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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慧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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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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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如画》连载

第五章 用江河看顾深情的心

黎铭的茫然挣扎着悲悯,他第一次觉得,扶贫真的是用生命在倾注,用生命去攻取,他甚至听见炮火擦着耳边划过的声音,在远方炸起贫困的断腿残肢。

荒草丛生,极目萧然,黎铭捡尽了裤腿上的鬼针刺,换下满是尘土的衣服,还是感觉浑身痒得难耐,坐立不安地打开窗户,轻轻地呼吸着空气中干涩的土地的味道,似乎隐隐有熟悉的气息,就接到了姜晴发来的视频请求,却是女儿墨墨用妻子的手机发来的。

“爸爸,你回来吧,我不要新玩具了。”稚嫩的童音带着思念和委屈,也带着治愈。

“爸爸能给墨墨挣钱买新玩具,爸爸很开心。还记得跟爸爸的约定吗?”

“记得,爸爸!墨墨在家,要听爷爷奶奶和妈妈的话,还要每天背一首诗。”

“那今天背了哪首,能背给爸爸听一下吗?”

“爸爸,今天妈妈教我背了凉州词,我背给爸爸听呀!”

“《凉州词》,唐,王之涣,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我们墨墨好棒呀!今天怎么是妈妈教的呢?爷爷呢?”

“爷爷,爷爷去找周爷爷下棋啦——”

收拾衣服回来的姜晴还是滑了一下,跪坐在床前,衣服散落在床沿,她试图站起来,感觉肚子丝丝抽痛,还是拿过墨墨手里的手机,“你还好吧,家里都好呢!不说啦,厨房还煲着汤呢,自己注意身体哦!挂啦!”

看着被挂断的视频,最后听见墨墨沉闷地叫了声妈妈。姜晴开始似乎有颤音,衣服会落在墨墨脚边,不对,姜晴应该是滑倒了。不对,滑倒,黎铭睁大了眼睛,姜晴有孕呀!

黎铭焦急地给虞卓渊打电话,正在纠结到底要不要给黎铭打电话告诉他实情的虞卓渊,看见黎铭来电的时候,差点就把手机甩了出去,心虚地接听了,人果然不能念叨。

“卓渊,带上钥匙,快去我家看看姜晴,快!”

听着黎铭几近咆哮和恐慌的声音,虞卓渊条件反射地拉开抽屉,拿着钥匙就出门了。

黎铭离家一百公里外都会把自己家的钥匙给虞卓渊,因为卓渊离得最近,也最能高效解决问题。不能照顾家人的最大担忧就是病痛,而虞卓渊曾经是外科医生,现在调在呼吸科,他母亲林星澜以前是急诊科主任,现在是妇产科主任,妻子刘初尧也是呼吸科医师,父亲是军医,一家五人全是医生。黎铭称这是“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他的方除了方向还有方法。

虞卓渊进门就看见无力站起的姜晴,墨墨趴在她脚边哄着,以为是自己悄悄叫爸爸回来陪她,妈妈不高兴了。

虞卓渊跑过去把姜晴抱在床上,现在的姜晴不能颠簸,幸好妈刚到家,赶过去不如让妈过来,虞卓渊下意识看了看地上,还好没有见红。

虞卓渊迅速打电话给他母亲,说明了情况。十分钟不到,虞母就带着工具过来了,都是隔壁单元,虞母也有在家准备常用工具的习惯。

虞卓渊帮着倒水拿药,看母亲轻轻地揉着,就接到了黎铭的视频请求,虞卓渊接起放在梳妆台上,刚好可以看见姜晴的脸,姜晴还清醒着,只是无力说话,感觉小腹闷着气坠着痛。

虞卓渊按母亲吩咐灌了热水袋,林星澜放在被子里侧躺着的姜晴小腹旁,柔软低沉地对姜晴说:“晴晴,放轻松,他是来保护你的,没有这么脆弱呢,相信澜姨。”

如果星辰的璀璨照射着起伏的海面,平息了一场海啸的到来,姜晴听到林星澜的声音时,就仿佛看到了自己每次见到她就会想象的画面。浅浅地对着梳妆台扬起嘴角,姜晴静静地睡了过去。

虞卓渊把墨墨哄了睡熟后,出了门看见妈在收她的箱子,急忙走过去,“妈,您再留一会,好不?”

