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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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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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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连载

第一章 进城

                                           (一)

腊月十五晚上,有一轮好月。虽凌冽寒凉,但灼灼明亮,清白的月光照映着大地,所有的景物皆明朗清晰,一时间十里八乡均没有了黑暗,几乎失去了夜的本色。

这是一条很宽很长的圩埂。埂下是长江中下游某一支流的中间一段,谓之丹阳河,不知已经存在了多少年多少代,河水常年不断,缓慢而又固执地一直流淌向前,永不厌倦。

河堤下是一座普通小村,名为陶庄,其实陶姓仅有两户,其余均为杂姓。自南向北仅七八列农舍,一律青砖黑瓦,大多是三间的平房结构。晚上八点,家家户户早已大门紧闭,大部分人家都已黑灯瞎火,只有少数的几扇塑料纸窗户里隐隐透出来一点黄色,表明这家还没有上床,正在奢侈地耗费着宝贵的电资源。

村南紧挨埂头的一户就是四六和月儿的家,也是三间东西走向的瓦房,因为前面没有别人家遮拦,所以门口有一个特别宽敞的场院。男主人翁名为四六,其实今年刚三十出头,当初他从娘肚子里着地的时候,爷爷只有46岁。不知是被接生婆拍疼了屁股,还是要向全世界庄严宣告,小家伙发出蛙鸣一般的哭叫,声音特别响亮,不过他人生的第一次抗争还没有结束,老爷子就给定下了名号:“四六”,虽然后来上学时,父亲按照辈分取了大名:“陈定贤”,但村里人没有一个这样称呼。他初二那年学习了不着四六这个成语,回家后委屈地诉苦,告诉他们这个成语的意思,老爷子更是一肚子委屈,说哪知道会有这种事情?自己那时也是想了半天,情急之下脑子里猛然一闪出现的,一是顺口,二是也有讲究,按照现在的说法不是很有纪念意义?四六听着爷爷的这些道道,心里不知道是愤怒他把自己不当回事,还是悲哀他没有文化,只记得那会儿自己很是憋闷,好像还掉了一鼻子眼泪,后来多少次举着拳头威胁村里的孩子,无奈还是无济于事,因为老老少少早已习惯了这一个四六。习惯的力量真是非常强大,根本扭转不过来,四六难过一阵也只能顺其自然了。月儿是八月十五出生的女孩,叫这个名字不仅好听,意思也美,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

爷爷奶奶几年前已经相继离世。今天晚上,因为有重大事情需要决策,所以必须全家人商量,四六的父母特别参与进来,否则如果是小事,小夫妻早就躺在床上合计了,不废柴不费油,想说多久说多久,当然是另当别论了。

四六首先发言:“下午我去大龙那里,问他今年挣了多少钱?他说老板平时就支点生活费,年底一次性结清工资,他过年带回来2万块,这是他一个人挣的!一比较真是吓了一跳,我们全家人脸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在田里忙活一年,交过公粮后也就剩点口粮了,全家人倒是饿不死,可一亩地能落几个钱?要不是妈在家养点猪鸡这些牲口,年底卖了补贴一点,不要说外面的人情往来应付不了,就是家里的牙膏肥皂,一些平常的开支都会困难,所以我想去试试。”

父亲也是五十刚出头,这会儿正是家里的好劳力,也是家里的顶梁柱,关键时候自然要先听他的意见。只见他先抽了一口烟,又不紧不慢吐出一条长长的烟柱,这才开了口:“确实,现在虽说包产到户,比过去生产队好了一些,但做田也就能糊个口,一亩田一年的水费、电费、拖拉机费,农药化肥,算下来要多少钱?一季水稻,化肥要撒几次,药水更是打多少遍,这些东西年年涨价,就是粮食不涨价,稳坐钓鱼台,年年一样平!农民什么朝代都是最苦最累最贱的,唉,有什么法子呢,谁让咱祖祖辈辈是农民,不管怎样总得活下去吧?”

