管子超心细,连忙推孙增奎进入门内,众人就坐后,孙增奎道:“扶植农工,是本党的一贯主张,我们党部理应全力支助农工运动。可是,总不能让他们两天一小进、三天一大进,目无法度、折腾县城。凡事都要讲个规矩,否则要党部干什么?混乱局面谁来收拾?”
胥耀庚立即道:“既然支持,农协会按合作条例已移交党部的那班土豪,为何关了两三月不见动静?如今总该有个了结、有个交代吧?”
管子超耐不住:“胥兄之意是孙常委庇护不成?他连老父都敢气死,难道对党国还有贰心?”
宣传委员郭新民接话:“其实也难怪,温甫兄有孝在身呢。”
“我孙温甫之心,日月可鉴。”孙增奎有些悲戚,“敝人何尝不日夜思索处置之法,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们总不能不问轻重,不讲法度,意气行事吧?”
“我们应按照省党部做法,成立我们县审判委员会,予以公审。”李良耀提议。
“事坏啦,事坏啦……”负责看押土豪的县警备队队长龚振鹏面如土色、破门而入,众人大愕。
孙增奎急问:“何事如此惊慌?”
“农匪劫狱……要杀……那班老爷们……”
孙增奎不高兴,对李良耀:“你个农会委员长咋管的事?你们在这里同我纠缠,暗中却煽动闹事,这是破坏合作,扰乱后方……”
李良耀疑惑,胥耀庚一把拉过他:“走,先看看再说,或许是诬传。”
李良耀等人齐齐而去,只见县政府监狱这边也被围得密不透风,李良耀穿过人群,登上台阶,众人一下子安静下来。
中心区农协会委员长王开富连忙上前:“李兄,我约束不力,处惩我吧,可是冲监的几个确有深仇大恨啊。”原来是中心区的农友持长矛,冲闯县狱,想寻机报仇。
李良耀点点头,然后向众人高声道:“农友们,受苦受难的兄弟们,血债累累的那班家伙,我们是不会放过的,县党部会撑腰……”
“各位,惩罚财主老爷是我们党部应尽之责,”孙增奎不失时机插话,“但是,大家要冷静,不要冲动,让坏人利用。”
“坚决镇压杀人魔!”“打倒吸血鬼!”孙增奎的话被口号淹没。
胥耀庚正欲开口,却瞥见人群后一学生打扮的青年女子,神灵的双眼扫射四周,一种奔放、端庄之气弥漫周身,那成熟美妙而又熟悉的绰约身影令胥耀庚大喜:“飞镖,你看谁来了!”李良耀也瞧见了,二人不约而同迎上前,却原来是在武昌女子职业学校读书的郑士秀(?—1930,后为湘鄂西苏维埃联县政府主席团成员)。
胥耀庚笑道:“秀小姐,毕业啦?”
郑士秀正要回话,瞥见孙增奎:“温甫兄。”
李良耀抢道:“如今他是我们的党部常委啦。”
郑士秀回道:“我在省城就知道,不过叫温甫兄顺口。”孙增奎连称是。
李良耀问:“你这番回来总有好消息吧?”
郑士秀从怀中掏出湖北省妇女协会信函。
李良耀一瞧,上有主席李哲时、组织部主任刘清扬等人签名,大喜:“这下可好啦,不用我再冒充妇人兼妇运部长啦。一路辛苦,快回家先歇歇吧!”
“怎么,你们偌大的阵势不是在欢迎我啊?”