“我又不走,我会陪着晴晴的,月华不在,我就是她妈妈啦。你放心,你去休息会吧,今天动三个手术也辛苦了。”

黎铭轻轻地跪下,压抑着痛苦和感激,“澜姨,谢谢您!”

林星澜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梳妆台上手机里的黎铭,焦急隐忍的模样,满脸的心疼。“相信澜姨,没事的,你自己出门在外,要好好照顾自己。”黎铭含着泪点点头,无力说话。

虞卓渊拿过手机,走到客厅里,黎铭坐靠着床沿,眼睛酌红,虞卓渊怯懦了,更不敢在这个时候说了。

“我想听实话,卓渊。”

“铭哥,我妈在,你放心,晴晴真的没事!”

“卓渊,我熟悉你的每一个表情,像熟悉我自己的掌纹,有时候,我觉得我比了解自己还了解你。我爸妈和晴晴都是报喜不报忧的性格,他们觉得,走过半生,什么苦难都吃过了,一时的苦痛不必让我忧心,可是,再平凡的生活也有喜忧。卓渊,我是他们的儿子,你也是儿子,你真的觉得不说就不担忧了吗?你知道无边的想象比真相更让人恐惧。”黎铭怔怔地看着虞卓渊。

“我说,铭哥,黎叔他,肺上有个肿瘤,良性的,今天下午化验结果才出来,原位癌,早期,不用化疗,动手术就可以了,我可以把化验单照片发给你。”虞卓渊慌乱地说。

“不用了,我相信你。”黎铭想,已经照好了照片,想必虞卓渊是早就想说了,如果不是今天手术多,又碰上姜晴的事,关键的时候黎铭还是能冷静分析的。知道结果后倒没有那么惊惶了,虞卓渊也长长地舒了口气。

在等虞卓渊的时候,黎铭脑海里飘过罗翠兰的脸,那样昼夜工作只为忘记的脸,骤然浮现在他面前,他感觉自己像在海里漂浮的木板,找不到可以依靠的海岸,只听见无休止的海浪声撕扯着身体。只到看见姜晴睡着,他才恍然爬上礁石可以停泊无助的慌乱。

“黎叔现在有周姨和老六看着,你放心,我们都在,前天开始检查,还要检查三项,手术在下周一。黎叔状态好,我爸今晚过去陪他下棋了,估计能斗个半晚上。”虞卓渊故作轻松地说,“你放心,手术程铁皮做,万无一失。”

虞卓渊用颜卿送的“云中娥皇”换程瑜晚出国一天换来的,想起“云中娥皇”,那回眸眩泣的深情,将往将还的袅娜,最是那裙裾如云的花瓣,就让人不舍,不过,以后可以借喝茶的名义去看,虽是良性,换黎铭一个安心,也值。

黎铭一听是程瑜,绷紧的肌肉慢慢放松了。

听见黎铭屋里一声沉闷的响声,过来敲门不应的唐宋,坐在黎铭的门外,静静地听着他从慌张到无助,从索问到愧悔,这几天,他强迫自己不眠不休,他把罗翠兰的死归咎于自己的没有尽全力早想办法,可是,生老病死又岂是人力可以抗拒的。近几天浅眠,他随时看顾着让他一见如故的黎铭。

今夜无月,满天的繁星点缀了深蓝的天空中高洁的情怀和平凡的理想。唐宋默默的给黎铭定了第二天下午三点的机票,明早七点出发,七点半到永胜,买七点四十的车票到丽江,十点半可以到丽江,十二点到机场,吃完午饭登机刚刚好。

“卓渊,你去休息会,明天还要帮我照顾父亲呢,你把姜晴的手机视频接开,我想看着她醒来。”虞卓渊把自己的手机调成震动,转出客厅,拿起姜晴还在床脚的手机,将来电调成静音,接开了视频放在梳妆台上,又扶着母亲去了客房。

黎铭静静地看着姜晴,觉得仿佛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看过她。那年,在菏泽的万亩牡丹园里,一眼就看见她,拉着一朵红色的“清池凝香”比娇艳,拉着黑色的“墨玉皇妃”比气质,和虞卓渊躺在树后的黎铭,心想,还真敢比!悄悄地扒开墨绿的叶,一眼,便看见了满天星辰,也是那一眼,便许下了一生的深情。

