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鲁晓彤—世间百态
二、还郎家狼种
在乔二贵举办的盛大酒宴上,米春英意外地看到了郎小三。她注意到,在他们敬酒路过这一桌时,赖小三,注目的看了她一眼。酒宴后,米春英从贵宾名单中查出,郎小三的大名,郎爱民;身份是“秦晋矿业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三秦房地产开发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
米春英认为郎爱民应该认出了自己,起码会产生某种印象。她判断,十七年前,郎爱民并没有完全喝醉。否则他不会上她第二次。加之,她米春英漂亮。当时在郎家村一带,可谓百里挑一。否则,郎爱民这个公子哥儿也不会挑上她。但可恨的是,这个王八旦回乡省亲玩了个美人,像是打了一局台球,爽了痛快了,裤子一提走了。十七年杳无音信。这一类王八蛋,他做梦都不会去想,他玩弄过的下乡知青,一旦有孕有了孩子,将会是什么遭遇,将怎么去生活?不会的绝对不会去想的!他们是衣冠禽兽,一个个丧尽天良!
若非如此,已有中共党员身份的米春英,在长安专用计算机所干部科科长解钰的关照下,前面将是一条充满阳光铺满鲜花的道路。一年后,她会正式提干,三年内,会提升她为所团委副书记,成为全所最年轻的副处级。再进一步提正处也不成问题。在党的注重培养女干部的政策下,她将来混个厅局级也未可知。至于婚姻,在她米春英看来,凭自己的颜值,傍个官二代富二代,不会是一个泡影吧?!
这一切,却都在那一夜,有了郎家狼种之后,化为烟云泡影了……。
眼下,吳青松成了落水狗,己无任何指望。在滨江所,一是鲁晓彤当权,二是她名声己臭,连唯一的“闺蜜”刘倩都懒得答理她了。你米春英已经徐娘半老多半生过去,还有什么混头啊?!这个世界,她真是生无可恋了。她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想,报仇!
乔二贵的酒宴后,米春英就打了长假报告,回到西安。
过去,米春英是每隔三四年回一趟西安的。但她每个季度都会拿出自己工资的二分之一,寄给养母米嫂。她是个女人,她有过贫苦的童年。她知道一个靠摆地摊维生的女人,还带着一个孩子,是多么的不容易。米春英虽然心地阴暗,却不是一个寡恩薄义的人。
见到养母米嫂,米春英照例先跪下请安。
儿子米朗(郎),站在一旁冷淡的瞅着她这个难得一见的妈妈。米朗十七岁了,考不上高中,失学在家。个头倒是长成了大人,面目似母,脸型一看就知道是郎家的遗种,典型的瓦楞头冬瓜脸。
米嫂背后埋怨米春英:兰兰,朗朗(米朗的小名)毕竟是你的親儿子。你一直不管不顾的。他就知道玩,学不进去。以后可咋办呀?
米春英安慰养母说:娘你莫操心。兰兰这次回来就是为安排朗朗的事。兴许,连你老人家的后半辈子,都会有好日子过呢。
这个世道,许多事只要敢花钱都是可以办到的。米春英雇了一家私人侦探,没有费多大周折,就把郎小三郎爱民的情况摸了个底朝天。
郎小三的父亲郎老三郎司令员已经离休,去年去世,丢下郎小三的继母任纯茵,带着郎小三第二任妻子留下的一个六岁女儿,继续住在干休所。继母任纯茵没有生育,郎小三是她一手照应大的。据说,郎小三对继母似乎没有多大好感,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郎小三郎爱民眼下则和自己的第三任妻子朱琳琳,名义上一起住在西安城南曲江的一处别墅。实际上他在西安在陕北再到北京,还有多处房产,还养了四五个秘密情人。郎小三从部队转业后,在翻云覆雨的八十年代,依靠父亲的权势和人脉资源,又联络了诸如乔二贵这样的地方势力,到陕北晋西和内蒙等地搞油气煤田开发,发了大财,身家过亿。米春英在郎家村时就知道,郎家四兄弟,就只有郎老三一家生了个儿子郎小三,可谓男丁单薄。到了郎小三身下,他先后娶过三任老婆,却只有第二任留下一个女儿。现任妻子朱琳琳,原是某县剧团唱秦腔的,长得漂亮,三十多岁了,却没有生育。郎小三秘密养的四五个情人,个个花钱如流水,能为他育个种下来传代的,也没有一个。
中国传统观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据说,郎小三郎爱民眼下最大的心病,就是没有一个儿子。他诺大的亿万家产,将来靠谁来继承呢?