众人抚掌大笑。
郑士秀又从怀中摸出一沓文件:“给你们各位长官尚方宝剑。”李良耀抢过一瞧,乃《湖北省惩治土豪劣绅暂行条例草案》《湖北省审判土豪劣绅委员会暂行条例草案》,众人急忙抢阅。
郑士秀道:“这是董先生(董必武)、邓先生(1989—1981,邓初民、邓昌权、邓希禹,后为山西省人民政府副主席)等人主持制定颁布的。邓先生特别嘱咐我,希望我们石首成为全省样榜。”
这时,王天民挤进来,从后一把抱住郑士秀,吓得秀小姐差点花容失色,原来,她们曾都是省妇女协会宣传员。郑士秀又惊又喜,欢呼雀跃。
“阳新惨案”发生后,共产党湖北区委张国焘、董必武、李立三、陈潭秋、蔡以忱、陆沉、聂荣臻立即研究对策,将情况呈报国民党中央党部,动议湖北省党部于3月2日召集紧急会议,讨论处理惨案的办法。
董必武在会上呼吁:“严厉惩治土豪劣绅已到了刻不容缓的时候,因为土豪劣绅所犯之罪,已为普通法律所不能及。农民运动的发展必须要用法律来维护。”
紧急会议决定组织惩治土豪劣绅条例起草委员会,推举邓初民、孔文轩、郝绳祖三人起草条例。
3月6日,省党部第十五次执委会讨论通过《湖北省惩治土豪劣绅暂行条例草案》和《湖北省审判土豪劣绅委员会暂行条例草案》,并在《汉口民国日报》发布。
3月18日,中国国民党第二届中央执行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批准《湖北省惩治土豪劣绅暂行条例草案》和《湖北省审判土豪劣绅委员会条例》。
胥耀庚捺按不住,冲上台阶大声宣读起来:
“第一条——凭借政治、经济、门阀身份,以及一切封建势力或其他特殊势力,如凭借团防,勾结军匪,在地方有下列行为之土豪劣绅,依本条例惩治之:一、反抗革命或阻挠革命及作反革命宣传者;二、反抗或阻挠本党所领导之民众运动者,如农民运动、工人运动、商民运动、青年运动、妇女运动;三、勾结兵匪,蹂躏地方党部或党部人员者;四、与匪通谋,坐地分赃者;五、借故压迫平民,致人有死伤或损失者;六、包揽乡村政权,侵蚀公款劣迹昭著者;七、欺凌孤弱,强迫婚姻,或唆嫁孀妇,聚众掳抢者;八、挑拨民刑诉讼,从中包揽,图骗图诈者;九、破坏或阻挠地方公益者;十、侵蚀公款,或假借名义,敛财肥己者……”
众人为之欢跃。
兴奋的人群渐渐散去。
曹壮父、张逸凡、刘鼎三同县党部、农民协会一班人逐条研读两个《条例》后,又召集共产党石首县部委委员会议,对下一阶段任务进行指导,防止“阳新惨案”重演。
“我们做农民运动,必须注意先使自己的言语、行动、生活、服饰农民化,而后始能接近农民,使农民接受宣传;要深知民间疾苦,才能说出农民的要求,要懂得客观可能行动的限度,才能引导农民去斗争,要会应用联合战线的策略,才能使农民不陷于孤立而失败……”曹壮父不厌其烦叮嘱。
第二日,王天民与郑士秀依依惜别,随曹壮父、张逸凡、刘鼎三由西门码头登船,东下武昌。
县党部一面将两个《条例》抄送各区,一面着手成立石首县审判委员会,准备公审在押土豪劣绅。
却说城里有个外号叫“黑和尚”的黑大胖许楚,原先是陈婆婆手下的“庄主”,陈婆婆败走后,这黑和尚一帮人伏于县城,恶性难改,明偷暗抢,为害一方。这日,许楚正要又强暴他手下前天晚上抢来的佼人,一个叫花青草的心腹破门而入:“大哥,大事不好。”
“你妈的,尽打搅老子好事。”许楚大怒,却见花青草手上拿着什么,“啥事?”
“条……例……”
“是不是前几天大家议论的省里来的……”
“是,正是……这是我从大街上偷撕来的……”
“快给我念。”
“第二条——犯本条例第一条一项至四项之罪者,处死刑,或无期徒刑;三项、四项之罪者,并将没收其财产;“第三条——犯本条例第一条五项、六项之罪者,处无期徒刑,或一等有期徒刑,并得没收其财产。 ”花青草不由瞟了那妇人一眼,“……第六条——犯本条例之罪者,终身剥夺其公权……”
“妈的,尽放臭屁。”
“大哥,这是打省里招牌冲我们来的,如今不能心软啦。”
“那姓孙的连他老子都不要,恐怕要对我们下毒手,大哥,不能迟疑了。”拥进的手下亦纷纷叫嚷。
“走,不怕死的跟大哥去……”一个在煽动。
“慢,现在去目标太大,不易隐逃,不如等天黑……”花青草献计。
胥耀庚刚回农军总部驻地观音庵,准备和徐明光一起吃晚餐,一个队员惊慌跑进:“总队长,不好啦,有人在党部闹事。”胥耀庚不及多想,提起催马铜鞭率众夺门而去,只见元后宫党部门前一群人围攻防守队员。
一个黑大汉指使一群人正在砍砸房屋,木架房屋已被砍塌一端,内中有人大叫:“点火!”
