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她在海深处
她感觉,她已经走进大海深处。
她透过海水仰望太空,太阳宛若八月十五的月亮,在天鹅绒般的天幕上,神秘地发出白色的晶莹的光。四周一望无际的海水,还是像水晶一样透明;只是碧蓝的色泽变暗了一些,变得像妈妈留给她的蓝宝石胸墜的颜色。她呼吸自如,完全感觉不到海水的存在,与生活在空气中没有区别。她甚至能感觉风儿正从自己的耳畔流过。脚下柔软的细砂洁白如雪。她赤足走在上面,像走在棉毯上一样舒服。五颜六色的叫不上名子的鱼儿,在身边、在五彩缤纷的盛开的鲜花树丛中,悠闲地游来游去。
海底的景致,美不胜收。使她联想起她曾游览过的风景圣地香格里拉,如此这般地一样地恍如仙境。
忽然,一种美妙的音乐传来。乐声开始是虚无飘渺的,很快就变得清晰、清越,也显得更加悦耳。秋白露通晓音律。她辨认出是洞箫的吹奏。吹奏的乐曲是一首古曲,似曾相识;只是,她一时想不起名字。她不由思忖:是谁,能在这大海深处,如此娴熟自如地吹奏洞箫,这种古老的乐器呢?
这时,一栋古色古香的房舍,在白露眼前神话般的出现了。楼阁状的房屋,呈暗红色,仿佛是用一块硕大的珊瑚礁石,精雕细刻出来。美妙的洞箫声,就是从这栋房子里传出来的。
秋白露从下意识里,蓦地升起一种强烈的感觉:大海深处这个地方,她似曾相识。她来过,在这里长久地生活过,甚至和某个一时还记忆不起来的男人,深深地爱着,相拥相抱一块儿生活过。
她紧前两步,走到古色古香的房舍下,想进去。不知怎的,四处都是窗户,却找不到一个进出的门。每个窗户的玻璃,似乎也是珊瑚制成的,发出暗红色的光泽,朦朦胧胧,使她看不清室内的装饰动静。然而,透过窗户,她却看见一个男子的身影,一个侧面对着她、手持紫铜色洞箫的男子的身影。天啊!连这个男子的身影,她也是似曾相识的!忽然,这个男子转过脸,向她阳光般地一笑;随之,不知怎的,人却消失了。
白露急忙敲敲窗玻璃,手指却像弹在棉花上,没有回音。于是她便想大声呼叫:“先生、先生!”岂知,她却张不开嘴,发不出声。
四、王波与白露
秋白露从梦魇中惊醒。她发现自己俯卧在宾馆宽大的席梦思上,左手垫在胸口下,已压得发麻。她还感觉,心儿还在胸中突突地跳。她慢慢地坐起身来,以自己日常习惯的瑜伽姿势盘坐于床。然后合十静息,才慢慢平静下来。
奇特的梦境,在白露脑海上空又一幕一幕浮现,是如此清晰,仿佛是她刚从大海深处周游一圈,才回来似的。当然,这不是真的,这实实在在是一个梦。至今为止,海城她还是第一次来,别说是去了大海深处,连这儿的海水她想摸都还没有摸过。
傍晚,秋白露和公司的总经理助理王波乘飞机,从上海来到海城,入住海城风景度假区里的金沙滩酒店。白露在房间放下行包,拉开虚掩的落地窗幔,立时被窗外的景色震撼了。窗下不远处就是大海。此时,夕阳西下,燃烧的火烧云轻盈地舒卷着,千姿百态地变化着,不仅烧红了半个天际,还烧红了眼前的一片大海。海天一色,气象万千。
霎时间,白露忽然涌起一种强烈的冲动,仿佛要去见久别的亲人一样,她要立时扑向这儿的大海,和海水拥抱、亲吻。
虽然她已在江南生活多年,又从事市场营销,因业务需要,广州、厦门、深圳、珠海、青岛……等许多海边城市她都去过,大海也不止一次地见过,登游轮在海上也游覧过;但是像眼下这样被大海震撼被大海吸引,急于与大海亲近,却是突如其来的,从来没有过的。
然而,当她离开房间走出酒店的观光电梯,站在海边石阶上,正要甩掉鞋子跑向海滩时,被身后撵来的王波叫住了。
王波气喘吁吁地说:“秋总,不好意思,打搅您。明天一早就开会。老板要求今天务必把他的指示传达给您。本想等您赶海回来去见您,又怕太晚会影响您的休息。您看?”