探听明白,米春英心中冷笑着想:人在做,天在看。郎家的王八蛋们,我米春英报仇的机会看来是来了!报仇当然是从利用儿子米朗入手,一定要叫道貌岸然的郎家,在老陕人的面前把人丢尽。具体怎么实施,她还没有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当务之事,是要把自己不明不白的身世搞清楚。否则,她米春英死不瞑目。
于是,十七年后一个上午,米春英又一次踏进了长安专用计算机研究所的大门。她已经知道,昔日的恩人解钰,享有副厅局级待遇,已从所纪委书记的岗位上退休。这一期间,解钰结过一次婚,据说是双方婚后感情不和,没过两年就离婚了。她没有子女,一直就一个人生活。
解钰一人住一套三室一厅的大房子。宽敞的室内,收拾得整洁利落,家具电器普普通通却都是必备的,显得简朴大气。虽然分别已有十七年,两个人一见面,还像久别的亲人见面一样亲热。米春英放下礼品,跪下磕了一个头,刚叫声“解阿姨……”,解钰俯身就连忙搀扶,说声“英子,你终究还是来了……”已经老泪纵横。
米春英明白,如果自已把来意实话实说,解钰肯定会像十七年前一样,向她继续隐瞒真相。于是寒暄过后,她哭起来向解钰撒谎说,她患了癌症,请了长假,没有几年的活头了。她离开这个世界前,唯一的心愿,就是要打开多年的心结、她要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她的亲生父母究竟是谁?她还想知道,解阿姨你与英子,非亲非故还冒着政治风险,为什么要如此那般地照顾她?……。
解钰听了,想了又想,久久地默默无语。然后她回卧室拿出一个老旧相册,先给米春英递过毛巾叫擦眼泪,长叹一口气,才打开相册说:“英子啊,你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
相册一打开,最先映入目光的是一张保存精致的黑白照片。照片中,一个英俊挺拔的青年男子站在排球网架前,迎着春日晨曦的阳光,朝气蓬勃地微笑着。解钰说,“英子,这就是你的父亲,名叫温兴华。当年是古城大学国文系的讲师。俗话说,女儿随父。英子,你眉目间就长得很像你的父亲。”继续翻看相册,解钰又指着一张双人合影照片说,“这个女生是我了,拍照当年是国文系大四的学生。另一位,很漂亮的,就是你的生母,名叫任纯茵。当年才毕业留校,是国文系的助教。……”
“任纯茵?”米春英看着照片,似曾相识,抛去岁月的侵蚀,这不就是私家侦探偷拍下来的郎小三的继母吗?心中不由呯然一动,“天下竟有如此巧合的事?”然而,米春英不动声色,继续听解钰说话。
“你的父亲温兴华,大学期间一直是我的老师,我称他先生。温先生才华盖世,风流倜傥。赢得众多女孩子的芳心。温先生则是‘弱水三千只一瓢饮’,与你的母亲任纯茵相爱了。任纯茵是我的师姐,比我高一年级。……英子,解阿姨对你实话实说吧。那时,我也是一个仰慕温先生的女孩子,只是自惭形秽,退避三舍,埋藏心底,从来不为任何人包括你的父母所知,往事如烟,如此而已……”说到这儿,解钰合上相册,流下了眼泪……。
米春英去洗了一块干净毛巾,递给解钰。
“就是那年,一九五七年,说是百花齐放,岂知毒草丛生……我们古城大学,凡是在政治上出言不逊的师生,都被打成右派了。温先生也是……”说到这儿,解钰又流泪了。沉默片刻,才继续说道,“其实,在长达数月的鸣放场合,温先生一直一言不发。主持会议的人诱导他发言,他也只是摇摇头。可是,哪里能放过他一个典型的‘黑七类’呀。温先生出身国民党投诚将领家庭,据说其父投诚后预谋不轨在镇反中被镇压了。那时我已是中共党员,在内部会议上已经知道,温先生已被划入右派圈儿。蛇不出洞就引蛇出洞,按照部署,就有学生纷纷站出来揭发,说温兴华温老师,利用讲课时机,大肆宣扬反党反社会主义黑货,举例说,他借讲鲁迅的一首诗‘阔人已骑文化去,此地空余文化城。文化一去不复返,古城千载冷清清。……’隐喻古城大学没有文化,把攻击矛头直接指向了古城大学党委,是可忍熟不可忍?!……
