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精喝完酒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他老婆和许氏家族里几位血缘较近的人都在焦急地等他,虽然他早就让工人老赵给家里送了平安信,但亲人们还是对他不放心,一直等他到现在。
许久精的老婆孔青莲比他大三岁,和新中国同龄,个头不高,鸭蛋脸上有一个比较端正的鼻子,由于连续生了五个孩子,她的皮肤灰暗,常年累积下的风霜在她的脸上留下深刻的痕迹,身上绿底白花的衬衫洗的有些泛白,裤子是农村人常穿的那种侧面开口的青的确良裤子,脚上的布鞋是手工做的千层底。今天,可能由于担心许久精的缘故,看起来很疲惫,脸上的雀斑更加明显了。
看着妻子那可怜兮兮的样子,许久精心里隐隐作痛,脸上依旧故作笑容地说:“没事的,你们也不想一下,我和梁所长是啥关系,一个小纠纷罢了,大家都回家吧。”
“小舅,听老赵说压坏咱家路面的是孙坏水的战友,他可啥坏事都敢干,妗子是担心他给咱小鞋穿。”许久精的外甥林俊升说。
林俊升是许久精大姐的儿子,三十来岁,是许久精酿酒的得力帮手,他说的孙坏水是老百姓给孙征文起的外号。
许久精喝着林俊升端给他的茶水没做声。
许久金说:“久精兄弟,岁数也不小了,以后办事别那么冲动,把酒坊搞好,挣钱是主要的。”
“放心吧,三哥,要不是那个人做了错事还耍横,我不会打他的。只是他太不讲理,压坏了咱们的路面,不仅不道歉还吹胡子瞪眼,咱们家前几年受够了窝囊气,不能是个人就骑在咱家脖子上拉屎啊!”
许久金是和许久精血缘比较近的人,往上倒推四辈,他家也是酒坊的主人,只是老辈分家时,他家的先人选了县城的粮店,在许久金的爷爷那辈,粮店被土匪徐三烧了个精光,从此就败了家。不过,败家对他家来说更是好事,划分成分时,被划成了中农,免了许多灾难,而许久精的爷爷被划成了地主,大会批小会斗,影响了三代人的生活。文革期间,许久金一家和许久精一家很疏远,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走得过近,孩子们升学、参军、找媳妇等都会受很大的影响。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又聊了半个多小时,无非是一些让许久精宽心的话。孔青莲怕自己的男人太累,就对许久精说:“又没多大事,让三哥他们早回去休息吧!”
许久精也就顺势推舟地说:“三哥你们回去吧,明天还得早起去阳旧县送酒呢,俊升今晚去酒坊盯着点,二号锅明天就要出酒了,大意不得哦!”
只有在家人和酒坊工人们面前,许久精才会有发号施令的感觉。
送走了众人,许久精这才感觉到身心疲惫,把一整碗茶水喝下去后,走到里间没脱鞋就斜躺在了炕上,双手枕在头下面看着屋顶发呆。他酒喝的倒是不太多,也没有醉意,只是低三下四地应酬那个粮食贩子有点心不甘,在他心里那个粮食贩子算老几啊,可他又不敢得罪孙征文,且不说孙征文能找出很多理由让自己的酒坊停产,就是计划生育这块也得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想到计划生育这块,孙征文扭头朝外间屋看了一眼,不禁叹了一口气,唉!难道真走不出家族的怪圈吗?
从许久精的高祖那辈算起,到许久精这代,一共是四代单传,前几代都是生了五个女儿后,才生了儿子。许久精高祖的父亲在大老婆生了四个女儿后,又纳了个小妾,小妾第一胎生了个女儿,第二胎生了许久精的高祖。许久精的高祖有三个老婆,大老婆没生育,最后老死在佛堂,二老婆和小老婆各生了两个女儿后,二老婆肚子争气又生了一个女儿和许久精的爷爷。许久精的爷爷念过新式学堂,思想开放,不顾父亲的阻拦,娶了穷人家的女儿,连生五个女儿后说什么也不娶二房,上天垂怜,第六个生了许久精的父亲。许久精的父亲娶过两个老婆,原配生孩子时难产,女儿保住了,当娘的死了,后续娶铁匠刘村刘铁匠的二女儿做了填房,生了四个女儿后,又生了许久精。西宋乡刚去世的老书记就是铁匠刘村的,虽然和许久精的外祖家不一个姓,但是邻居,所以老书记活着时对许久精还有点面子。