黎铭回想着当年,轻轻地躺下,不想惊动了高华的美。唐宋在门外坐了半宿,听见屋里没什么动静了,才轻轻的回屋,给自己上的六点的闹铃。

六点半,未敛尽的寒气还逼仄着黎明,唐宋煮好了鸡蛋面去叫黎铭,不想黎铭竟自己下楼来了。

“铭哥,我给你定了今天下午三点的机票,从丽江走,我们赶紧吃,吃完我送你去永胜坐班车,还是能赶上的,假条我去补。”

黎铭挣扎了,昨夜自己不是没想过回去,甚至想半夜就出发,父亲和妻子都需要照顾,他是儿子,是丈夫,是他们的依靠,在他们需要他的时候,他理应在旁,陪伴是责任也是义务,也许,更需要陪伴的,是他自己。

可是,毕福生、毕小明、杨付云、罗从贵、李成才的脸庞从天花板上一张张弹下来,弹到他的眼前,还有罗翠兰无力的声音,让他抓不住躲不掉也丢不开,黎铭拿出自己的手机,唐宋看着上面退订了三次机票的记录,明白了怎样的挣扎和取舍。

“退了吧!”黎铭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别说了,退了吧!”还欲劝说的唐宋被阻止了。

“吃面吧,吃完去王罗村。”

“黎铭,老方死了,老方死了——”黎铭看着老师的来电,接起手机,无助又有些惊惶的声音传来。半碗面打翻了,有几根顺着他的裤脚滑到地面上。黎铭往前伏去,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插着鬓边交叠在脑后,又急切地抬头看向唐宋,目光没有焦距,“票退了吗?”

“没有!”

黎铭松了一口气,又把头埋在膝盖间,耳朵嗡嗡直响,后脑勺很沉重。

陆续起床的工作队员进了厨房,黎铭站了起来,扶着护栏上了楼,唐宋看着扶梯上晶莹的汗珠,聚成水滴滑落。

黎铭在房间里,反复拿起自己的双肩包又放下,最后站在门口,狠狠地把包甩进了装笔记本的纸箱里,提着公文包开了门。唐宋没有再说,在黎铭坐上摩托车的时候心疼着退了票。背着海风,迎着阳光,黎铭回味着妻子的话,“家里为支持你所付出的,你只能拿在村里干出的成绩来弥补。”黎铭用这句话包裹成温暖的衣服,支撑着自己,坚定地往前走。

姜晴在家休息了一个星期,孩子保住了;黎怀民手术很成功,观察了一个星期,也出院了;黎铭把时间撕成碎片奔忙在入户调查的路上。清华的团队来程海的时候,黎铭去了,看着意气风发的人们,吹着还略带寒气的风,指点着,说着。铺设管线,引金沙江的水保护高原九大湖泊之一的程海,工程浩大,但是功在千秋。黎铭看了看周围的几人,看他们眼里流着钦佩的光看着几人,阳光照在他们的脸上,知识仿佛闪着熠熠的光辉,黎铭突然想,也许最后更广范围的民生福祉的架构,是前半生长期的孤独坚守过来的。自己放弃机会选择来基层,到底对不对。良久,仿佛什么也没有想,干就完了,多想什么呢?驻村扶贫也一样,虽然每天解决的都是衣食住行的基本问题,累积起来,也可以是彪炳史册的奇迹,豪迈就牵起了疼痛,抚了抚他身上的灰尘。谁或许都是光,有一时或者有一生,因人而异而已。

期间,群里发了微信。

魏青:黎铭,请一个星期的假回去看看吧!

王程:黎铭,请假回去看看吧!

黎铭:有卓渊和王谐在,不用。

黎铭终于在星光中走完王罗村32户,黎怀民动手术的将夜,黎铭发起了高烧,昏昏沉沉中,黎铭挣扎着给自己全身擦了酒精,穿上三件厚衣服,盖上被子,捂上毛巾,默默地回想唐诗宋词里所有关于征战的画面和父亲的教诲,又想着老去的岁月缺少陪伴的坚强,两行泪浸湿了枕角。

当夜,黎铭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毕小明在火塘边割着蛇胆,自己没有再身边,但他能看见一切,能看见扭动的蛇的身躯上点点的发着红光的鳞片,慢慢的变成绿光。毕小明终于取出了苦胆,然后在灯光下照着,苦胆慢慢变黑,像漩涡一样流动着,然后一只牛那么大的蜜蜂就蜇破了苦胆,碧绿的胆汁浮在蜂蜜上,无法融合,罗翠兰捧着碗微笑着喝了下去,然后砸碎了碗,一个人向山上跑去。毕小明大喊着追了出去,忽然,在一片荞花地里,墨墨牵着一个孩子欢快地跑着,荞花地的边沿有一条水沟,黎铭看见自己在窄小的水沟里游泳,水沟不宽,可黎铭就是游不到对岸。