“温先生听到这种指责,当时不怒反笑了。说,牛唇不对马嘴,这哪儿跟哪儿啊?……岂知某些人正等他开口呢……。算了,不说了。英子,你年轻,说了你也听不懂看不明白。那是一个激情而又荒唐的年月……。
“温先生被打成顽固的极右分子,多次批斗后被下放到甘肃某农场劳动改造。当时温先生已经与任纯茵私下结合,有了你英子。在他去甘肃农场前,他们把你托付给了米嫂……。这个情况学校一无所知,连我都是招工那年,在看到你的照片后又四处查阅档案,才琢磨出是怎么一回事……。
“一九七八年古城大学为温先生平反,当时已经找不到温先生的任何一位亲人。任纯茵在温先生离开古城后,不久就嫁给了部队的一个中级军官。此后多年,我们同学之间没有联系。是我以当年学生的名义去了甘肃那个农场,才得知温先生、你的父亲,早在一九六九年的文革时期就病死在农场了,埋在一条荒山沟里,多年泥水冲刷,早已坟茔无存……。
“我寻找到温先生当年的一位难友。他告诉我,温先生临终前,他就在身边。问温先生有什么遗言,温先生只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纯茵……’”
说到这儿,解钰百感交集,已经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显然,她把自己压抑和隐藏多年的不为人知的感情,在心中恋人唯一留存的骨血面前,释放了出来。
米春英临走,再次叩拜了解钰。感伤和仇恨,在她心胸中海浪般的翻涌。出了专用机研究所回米嫂家,半路上,她沿着玉祥门外的西安城墙,徘徊了很久。认真去想,她想报仇又能报什么仇啊?!眼下这个世界,她已经生无可恋。以她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女子,根本改变不了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她唯一可以做的,一件可以自我宽慰的事儿,也只能是给那个郎家包括那个薄情寡义的生母任纯茵,添点乱了。
过了两天的一天上午,米春英精心梳扮一番,去了西安城南曲江池畔的的郎爱民住宅。那是一套有私家花园的双层豪宅。她敲敲门上铜环。在一只大狼犬的吠叫声中,一个袅袅婷婷的女人半开了门,问,“你是谁呀?”
米春英则问:“郎爱民在家吗?”
“不在!”半依在门上的女人,显然是郎小三的第三任妻子朱琳琳了。她狐疑地把米春英看了又看,又问,“你到底是谁?”
“我是郎爱民在他老家郎家村丢下的大老婆,”米春英不紧不慢地说。“你叫朱琳琳吧。告诉姓郎的,我给他还儿子来了。他若想要儿子,明天中午十二点,东大街西安饭庄见面。”说完,撂下目瞪口呆的朱琳琳,扬长而去。
第二天中午,郎爱民已经提前坐在西安饭庄二楼临街的一套包间里了。
昨天晚上回到曲江,他听朱琳琳当说笑话一样地说,来了个疯婆娘,说是你郎家村丢下的大老婆,给你还儿子来了……
他听了先是大吃一惊,继而疑窦丛生。也不再听朱琳琳啰嗦,一言不发自顾自睡去了。其实,郎爱民毫无睡意。他很快就回想起,一个多月前随乔二贵去滨江,在酒宴上偶遇的、那个紧盯着他看的女人。那个女人面貌娇好,似曾相识。他很快就想起来了,十七年前,那个女人是家乡郎家村的一个插队知青,大年夜里,他把人家睡了。因为女子长得好看,所以留下较深的印象。时过境迁,这个女人怎么就从滨江寻找到西安来了?对朱琳琳声言是他丢下的大老婆,当然是胡说。男女之间嘛至多是个一夜情嘛,算个鸡巴事嘛!不过,还说是来还儿子的,这就蹊跷了很有意思了。那一夜,美美地上了两次,叫女人怀上个娃,碎碎个很正常的事。若是真的日弄出个儿子,老郎家正求之不得呢。可怪的是,都十七年了,早干啥去了?这些年,怂婆娘在打啥瞎瞎主意呢?……大不了,她是要讹一笔钱或是来要个名分呢?还能咋的!只要真的是来还儿子,那都好说嘛!
