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下来了。天上的云朵丝丝缕缕,好像水面上没有打捞干净的几根浮草。太阳已经隐到山后面去了,只把一些随意的色彩涂抹在那几根浮草上面,让这个世界显露出一丝扎眼的光和色,但那即将收敛的光亮和即将褪去的色彩,仅仅是一种无奈的挽留而已,它们在挽留什么,谁都看不明白。
刘桂琴站在大坟地最显眼的一处梯田埂子上。她在左右张望,又是那样漫不经心。她在前后挪动着脚步,却又是漫无目的。她用脚尖踢起一块胡基疙瘩,那块胡基挂飞了一根干枯的冰草,滚到地埂子下面去了。
刘桂琴站在这里,她等那个男人从沟底里爬上来,她要让那个自己用身体和生命爱过的男人站到自己面前,听她说清楚她的想法。
他从那沟畔上走上来了,他朝自己这边看了又看,他终于确认自己就是他要找的人。他开始用小碎步往这边跑过来了,虽然山路很陡,但他是坚定的,他是心底里没有怀疑的,这就是她所认识的他,是她所热爱着的他。
她听出了他在喘气,她也看见了他脸上的红晕和汗滴,她心底里的某个地方疼了一下。
她让自己镇定下来,她在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能由着私心去疼他爱他了。她要镇定。
霞光在一点点收敛。
她看到他抡起胳膊揩了一下脸上的汗,她不由自己往前跨了两步,她站在他面前的一团乱草当中。
她说:“哥,你来了?”
她听见他的嗓子眼里喷着粗气,他喊了一声“桂琴”,她看见他大张着嘴巴,身子摇晃了一下,就瘫坐在地埂子上,伸出一只手,示意她在他身边的地埂子上坐下来。
她往前跨了两步,站在离他不到五尺的路边。她说:“哥,你的大学呢?没考上?”
他摇了摇头,又伸出了手,“桂琴”,他还在坚持让她坐下来说话。
她站着不动,抬起脸说:“哥,我要嫁人了。”
他低垂着头说:“我知道。”
她说:“哥,我知道,你没考上大学,主要是有我的责任,你怨我恨我吧。”
她听见他带着哭声说:“桂琴,不要这样说好不?是我害了你。”
她又抬着脸不看他,说:“哥,你要知道我为啥嫁人啊。”
他抬起头,用眼睛询问她:“为啥?”
她后退两步,索性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说:“哥,要是我能和你一起去念大学,我不会嫁人。要是我能学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我不会嫁人。要是我能顶住我大我妈的唠叨和逼迫,我也不会嫁人。还有,要是你是一个甘心当一辈子农民种庄稼或者当乡下老师的人,我更不会嫁人。哥,你别恨我怨我,我只能把自个儿嫁了,结束了。”
她听见他长出一口气,站起来了,向她的身体靠过来了,他的手已经搭在了她的肩上。
她拨开了他的手,往前挪了一步,站下,抬起头去寻找天上的星星。天上还没有星星,只有死水一般的无尽的深蓝。
她听见他的上下牙齿磕碰了一下,他说:“桂琴,我大学没考上我也不去考了,我回来当老师种地都行,我要和你在一起。”
她猛地转过身来,盯视着他,沙哑着嗓子问:“哥,我问你,你不考大学回来当农民就为了我,为了这么一个刘桂琴,你甘心吗?我都替你不会甘心的。”
她看见他眼中的犹豫,听见了他心中的不甘,却没听到他的一点声音。
她放低声音,自我解嘲似的说:“哥,我知道你心疼我。我也是拿性命喜欢过你的,你不会不知道吧?”
她听见他很男人地说:“我知道。”
她又说:“哥,你也不要怨我,我要嫁人,就是想让你没有磕绊去奔你的前程。如果我跟你在一起,会影响你,你会像今年一样考不出去的。如果我和你再好下去,即就是你考出去了也飞不高走不远,我就成了拴你的绳子。哥,我不做拴你的绳子。”
她听见他在啜泣,他哭了。她心里有刀子在划拉。
她不要他难受,接着说下去:“哥,我知道我是个贱命,自打你第一次拉了我的手,我就打定主意要对你好,我要当你的好学生,我要进城当工人去天天亲近你,我还要丢掉女孩子的脸面去给自己一个交代,我能做的我都做了,我想得到的你都已经给我了。哥,听妹子一句话,该放下就放下吧,身轻好赶路啊。”
她看见他身子摇晃了两下,顺势抢上来抱住了自己。她心想,就让他再抱一抱吧,他毕竟是她生命里的唯一一个。
她听见他边啜泣边低吟:“妹子,我放不下你呀。”
她为自己能有如此的坚强感到自豪。她自从知道喜欢一个人以来,直到现在十八岁的年纪,她从没有过像今天这样的镇定、坚强、有主见。她那么喜欢眼前这个男人,喜欢到可以不要脸面不要性命,却没想到在今天,为了他能飞得更高走得更远,自己竟会这么决绝而清醒。
她就这么让他抱着,在黑暗的田野里久久地站着,直到听见妹妹玉琴在身后山梁上喊“姐姐”,她才长长地答应一声“唉——”。
她用一只手抚摸了他的头发,然后用双手把他推离开自己的身体,退后一步站定,她说:“哥,只要我活一天就会记住哥一天的。哥,你回去吧,啊?”
她听见他有气无力地说:“桂琴,你一定要好好的啊。”
她也说:“哥,你也要好好的。”
两个人分开了,他走向河沟,她走向妹妹玉琴所在的山梁。
没有月亮,黑暗立即淹没了周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