胥耀庚急令李道生、张家华一队由西,胥月亭、朱三义一路由东包抄,自己率胥道新、高国珍一队直取黑大胖。那黑和尚正在得意,陡觉脑后阴风顿生,急忙一躲,转身一刀横劈,正好接着铜鞭。
胥耀庚抽鞭时,忽觉一道寒光闪来,正暗叫不妙,又听“咣当”一声,一把大刀落地。原来就在花青草偷袭之际,李良耀与熊金龙、李金蓉、李树人闻讯杀到,一镖射落大刀。
胥耀庚乘黑大汉惊疑一刹,奋力一鞭抽去,击中许楚左肩,李良耀乘机一刀劈去,那许楚急闪,虚晃一刀,顺手拉过两个兄弟推给李、胥二人。
胥神鞭早就瞧出端倪,一脚踢开那厮,腾身一跃,凌空一鞭,正好又击中黑和尚后背,黑和尚几个趔趄,胥耀庚赶紧一鞭,打翻许楚,令胥道新等人捆了。
那花青草见势不妙,正欲逃窜,被李良耀大刀架住脖子,乖乖束手就擒,余匪不堪一击,亦纷纷就擒。
许楚、花青草等被押往武昌,交湖北省审判土豪劣绅委员会审判不提。
孙增奎赶到时,众匪皆已被擒,但见党部被砸得乱七八糟,不觉心怵,庆幸自己不在场,而又深感只有借助农军之威,树自己之风,正思虑之际,李良耀严肃道:“奎兄,县党部要立即惩处在押土劣,否则,不仅远离了国民革命宗旨,被激怒而又觉醒的群众决不会等闲视之,而且,匪豪会乘机捣蛋,局面将会不可收拾啊!”
孙增奎乘机道:“辉兄,我坚决支持你们农会的革命行动,立即公审,狠狠杀杀他们的气焰……”
1927年3月29日,县城大南门外,始于明朝建在笔架山、龙盖山峡的关帝庙前,红旗招展,巨大方形高台被水楔不通。
横幅:石首县公审土豪劣绅大会。
右书:镇压土豪劣绅讨还血债。
左贴:铲除封建毒素解放工农。
台下观者如堵,刀枪林立,镰刀、犁辕红旗飘扬,淹没了半边天。全县九区农民或农协会代表与华容、公安县的代表扬眉吐气,兴高采烈。
会场四周肃立着精神抖擞、持枪握刀、佩戴红色袖章的总队部农民自卫军队员李定昌、温少梅、易为叶、易步云、谢思林、徐克明、熊传述、刘明沛……,神鞭郎胥耀庚带领杨本元、焦华富、袁良池、柳杨烈几个队员意气洋洋地巡查会场。
会场四周的树、墙早已被红、绿标语所覆盖。
这时,主席台上的孙增奎直到前台:“现在,我宣布——石首县审判土豪劣绅委员会正式成立。”台下一片欢呼,掌声响彻云霄,台下刚一静,孙增奎继续高声:“由县党部执行委员、农民协会执行委员长李良耀任审判长,县党部执委管子超、郭新民,县农协执委廖学愚、王开富,县工会萧树生、县商会汪声和、县妇女会郑士秀、县学会王贯三任审判员。”
台下鼎沸。
李良耀昂首阔步前台,高声宣布:“将在押土豪劣绅押上台来。”
话音未落,吴先洲、屈阳春、李恒久、管祖凤、王治国、郑长豹、谭大银一班人率众押着五十余五花大绑的吸血鬼,从关帝庙内鱼贯而出、直押台前。
昔日作威作福、不可一世的老爷们,面对愤怒的民众,已魂不附体、两股颤颤……
“枪毙袁生彪……镇压毕东凡……”会场上口号声此起彼伏。
突然,台下一人手持大刀、窜上高台,直劈毕东凡,王开富眼快,大喝一声:“住手。”迅速夺刀。
但那人出势太猛,当大刀被王开富夺得时,毕东凡右耳已被削掉,痛得他汪汪直叫,台下欢呼,纷纷举镖持茅朝台上乱捅,胥耀庚急忙令队员劝阻隔离……