(瞎瞎,音念haha。关中土话,不好,坏的意思。)
郎爱民一个劲地向窗外张望。戏子出身的朱琳琳陪坐在一旁,撇着嘴,心中骂道:“你狗日的,想男娃想疯了!这些年,折腾过多少女人?自个儿人怂整的不行了。现在吃伟哥都不顶个怂用了!一个日巴爪的怂货,只是苦了老娘!”
(日巴爪,音念ribachua。关中土话,不中用了,不来劲儿了。)
十二点钟,打扮入时的米春英领着米朗,准时出现在郎爱民面前。她在街道上,远远地就看见郎爱民,扒着西安饭庄二楼包间的窗台探头探脑。她冷冷一笑,径自上楼走到郎爱民面前,彬彬有礼地说,“你好,你就是郎爱民先生。我叫米春英。”接着招呼身边跟着的米朗,“朗朗,过来。这位就是我对你说过的,你的亲生父亲。”
米朗连忙按照在家中已被培训的教程,上前叫了声,“大!”
郎爱民一看,叫他“大”的小子,一副瓦楞头冬瓜脸长相,典型的郎家的种么!再看米春英,虽是半老徐娘,却风韵犹存,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优雅气质,和他继母任纯茵年轻时有得一比。虽然是任纯茵把他郎爱民照看长大的,不知怎的,郎爱民并不待见任纯茵,与她一直保持着距离。此时,郎爱民还不知道,米春英就是任纯茵的女儿。她的大家闺秀气质,本来就应该是与生俱来的。
米春英虽然在贫民窟大杂院长大,却有着大户人家的遗传基因。以后又多年生活在高级知识分子成堆的科研所,接触着诸如解钰、方慧、宫菊一类出身书香门第、又接受了高等教育的女人,其风度装束,不知不觉间也耳濡目染。所以,她在郎爱民面前的举止,并非完全作秀。
人性之复杂,强烈地体现在米春英身上。她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可恨可怜可悲可叹。这或许是命运的捉弄,或许是环境变幻的安排,无奈。
郎爱民喜出望外。忙声说,“米,米……,请坐!”待米春英入座,他把米朗拉到身边,又仔细端详了一番,也不问米春英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现在为什么来还儿子,却是愈加兴奋地许愿说,“咱,下午就带孩子去做DNA。真的是我郎爱民的儿子,米,你就是我郎爱民的大老婆,这个家今后就由你管了!”
米春英斜眼看看面色变得蜡黄的朱琳琳,抿嘴一笑说,“别别,郎爱民先生。我米春英来,完全是为了儿子。实不相瞒,我米春英有病在身,已经时日不多。儿子交还给一个大款爹,我这当妈的才可能放心。也请朱琳琳妹子别紧张,起码我不会来给郎先生当什么大老婆的!”
米春英一番话,说得郎爱民朱琳琳都感动了,异口同声、词不达意地说,“谢谢,谢谢!”
三天后,郎爱民为改名郎小米的儿子举办了“认祖归宗”酒宴。
酒宴上,米春英见到了生母任纯茵。此时,任纯茵也已弄清米春英的来历,她竟然还是自己早年丢弃的女儿。
米春英由郎爱民安排,居主宾席首座。身旁就是任纯茵。米春英对任纯茵不言不语,一直视若无物。席将终了,任纯茵终于憋不住了,低头附耳对米春英说,“英子,我是你失散多年的妈妈呀!”
“是吗?婆婆?”米春英这才开口故作惊讶地问,“我一个孤儿,怎么会有妈妈呢?我在西安呆过那么多年,如果有个妈妈,她怎么会一次也不来看看我呢?”说着,米春英站起身来,激愤地大声叫道:
“我是郎小米的的妈妈,我自己没有妈妈!身边这个女人现在忽然说她是我的妈妈,我米春英好荣幸啊!可是,我—没—有—妈—妈!我却有父亲却有爸爸。如果我有妈妈,她不是饱读诗书吗?她在郎家的表现不是温良贤惠吗?她怎么不能学学俄罗斯十二月党人的妻子?那么多年,她哪怕给我那远在甘肃农场的爸爸寄去一封信一件衣物,给她那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丈夫那么一丝带着暖意的希望,二十七年前,他,温兴华,也不会一个人念叨着‘纯茵’二字,孤苦伶仃地死在西北荒漠上!”
任纯茵一听,登时昏阙过去。在酒宴全场人们的膛目结舌中,米春英冷笑着自顾自走了。第二天,她向郎爱民打声招呼,说,滨江有个好友结婚,她带着儿子最后回一次滨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