“哦,王助理,对不起!”倒是秋白露显得不好意思了,“我一时贪玩了。当然工作为重。咱们回去!”
百力通公司总经理助理王波,来自台湾,是一个与秋白露年纪相仿的青年人。他长相很清秀,若是换上女装,乍一看,俨然一个小家碧玉般的美人。
在谷乡带来的一帮子台湾籍的高中级管理职员中,除一个上点年纪的副总徐一清,只有王波,还赢得秋白露的些许好感。台湾人的敬业精神有口皆碑,但某些台湾人在性上的骚与张狂,与来华的日本人比较,只在伯仲之间。百力通那些湾湾们,家眷一般都留在台湾,自己单身混迹大陆,一些不安分的,包二奶、养小蜜、嫖娼打野食、甚而搞周末的宣淫派对……应有尽有,一个个如鱼得水。能洁身自好、不近女色的,据于小苗的私下观察,全公司中上层,唯有老板谷乡和这个王波。不过,在谷乡与秋白露的关系日趋亲密、白露明显地对谷乡表露好感之后,有一天,于小苗却告诫秋白露,少与谷总套近乎,他生活作风并不好。秋白露惊讶地反问,小苗你不是观察过,说谷总和王波都能洁身自好吗?于小苗不屑地撇撇小嘴,欲言又止话中有话地说:“也就是两个奇葩。”
秋白露再要追问,于小苗把话岔到一边去了。
王波为人低调,谦逊随和。身为总经理助理,在任何公司,都会是老板的亲信,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但在百力通,似乎又当别论。说王波是谷乡的亲信,没错。谷乡回台湾探亲或以私人名义外出时,随行的人十有八九只有王波。若说王波在公司有多大的权势,则变得十分微妙,不大好说了。公司高层会议上,从来不见他发表任何意见,好像百力通的盛衰死活,与他王波没有什么关系似的。日常工作中,似乎他连公司秘书乔姐都不如,至多偶尔扮演一下谷乡的传令兵角色。然而,这只是表象。公司高层许多明眼人却知,有关重大机要事宜,私下里,谷乡往往是叫王波经办的。所以,公司上下,还没有一个人敢去招惹王波,至少秋白露就有这个印象。虽然,她并不知晓也不去探究其中的奥秘。
除了些许好感,秋白露对王波还有一丝好奇。谷乡年迈的母亲、漂亮的妻室都到过大陆、来过苏东。王波则什么亲人也没有。据台湾来的知情人透露,王波是一个孤儿,年幼时就被谷家收养。他的唯一业余爱好,就是打羽毛球,而且打遍公司内外无敌手。王波是一个美男子,却不可思议的不近女色。苏东美女如云。甘愿对王波投怀送抱的,可以说是趋之若鹜。却从来也没有听说他与任何一个女人有过上床的绯闻。以致使白露,想起于小苗的评价,不由暗暗称奇:“真是一个奇葩!”