“工农朋友们,受苦受难的兄弟姐妹们,”李良耀站在前台放开喉咙,“我们审判委员会是为你们说话的,现在,就要替你们讨还血债,袁生彪霸田占地,驱逐、逼死百姓……毕东凡残害贫民、放纵死党欺诈民众,勾通湖匪……毕成新……胡炳魁……胡蓬章……王辅廷……瞿瑞堂……袁振纲……霸称一方,危害地方……依据《湖北省惩治土豪劣绅暂行条例》,经石首县土豪劣绅审判委员会审定,此八恶,罪当诛,我宣布:判处此八恶死刑,由本县农民自卫军立即执行。”
台下再一次鼎沸:……国共合作万岁!……国民革命万岁!
李良耀话音未落,这些昔日无恶不作的老爷们早已瘫痪在地。胥耀庚令李道生、张家华、朱三义、高国珍一批队员们从地上提起半死的家伙们,朝刑场拖去……
面对汹涌的人海,孙增奎心底发憷,极力向王贯三靠了靠:“贯三兄,愚弟极力推举你为审判委员,不怪罪愚弟吧?”
“孙常委说笑了,任审判委员是造福于乡邦,不仅是在下夙愿,也是国民革命之必要。”王贯三回道。
“贯三兄屈居教育局长业已三年,遵循总理遗训,大量扩设小学堂,以教育发展乡里,令人钦佩。”孙增奎继续道,“我想报请吴县长,保你出任我县学田学款清理委员会主任,好好清理一下,以便发展我县之教育。”
“在下在此先谢过了,孙常委如此关心教育,不愧有志之士。”王贯三(1888—1955),字魁廷,号允茗、观山三人,1912年入中华大学与恽代英为友,后于1932年在沙市章华寺受戒,法号妙云,1949年任石首县中学副校长,1951年任石首县首届人大常委。
“贯三兄与小弟如此息通,小弟三生有幸,现在我党正需仁兄这般人才,小弟恳请仁兄早日加入我党之行列。”
“国民党同共产党合作,为民造福,正是总理遗训之真义。”王贯三不亢不卑,“但不入政党,同样可以革命,所谓事各有心,人各有志嘛。”
孙增奎堆笑:“仁兄高见,久闻仁兄视富贵若浮云,难得难得。”
这时,斩杀八大霸的欢呼爆起,孙增奎暗暗道:“装什么蒜,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欢呼的人们忘了饥饿,反倒觉得有使不完的劲,但总觉得有点遗憾的是余下的土劣没有砍头。
令女人们最兴奋的是县党部妇女委员郑士秀的慷慨激昂:“姐妹们,我们要放足剪发,与男儿一道投身革命,做社会的主人……”
各区乡万余民众从县城关帝庙前撤回时,已是点灯时分,李良耀、王开富等人的话还久久回荡耳际:“今后,我们要依靠自己,和土豪劣绅、土匪财主们彻底清算罪帐,斗倒他们,我们才能翻身,才会有好日子……”
荆江两岸未落网的大大小小的匪豪,有的连夜出逃,和先前逃窜外地的匪霸狼狈为奸,组织“灭农团”“暗杀队”,开始了疯狂反扑。
石首东二区的刘大富,农运一起便藏往岳州、隐匿洞庭湖区,连连派人暗探情息。
“姑老爷,房屋全部被穷小子们占用了。”这时,刘大富内侄李鸣翼又急急赶来,“县城公开审判,杀了七八个老爷,调弦口又翻闹了,成立了以朱丹山为首的店员工会。胥小子今天回来伙同廖、屈、吴一帮人在调弦口召开审判大会,不仅杀了袁寿益、袁学任、李三九几个老爷,还派人……”
“还派人咋样?”刘大富惊怒,“快说。”
“派人去武汉捉拿老爷……”
“妈的,”刘大富不待李鸣翼说完,“砰”的一下摔碎茶壶,急狠狠道,“欺人太甚,老子也不是豆腐捏的,备马!”