四个大人默默无言,神情有些凄然,四六的一双儿女却不管这些,兄妹俩一前一后在堂屋里小跑着,五岁的妹妹追赶着六岁的哥哥,喜笑颜开地围着妈妈就坐的地方展开追逐,很是开心快乐。看着两个幼孙天真可爱的模样,老爷子一边向地下弹着烟灰,一边长长叹出一口气,眼睛盯着儿子:“要真是两万块那是不少,不过大龙喝了酒喜欢吹点牛,这个数字会不会有点水分?”

儿子赶紧接上一句:“千真万确!他舅子跟他一起干的,今天也来了,他拿的还多些,小三万呢!”

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发出了惊叹:“这么多?!”

父亲虽然年龄不大,但这会儿已经自动升级,成为家里的新一代老爷子,还别说,老爷子的尊称可不是白叫的,这会儿没有跟着女人往钱里跑,而是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他答应带你了?是不是随便应你的?饭桌上的话不能算数的。”

四六一脸郑重:“我当着他们面说的,他舅子也在场,大龙叫我明年就跟着他干,还说我做事稳当可靠,所以才喊我的,别人一概没邀。我说明年跟定他了,开春就跟他走!这个肯定没有问题,我担心的是家里的农活,能不能忙得过来?”

老爷子没有犹豫,适时送给儿子一颗定心丸:“这几年你虽然在家,平时不也在外面做小工,就是农忙时回来帮点忙?这几亩田你不用担心,家里人辛苦点,能弄得过来。”

儿子还是不放心:“七亩多田呢!妈也不能下田,带两个孩子烧烧洗洗就够忙活了,我出去后你们就兴一季,栽点杂交稻,不要再弄两季了。”

老爷子略一思忖,感觉问题不大,于是胸有成竹地说:“这些不用你烦神,你不要管了,栽秧割稻忙不过来,就请亲戚邻居换换工。你媳妇怎么办,不跟着去吗?”

四六显然已经考虑过,小夫妻也商量过,所以他没有含糊:“我先去干一年看看情况,如果收入好能干长期,后面再带她出去。”

公婆俩不约而同看着儿媳,如今的女人自打进门地位都很高,这种大事肯定要听听她的想法,月儿受不住二老这样郑重的目光,脸一红赶紧表明自己态度,不由自主说了一句:“我听四六的。”

还是老爷子头脑冷静,忽然想起最重要的一件事:“大龙具体干什么活,你能不能干得了?”

三个人目光一齐转向了四六,他赶紧汇报:“我都问好了,是水电工,大龙说不需要什么高深的技术,他保证我学得会。我也跟他说了,去了就跟他在一块干。”

一家之主又转向老太婆:“大龙这次还真不错,过年家里来亲戚,记得邀人家吃顿饭,我也和他说两句。”

终于轮到四六妈说话,她也没有任何含糊,直接干脆地应承:“大龙这次帮这么大忙,吃点饭是应当应份的,放心吧。”

虽然浪费了一晚电费,但家庭会议圆满结束,每个人心里都很高兴,每个人心里都有了新的希望。

新年以后的正月二十,四六背着一床棉絮,一个大蛇皮袋,乘着大龙他们和外村一行人合租的面包车,凌晨三点就出发了。黑暗中核载7人的小车一个男人一个男人跨进,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像货物一般堆叠码垛,最后竟然硬塞了28人!四六是个“新”人,当然只能“坐”在过道的小板凳上,因为他一直是左半边屁股挨着那一小块板凳面,右半边屁股完全悬空,途中他想小范围内自己调节一下,结果发现根本动弹不了,他的前后左右早被大树一般的男人身体狠狠矗立着,已经没有一点剩余的空隙!