许久精生人的时候,许家已经不再风光。他的爷爷是大地主,父亲是小地主,他一出生就是地主狗崽子,他对爷爷没多少记忆,因为他爷爷在他五岁那年死了,他记忆中的爷爷就是小画书中拿着拐杖打佃户脑袋的坏蛋和学校里那些贴在墙上宣传画里正被红小兵拿着红缨枪押着的地主老财。许久精对父亲印象最深的就是头戴纸糊的帽子游街的样子,而现在想来最佩服父亲的地方就是父亲回到家摘下纸帽子仍旧对孩子们满脸笑容。孔青莲的娘家就是本村的,由于单门独户,她家常受欺负,所以和地主一家也就有点惺惺相惜。孔青莲的父亲和许久精的父亲也就有了说上话的地方,两家有点大事小情的也都互相帮帮忙,当然,在许久精父亲没摘地主帽子之前,还是孔家帮许家的多。也该许久精和孔青莲有缘分,孔青莲别看长得不怎么样,但在婚姻上很挑剔,高不成低不就,眨眼就到了二十六岁,最后两家父母一合计,就把俩人撮合在一起。许久精尽管有自己的心上人,无奈心上人拗不过父母,两年前就嫁做人妇,他也只好隐了心中这份感情和孔青莲组合了家庭。好在两人结婚后的第三年,许久精家的地主帽子摘了,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后,地主会过日子的天性显露出来,日子很快在村里显山露水,尤其是酒坊恢复生产后,许家在远近有了不小的名气。
但是,日子再好,在许久精和孔青莲的心里也有个疙瘩,那就是俩人只有五个女儿,没有儿子,而且有两个女儿还送给了别人。
孔青莲嫁到许家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女儿,本来再盼个儿子,结果两年后又得一对双胞胎女儿。两个孩子不到一周岁,孔青莲又怀孕了,阴云立刻罩在了许家脸上,因为按政策,孔青莲生了二胎就不能再生了。不过还是地主家的后代有心眼,孔青莲一怀孕,许久精的五个姐姐就商量好了,一旦生个女孩,就让二姐抱回家养着,对外就说一生下来死了,接生的是大吴村的村医吴金竹,吴金竹和三姐的婆家一家人,不会外传的。家族的魔咒终没逃脱,第四个孩子还是女儿,只好连夜抱到许久精二姐家,当了许久精的外甥女。眼看计划生育政策越来越紧,许久精和孔青莲只好快马加鞭,紧接着怀了第五个孩子。老天并没有因为他们造人的积极性而感动,又送给了他们一个女儿,他们又毫不含糊地连夜把女儿送到四姐家里,准备再生,因为他们觉得按家族的命运来说,再生肯定是男孩。可这次他们实在过不了计划生育这关了,因为有人把他们告到县里。其实,许久精超生的事,村里、乡里很多知道的,只是由于村民善良和许久精的上下打点,才没人捅破这事。当他生完第五个女儿后,村里已经有双女户做绝育手术了,孔青莲再不去,这些双女户就有点心里不平衡了。没办法,许家姐弟六人和孔青莲痛哭一场后,只好把孔青莲送上了手术台。
许久精想到这儿,叹了一口气:唉!这就是命。
孔青莲在西里间屋给小女儿铺好了被褥,又把刚才大伙喝水的茶具收拾了,关好了屋门,一改过去慢腾腾的样子,好像有心事似得急急火火地坐在了炕沿上。
“我上午去了一趟三姐家,找了一下吴金竹。”
许久精没出声,他知道小女儿这几天感冒,孔青莲肯定去买药了。孔青莲结扎后,小女儿秀玲就从四姐家被接回来了,身体一直不是很皮实。
“吴金竹说,我怀孕了。”
“你说啥?”许久精一咕噜从炕上爬起来,死死地盯着孔青莲说,“吴金竹胡说什么呀,他又不是不知道你结扎了。”
“是真的,我有感觉很长时间了,只是不确定,不敢告诉你,怕空欢喜一场。吴金竹说结扎后怀孕的有,是绑输卵管的扣松了,肚子里的孩子快三个月了。”
“你不骗我吧?真的铁树开花了吗?”许久精还是不敢相信。
“肯定是怀孕了,要不然这一个月来我几乎不让你碰嘛。”
许久精突然哭了起来,他是喜极而泣。他跪在炕上朝着窗外连磕三个响头,嘴里不住地嘟念:苍天有眼,让我许家有后。
孔青莲反而一脸无奈,懦弱地说:“万一又是个闺女呢?”
“不会的,我们家好几代都是生五个女儿后,再生一个就是儿子,如果不是儿子,老天爷不会让你这铁树开花的。”许久精抓着孔青莲的双手说。他已经很多年没抓过她手了。
“万一让查计划生育的逮着怎么办呢?”
许久精沉吟了一会说:“还是和以前一样,你尽量少出门。我再去找一下洪奎哥,给乡计生办巴主任意思意思,只要没人告到县里,就不会有问题。就是有人告到县里,巴主任也会得到信,会提前通知我们的,到那时你就躲到阳旧县你姨家。现在还不要紧,都知道你结扎了,肚子略大点也不会有人怀疑你,还认为你吃胖了呢,到真显怀的时候再说。”
“但愿能躲过去,但愿生个儿子。”孔青莲破天荒地把身子靠在许久精肩上说。
“不行,我得找洪奎哥商量一下这事,这事马虎不得。”许久精边说边下炕。
“这么晚了,他家会关门的。”
“他家开着小卖部,就洪奎嫂子那财迷样,能关这么早门吗?”
“拿点啥?要不拿桶原浆酒吧,别空着手。”
“不用,我在小卖部随便买点就是。”
青莲一脸不高兴,没再说什么。许久精明白,青莲是怕他在红叶的铺子里买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