“老爷,你咋能回去啊,有个三长两短,我母子咋活,还是从长计议吧?”却见屏风后转出一个妇女,约莫四十余岁,眼眶溢出几滴涩泪,草莓色嘴皮绷得铁紧,鼻孔一呼一吸使她紫脸一紧一松,不难看出,琵琶襟、绣花边、齐膝短袄裹着的胸脯在抖搐。
“你妇道人家懂个啥?如今形势,不是鱼死便是网破。与其坐而待亡,不如起而杀之,不给点颜色,咱刘家今后怎么生存?”
刘大富,清朝同治八年生于石首县东乡税洲坊,从小舞刀弄枪,操得一身武艺;二十四岁时中武举,占有良田千余亩,民国九年前后,开始钻营政治权势,以钱求得东二区团总之职,草菅人命;强迫民众,在长江外洲挽垸,霸地千余亩,一直为东区民众恨之入骨,咒其为“屠夫”。去年冬,刘大富资助匪徒纵火八十丈后,被东区农民协会吓跑,一直隐匿外地。
“……老爷,就让……”
“让谁去我也不放心,也成不了大气候。唉,要是伟儿在身边就好啦……”刘大富打断妇人的话。
“老爷,让我去。”妇人不死心。
“你去?”刘大富一惊,不由上下打量起妇人来,他知道,尽管她也会两下子,可最多只能防身,那有进击之力,让她回去管用吗?
女人看出了刘大富的疑心:“我妇道人家,先回去打头站,串联好人马,你再回来,不就可得心应手?若你先去,恐怕还没露面就会……”
刘大富大喜,一把搂住自己的女人:“乖乖,想不到你有如此心计。”
次日一大早,这位名叫李腊珥的女人打扮成走亲访友模样,带上儿媳艾倩儿依依不舍地告别刘大富,经墨山寺,朝监利进发。申时许,婆媳俩北渡长江,刚好赶上汉口至藕池口的班轮。
上得船,底层统舱已是人头攒攒,她俩贼似的留进上层,正欲找间客房,陡地猛吃一惊:迎面走来的那个青年男子,约莫二十来岁,学生制服上的脸颊白净皙皙的,有些凌乱的浓眉下的三角白眼不时上下翻弄着眼珠,好像在偷窥着什么,鼻尖如鸟嘴般向下弯曲,而三颗门牙格外显眼。倩儿惊嚷起来:“伟哥!”那青年男子一惊,瞥见这两个妇人,便直奔过来:“妈,倩儿。”
这三角眼青年男子正是那妇人李腊珥的儿子刘伟民(1904—1950,后任汪精卫南京政府和平建国军旅长等职),民国十三年由武昌中华大学转北京大学就读。家乡的农运使得昔日不可一世的刘家东躲西藏,刘伟民决心返梓,支撑门楣。
船在调弦口靠岸时,已是点灯时分,一行三人登岸,惊惶惊恐地朝刘伟民堂兄刘炎福家奔去。刘炎福开门一瞧,见是阿婶和伟民夫妇着实吃了一惊,连忙让进里屋,得知阿叔大富无事,方才放心。妇人自然进内室,刘炎福与伟民入书屋,室内早有一身着天主教服的鹰鼻鹞眼黑脸,圆腰鼓肚,见白脸书生伟民入内,连忙起迎。刘炎福道:“这位是舍弟伟民;这位是姚金安大哥,是县党部候补委员,警备队龚振鹏队长差来的。”
姚金安,绰号“水牯牛”,原为黑瓦屋一霸,后被青蛇飙陈楚生收编,刘发洲一役,姚金姚溃逃,携细软潜入英国牧师安切尔在黄金堤修建的天主教堂——福音堂做了教徒,暗中却在城区勾伴结伙、发展势力,为龚振鹏座上客。那龚振鹏自被孙增奎发展为国民党员后,很快成了孙、管圈内人物。
关帝庙审判大会后,龚振鹏更加揣度出孙增奎与农协会间的貌合神离,深感孙派的势单力薄,便和管子超等一合计,决定发展国民党员,扩充势力,于是姚金安成了他们的秘密使者,受命东进,姚金安自己亦想乘机捞一把,其后,刘大富果真孝敬了不少银两,这是后话。