他就这样被挤压得在车厢里“蜻蜓点水”:右脚前脚掌点地,后脚跟抬起,另一只脚完全竖起只能脚跟着地,因为留给他的只有这一点点的方寸之地。整整三个半小时,他就这样被迫维持着这一要命的姿势,一路歪斜着身体,憋闷得内衣几乎被汗水浸湿,当然他也靠在别人身上,因为中间过道和两边座位及座椅前的人们,也就是全体旅客一开始就联成了一个整体,一个根本分裂不开的整体!

他们紧紧挨在一起互相倚靠着,一边支撑着别人同时也被别人支撑着。四六受刑到一半脚部开始发麻如针刺一般,其他旅客也是牢骚满腹、不断小声埋怨着,有一些人说出了难听的粗话,就差没有大声骂娘了。驾驶员五十多岁,确是风浪里闯荡出来的一把好手,一直不言不语,只管急速驰骋,他似乎早已领略过这种满车的怨气,镇定自若着全然不予理睬。不过师傅也确实本事,不知走的是什么路径,只在两处路口让事先指定的20人把头深埋下去,以逃避警察可能的检查,其余皆顺利通过了。

这一年里,四六利用公用电话,一个月给家里打一次,告诉父母妻儿自己很好,大龙很照顾,水电工不吃苦,活很轻松,吃住都是在工地,每天都有荤腥,自己下工回来只要洗几件衣服就行了,晚上还有电视看,全家人听了都喜笑颜开。农忙时节问是否需要回来,老爷子坚持不让,强调家里人多,只需多干两日就行了。

初夏时节,月儿去了一趟无锡,是和邻村的一个女人一道去的,加上来回总共十天。她带回来一包吃食,有给孩子的,有给公婆的,四六给父亲准备的是一条香烟。婆婆问起儿子的情况,她没有说出公婆希望听到的新鲜内容,只说就是四六打电话说的那些,末了加了一句:“水电工不轻松。”

这一年的岁末,四六同样带回来2万元!两叠簇新的钞票用报纸包裹得严严实实,再细绳绑好搁在塑料桶中层,上下均放置一些零散物品紧密压实,实际就是随身移动的保险箱了。老两口一年未见儿子,早就盼着这一天,见面后不免仔细查看,当妈的更是把高出一头的儿子当成孩子,两只手在他身上不停摩挲着,脸上笑盈盈的眼睛却是湿湿的。

四六立在堂屋中央,两只手老实地垂放在裤缝边,一直憨憨地笑着,虽有些清瘦却很精神。一家人欢天喜地,高高兴兴过了大年。特别开心的自然是两个孩子,年前不仅随爸爸妈妈去赶集,买了新衣新鞋,吃了很多好东西,今年还有特别的收获。小涛得到了一把玩具手枪,黑森森的特别威风,小文得到了一个娃娃,金发碧眼很是惹人喜爱。吃年夜饭时,兄妹俩的压岁钱也是格外富裕,爷爷一如既往给了十元,父亲第一次出手,同样给了十元大钞。四六奢侈地第一次买了几支长棒烟花,年夜饭过后全家人集中在场院燃放,看着冉冉升起的红色烟柱在半空中炸开,不断闪耀着美丽的光芒,一家人均伸长着脖子向天遥望,老老小小笑得特别灿烂!

快乐的日子总是一闪而过,一晃又到了分别的时候。同样是正月二十,同样是合租的面包车到门口来接,不同的是这一次四六和月儿双双进城。因为今年路上查得很严,司机不敢超载,干脆白天出发了。四六回家前已经给老婆找好了事情,是到一家饭馆择菜洗碗、打扫卫生,就是勤杂工,包吃不包住,月薪一千五。