然而,秋白露根本没有意识到,实际上,公司高中层所有人包括老板谷乡、白露的闺蜜于小苗,都没有察觉到的,王波不是不要女人,他要女人,但他潜意识里惟一要的女人只有秋白露。他对秋白露,私下有着近乎疯狂般的爱欲。尽管这种爱欲,还只能是一种梦幻,梦幻得像是被压抑在地层深处的炽烈岩浆。
王波把秋白露引进酒店的一个小会客室,在沙发上面对面坐下来,说:
“明天上午开始,中国电子系统在这里召开‘科技体制改革研讨会’。参会的都是中央直属的各电子厂所主管体改的副厂长副所长。按中共企事业管理体制,在所在单位,他们还都是主管经营计划和财务的领导。秋总您知道,中国电子系统每年一次最重要的会议,是全系统的计划工作会议。但这个会的保密级别很高,我们无法沾边。这些掌握经营计划和财务大权的厂长所长们,秋总您也知道,对我们公司是多么重要!基本上有他们一句话,公司的产品就有市场,就会源源不断地销往他们管理的厂所。明天的会,会给我们一些机会。”说到这里,王波偷偷地看了秋白露一眼,看到白露只是垂着黑黑长长的眼睫毛,专注地记笔记,轻轻的叹一口气继续说,“老板指示:咱们这次来,主要是和他们交朋友,而且不要留下专门是冲他们来拉生意关系的印象,是一种‘巧遇’。若今后都能成为朋友,对咱们公司进一步开拓大陆业务,老板说,意义是重大的。”
“哦……”秋白露沉吟着插言道,“只是,怎么做,才算是‘巧遇’呢?”五年来的市场营销经历,对商战手段的无所不用其极,秋白露已经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她有时偶尔看一看谍战影视剧,触景生情都不由自嘲:丫的你个秋白露,怎么越混,越混得像一个“美女特工?!”
王波笑笑说:“老板已经安排。明天中午香港华美集团的华美微电子公司副总裁韦润佳来这儿,和明天中午来的公司徐副总,洽谈新产品合作开发事宜。这个洽谈,咱们参加不参合,就是借这个名分,只管来做咱们广交朋友深交朋友的事。在酒店对公司的宣传,我已经吩咐公司海城办事处的人准备好了。”说到这儿,王波从自己公文包里抽出一个文件夹,递给秋白露,“这是那些‘朋友’的资料。这一次都要交往到大概是来不及的。放线钓鱼吧,您选择几个重点。秋总,拿回房间慢慢看。您早点休息。”
“王助理,您也早点休息!”白露回应说。两个人打交道的情况比较多。虽说是公事公办,但王波在秋白露面前,向来都是这样,彬彬有礼,略带羞涩,保持距离,落落大方。
离开小会客室时,秋白露不由向王波行了个注目礼,微微一笑。她注意到,她对男人的这一难得的举动,使得王波女孩子般漂亮的脸上,流露出某种受宠若惊般的喜悦神情。
秋白露回到自己房间,抿着咖啡,打开文件夹看起资料。一共有三十七个人的简历,含姓名、职务、职称、经历、出身背景、家庭、个人爱好等等,且都附有照片。其中,滨江电子信息研究所的吴青松、北京特殊材料研究所的陈涛、长安专用计算机研究所的何柏年、重庆飞行仪表厂的吉石铭……秋白露通过多种场合,都已认识。只是这一次滨江信息所的吴青松不会来。他经百力通牵线搭桥,去日本考察签约一条日本已经换代下来的四吋大规模集成电路芯片生产线。但替换他与会的人会是谁呢?……等秋白露看完全部资料,已经入夜。一天功夫,从成都飞到上海又从上海飞到海城,她已是疲惫不堪,合衣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夜间,秋白露做了那个奇特的她在大海深处的梦。
当她从梦魇中惊醒,平静下来后,发现时候尚早,她急切地走向了海滩。当她坐在礁石边,从手包里取出玫瑰精油,脱下鞋子,一边痴望着眼前浩瀚无际的大海一边洗脚时,再次回忆起那栩栩如生的海中梦境,白露忽心生奇想:
人,是否有前生?她是否来自大海?她的前生,是不是海的女儿?
然后,当她萌发童趣,像一个小女孩一般,在礁石间跳跳蹦蹦玩耍了一会儿回来时,她见到了那位喝了两口海水,古怪而又阳光,似曾相识的男人。以后的日子,白露每每回味起,就不由思忖:这是某种“巧遇”,还是冥冥之中的“上天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