当下饭罢,李腊珥与艾倩儿及炎福女人分头串门,亥时末刻,刘黎先、刘猴儿、刘黑甲、刘白儿、刘长子、李鸣希等刘氏家人汇集刘炎福家,谛听刘伟民高谈阔论:戴季陶纯正的三民主义,共信不立,互信不生,团体不同,不能生存;北京出了个西山会议派,在上海建立中央党部,与广州分庭抗礼;现在与武汉中央党部平分天下……
1925年11月,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林森、居正、覃振、邹鲁、石瑛、叶楚伧、石青阳与中央监察委员谢持、张继、沈定一等在北京香山碧云寺孙中山灵前正式召开中央执行委员会会议,通过《开除汪精卫党籍案》《顾问鲍罗廷解雇案》《取消共产派在本党之党籍案》《总理逝世后关于反对共产派被开除者应分别恢复党籍案》等文件,通电广州中央执行委员不再行使职权。“西山会议派”在上海另立国民党中央党部,在北京、直隶、湖北、湖南、江苏、浙江、江西、安徽、四川诸地建立省党部及东京、巴黎党部。
1926年3月,西山会议派在上海中央党部召开国民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会议经过激烈争论和多次补选,最后选出中央执行、监察委员会,同时任命各部部长,这样,国民党内出现两个对立的中央。
刘伟民兴致勃勃强调:“广州出了个总司令蒋介石,要在南昌建都和武汉对峙,听说已开杀戒了,江西的一个共产党劳工头儿陈赞贤早见了阎王,九江、重庆、上海到处在打倒赤化分子。我们湖北的阳新用煤油烧死了九个农匪,其中有省农会特派员成子英。看来,共产党的气数不长了,其完蛋指日可待。”
众人将信将疑:“石首咋不杀起来?”
绰号“鹰隼鼻、三角眼”的刘伟民道:“这就要靠我们自己了,今天叫大家来,就是商量这个问题,该我们反击了。共产党扇动的所谓工农运动实际上是痞子运动,流氓闹事,就连武汉中央党部也有人指责他们搞得过火过右……”
“诸位,必要时,管执委、龚队长会让孙常委为我们撑腰的,放手干吧。”姚金安狂叫。
“贾四爷怕是靠不住,他的南二区党部常委陈贵舟不是被打死了么?”刘炎福质疑。
“那家伙是共党,死了活该。”姚金安切齿。
二十六岁的陈贵舟,亦作陈桂舟、陈桂洲,在省城武汉读书时加入共产党,去年夏,受共产党湖北区委派遣,回石首在华容与南县之间的飞地南二区活动,建立岳城、岳军、操岳等乡农协会,今年初,被选为南二区农协会委员长,二月,建立国民党区党部,任常务委员。
3月中,伪装积极而被选为区农协会秘书的豪绅文慈秀为了扩充势力,假借农民协会名义,通令各家各户交粮换枪。农民被搜括一空,无粮度日,便结队向文慈秀要粮。文慈秀却把责任全部推给执行委员长陈贵舟。
陈贵舟这位年轻胆小的学生,吓得躲往岳父家,文慈秀乘机煽动王石华、杨汝成、邓升阶、朱汉生、严春生、夏南田、黄新远(1898—1989,后任云南省检察院检察长等职)等会员找出陈贵舟后,将其暴打而死。文慈秀又借机一面飞咨石首县府,一面从南县请来团防队镇压,为首要粮的王石华、黄新远等人遭通缉外逃。文慈秀将搜刮来的粮食运往岳阳,换回十几支长枪,自称农协会执行委员长,恣意横行。
“陈贵舟被打死,文慈秀主宰南二区,我们也要夺回东二区。”
于是一阵狂呼爆炸开来……