黎铭醒来时,自己的衣服汗水被浸湿了两件,自己探探额头,没有那么烫了。生病,也是一种奢侈的成本。黎铭神色恹恹的,他突然感觉很迷茫,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坚持到底有没有意义,那些昏黄的眼神里甚至没有期许的光,他不知道他努力掩盖的疼痛,岁月会坚硬他怎样的疤痕,那些影影绰绰的僵直的身躯会拥挤着走向哪里,他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找不到自己,而工作群里有消息响个不停。

魏青:黎铭,准备一下,今天去东山看看。

王程:九点出发,今晚赶回,来接你。

黎铭洗了个澡,简单地煮了面,和罗凤清说了,收了个笔记本,背着双肩包出发了,将近一月,黎铭忙于了解崀南村的户情,到永胜去过的乡镇不超过五个,听说东山乡是永胜最贫困的五个乡镇之一。

一路往东,坡度几乎没有七十度以下的,沿着深涧而上,时而灌木丛生,植被丰茂,时而荒坡横断,寸草不生。有薄冰的路上,车轮偶尔打滑,如果是广袤的平原,多滑半米几乎看不出来痕迹,在这样的山岗上,多滑半米,就是万丈悬崖,坐在车里的魏青、王程和黎铭都惊出了一身汗,开了窗,风鼓起衣服,在胸怀间肆意谈笑。

到达乡政府已是中午十二点,简单吃过饭后,再东向而上,悬崖的深不见底将本就狭窄的路拉得更窄,厚重的云层铺盖下来的威压将生命挤进贫瘠的尘土。远处群山的峰顶立着惯看沧海桑田变迁的姿态,兀自戚然而不问贫寒。身侧的松树林后开着大团大团的杜鹃花,红得像炽热的火,像贫寒无奈的血。

黎铭惊愕了,原本深以为崀南村就是贫困的边界,在这样的贫寒面前,却仅仅只是冰山的一个角落,一个尚且被磨平了的角落。魏青和王程的眼里都有难以舒展的凝重,山间的罡风在岩石上来回激荡,呜咽着用它自己的方言唱着贫穷的故事,悲凉从脚底升起来,震颤了每一缕肌肤。山的那边还是山,山脚已然是另一座城市的村庄了,在碧绿的江边有一片白白的平顶房,听说,那个村庄曾经有个八零后忙白了头的村支部书记。

车辆已经无法前进了,因为路已经到尽头,而目的还在远方。黎铭感觉头重脚轻,嗓子疼痛,悄悄地吃了两颗消炎药。跟上魏青和王程,漫过膝盖的黄灰在碎石块的缝隙里,被深一脚浅一脚的足迹扬上枯败的枝叶和湛蓝的天空。

一架泵轴坏了的挖机卡在路中,挖斗像砸向地面的愤慨的拳头,硕大的石头缝中长着杂乱的草,枯黄的叶颤抖着假装伏地而眠,静待着春天的到来,或许还能轮回出一个卑微而虔诚的生命。

前方没有路了,已经实施的通组道路叫嚣着重重的困难和难以言说的孤苦。隐约可以看见南面山坡上小小的茅草房,不知是否有人居住。再远一点,摩托车轧出的黄色之字型路,像孩子扎头发时刻意分出的纹路,异常明显。

黎铭的茫然挣扎着悲悯,他第一次觉得,扶贫真的是用生命在倾注,用生命去攻取,他甚至听见炮火擦着耳边划过的声音,在远方炸起贫困的断腿残肢。

在这样濒近星辰的地方,三千多米的砂砾地上,已然种植不出什么,路边黄色的观音莲露出顶尖的几朵花瓣,未全部展开的卷边的叶护着轻黄的心,瓣瓣都写着对天地的敬畏。当地的百姓,却是用它来煮熟了喂猪的。

千里之外的北京,黎怀民出院了,照了北海公园一树盛开的玉兰花发给了黎铭。

如果还有什么可以发展,养殖也许可以尝试,如果整族搬迁,整个永胜,还有哪一块土地是能够接纳他们生存的?魏青的心里各样的发展措施千回百转。

星光不问赶路人,黎铭回到崀南的时候,夜已经沉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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