“诸位,”刘伟民酩酊,“老爷派家母回来打头站,我们要立即组织起来迎候老爷。姚大哥,你的大刀队应立刻重整旗鼓,厉兵秣马,其余各位都要不惜代价,在近二三天内拉起十人以上的人马,组成暗杀队,随时听用,一切费用皆由我们刘家支应,但要注意隐蔽。”
“老子首先废了廖瞎子。”刘炎福恶狠狠,“这家伙不知天高地厚,老与我们刘家作对,以前害得老爷坐班房,现在又以农会名义占了刘家房楼,封了刘家烟馆、赌场,还砸了我们刘家祠堂,胡诌什么打倒哑巴劣绅,时下又正在到处抓老爷,他妈的狂到了极点。”
三角眼怒盛:“这狗娘养的,胆大包天,老子要跟他算总账。”
早在县立高等小学堂时,廖学愚联络十余穷苦学生,一次在教室列举刘大富十大罪,准备到县衙起诉,刘伟民正在偷听时,被怒不可遏的廖学愚狠狠扇过几个耳光:“你们父子同奸,欺诈百姓……”愤怒的学生纷纷指责,欲痛打而后快。刘伟民抱头鼠窜,不敢复校,转入武昌就读。不料第二年,廖学愚也来武昌攻读,又组织同乡搞什么“讨刘宣言”,揭露刘大富为害乡里、变本加厉、迫害民众之罪,又指责刘伟民是石首的害群之马,致使石首旅省同乡会开除了刘伟民。刘伟民只得转入北京,因此,刘伟民对廖学愚又怕又恨,伺机复仇。
“还有那个姓屈的小子,绝不是个好东西。”刘黎先狼嗥,“这家伙是共产党的走狗,来家铺的审判大会就是他为首干的。”
“各位兄弟说得不错,不过你们都没有找到真正的撑腰的大鱼。”李腊珥的大侄儿李鸣希插话。
“谁?”众人同声一辞。
“胥——耀——庚。”李鸣希得意洋洋耍腔。
众人默然后,齐声大骂胥耀庚。
“这家伙以为在县城戴了乌纱帽,就上了天,到处乱窜、招兵买马,扇动农痞闹事,廖瞎子他们不就是他给撑的腰么?还有胥月亭、胥长庚几个小子,狗仗胥家的人势,与廖瞎子苟合,专与我们作对……”
“各位,这厮,孙常委他们也不喜欢。伟民兄弟刚才说,赣州杀了个陈赞贤,难道我们石首就不能杀个胥耀庚?”姚金安狂嚷。
“胥小子又窜回来了,姚哥,伟民,我们下手吧。”有人提议。
刘伟民断然道:“目前,还不能在家门口动手,这样吧,姚哥,你尽快立杆,协助我们。你们六位加鸣翼兄共七人,由炎福兄负责,组成‘七人暗杀队’,注意是‘吃人’,你们每人还要另组一个‘吃人团’,专门吃掉我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1927年4月2日,共产党石首县部委员、国民党县党部监察执委、县农民自卫军总队长胥耀庚在家中吃罢晏午饭,抱起六岁的儿子桂林,亲了亲小脸蛋,瞥了依依不舍的妻子一眼,便提起催马铜鞭,叫过马夫,飞身上马,准备西驰县城。
他感到特别兴奋,因为这几天的东二区之行,收获不小,在调弦口、来家铺开了审判大会,杀了一批罪不可赦之徒,查封了赌场、妓院,砸毁了庙宇神坛,还开仓济贫,将刘大富仓米平价出粜,而土豪们不是告饶,就是窜逃,百姓从此可以扬眉吐气了……
“嘶……”突然,赤马驻步长鸣,胥神鞭吃了一惊,道边闪出几人,身背大刀、手持长镖。胥耀庚定晴一瞟,是区协会的廖学愚、傅润生、赵协民、李维高、马祖光、吴清尘等人。
“群煊兄,陆路不安全……”赵协民焦急。
“何以见得?”胥耀庚不信。
“刚才听说刘大富父子均潜回来了,在通向县城的各路口设了埋伏,再说现在天黑得早,你还是从江上坐船回县城吧?”
“怕啥?他们早已吓破胆,哪敢杀我,放心吧,你们立即去把老狐狸抓起来砍了。走水路太慢,我回调弦口两三天了,不知城里咋样,我心里……”
廖学愚见众人劝说不了他,遂提议:“那就让炳奎兄弟送送你吧?”
胥耀庚急着回城,抱拳:“多谢,再会。”
“总队长,保重!” 众人在路口目送他的身影渐渐消失,方才离去。
胥耀庚一行三人策马穿过调弦口,沿调弦河南行。
西晋驻襄阳镇南大将军杜预为漕运而开挖的调弦运河,蜿蜒南去经华容县城、注入洞庭湖。河口之西,方圆数里江水汪汪、芦苇丛生,人们号之为“柴山”。这里曾是土匪出没、汉留云集之处,也是陈楚生的一块风水宝地。
胥耀庚三人在罗家糟坊西渡调弦河后,沿荆江南岸西进,透过苇林,可以望见浩渺的江面上几只江鸥向天空迸出几串凄凉的叫声,汹涌的波涛抽击岸边的泥沙,西陲的余晖殷红了半边天,染赤了整个荆江。
“群煊兄,保和堂这儿荒无人烟,土匪堆集,你先行,我断后……”胥炳奎提议。
“多虑啥?干革命哪能怕这怕那,快赶路吧!”
“啾……啾……”突然,赤马竖身直立,驻步不前,声嘶力竭。西边苇丛中,江鸥狂乱扑向天空。
胥耀庚暗叫不好,急令身后胥炳奎操刀,苇丛四周冲出十多个蒙面的彪形身影,手持长柄马刀、梭镖、长矛、尖刀骤然而上,死命砍杀。
胥耀庚神速挥开催马铜鞭,抵杀起来,几鞭挥过,并不轻松,来者不善。
霎时,歹徒把胥耀庚围得密密匝匝……
胥炳奎陡见十数身影眨眼围住总队长,情知不利,抽出马刀,正待冲入解围,却见马夫被砍落下马,急转身朝调弦口飞奔而去……
胥耀庚奋力一鞭,将捅至胸口的长矛击断,即刻反手一挥,正着从后袭来的那家伙的右膀,痛得那家伙嗷嗷直嚎。胥耀庚正待击杀左边之敌,不期坐骑惨叫一声,向上一掀、仆倒于地。胥耀庚连忙纵身一跃,打算躲进苇林,可是刀、枪又一齐袭来,丝毫分身不得,胥神鞭一矮身,从众敌头顶上以铜鞭狂扫一阵,将冲在最前的几个家伙刷得大啕。
神鞭郎随即又一纵身,跃上马夫的黑马,同时由上向下狠命一鞭,击向一个家伙的天灵盖。那家伙钻入马肚下,但后背被打得皮开肉绽。那家伙忍痛一刀却刺进马肚,黑马剧痛、疯狂一掀,把那家伙踏成血泥。
胥耀庚顺势一跃,以鞭撕开那高个的面纱,回头一瞧,正是刘大富的大侄子刘长子。胥耀庚顿时后悔没听大伙的劝告,于是把心一横、拼死一搏。一分神,后背着了一枪,胥耀庚大怒,反手夺过标枪,一手持枪,一手挥鞭,左右开弓,骂道:“你们这帮狗杂种,敢暗算老子……”
在圈外指挥的一蒙面人嚷道:“姓胥的,你不是叫神鞭郎么?老子今天叫你‘全部烂’,从此以后到阴间神气去吧。弟兄们,狠狠地杀,老爷说了,每人五百大洋……”
胥耀庚听出他是刘炎福,不禁大怒,便以枪点地、飞身越过人墙,直取刘炎福。
无虞斜刺里,兀地飞出一标枪,胥耀庚左手以枪挑开,但为时已晚,被刺中左胸,鲜血直涌而出。刘炎福乘机一挪身,欲夺路,被忍痛的胥神鞭击中左肩。
霎时,歹徒又将胥耀庚围得严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