两个孩子下半年都要上学,小涛进一年级,小文进村里刚办的幼儿园,其实就是学前班,让孩子过一过集体生活,拼音数字有一点启蒙,以便一年级能够更好地衔接。两个孩子上下学的接送自然是婆婆的头等大事,一家人的洗洗涮涮、烧锅做饭、栽种蔬菜、卫生收拾、饲养牲口都是婆婆需要操持的,一点也不轻松,当然公公时常也会打一打下手,好在两位老人身体健康,年龄不是很大,之前几次向儿子媳妇保证没有问题,积极支持小两口出去,所以还是比较放心的,最割舍不下的自然是一双儿女。

新年伊始,月儿已经和两个孩子说了无数的话语,反反复复、絮絮叨叨重复无数遍,告诉他们:爸爸妈妈出去是为了挣钱,为了给你们买好吃的、买新衣裳,到那里能挣好多钱,会让一家人生活得更好,所以一定要听话,一定要听爷爷奶奶话,到了学校要好好学习之类,孩子们表现得很懂事,两颗小脑袋小鸡逐米似的一直点头,小文用软软的童音说了一句妈妈也没有想到的话:“我爱无锡”。

白色面包车停在埂头上。月儿先到房门口看了看儿子,又瞅了瞅在门外玩耍的女儿,悄悄和婆婆做了一个手势,就快速穿过堂屋向外走去。这次四六提的是一床棉絮,因为后面不可能再和别人合睡,须增加一床,月儿拎的还是很大很结实的方形塑料袋,衣物零碎全部容纳在内了。

说时迟那时快,小文在门口猛地发现有一些不对,立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摔了手里的娃娃,冲过来一下抱住月儿的大腿,使劲拖拽着不让她迈步!小涛闻声从房间里奔跑出来,抱住妈妈的另一条腿,同样拖拽着哭了起来。这一来月儿一步也动弹不得,只能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小文大声哭喊着:“妈妈,别走!我不要你走,你别走!求求你别走,别走…”

小涛一个劲扯着嗓子嗷嗷大哭,两个孩子都是满脸的泪花,可怜巴巴地仰头看着妈妈。月儿鼻子一酸,随即热泪滚滚而下,忍不住丢了东西,两只手搂着一双幼儿,自己也抽抽搭搭发出了啜泣之声。两位老人赶紧跑上前,想要拉开他们,无奈两个孩子就跟拼了命一样,转过头使劲捶打着爷爷奶奶。

面包车里伸出几颗脑袋,嘤嘤嗡嗡议论着。四六走过来,沉着脸用力掰开他们的手,月儿抹一把眼泪,乘机拎起包狠命跑到埂头上。兄妹俩疯了似的又冲上来抓着妈妈的褂子边梢,苦苦央求父母带上他们,四六狠下心又一次掰开他们,爷爷奶奶蹲下身一边用胳膊圈住两个孩子,用力不让他们挣脱,一边哄着说要在家里上学。

小涛眼光追赶着父母的背影大声喊了一句:“我要去无锡上学!”小文一直不停地哭叫着:“妈妈,不要走!妈妈,不要走!妈妈…”小身体直蹦直跳着,稚嫩的嗓音几乎就快嘶哑…四六和月儿跨进面包车再也没有回头,也没有朝窗外张望一眼。小车立即发动一溜烟向前奔去,两位老人蹲在埂头上呆呆张望着,两个孩子在爷爷奶奶的臂弯里,自知无望地哭泣着、哽咽着,时间不长童声渐渐低矮下来,只剩朦胧的泪眼长久地追随着小车,直至很远很远……

四六和月儿在城市有了一个小小的新家。因为四六工地不固定,做完一处就会转移,夫妻俩就以月儿为主,在她上班的饭店附近找了一间出租屋,是那种很早以前的旧房,老式筒子楼结构,纵深向里延伸很多,如果处于中间位置,四面就没有窗户。说是一间,其实只有七八平米,仅够放下一张床铺,一道窄门进出。

月儿第一次进去时怀疑自己掉进了山洞,外侧是昏黄的灯光,里侧一片黢黑,房主领着他们走到近前,指了门牌给了钥匙转身就走,似乎不愿多呆一分钟,只说让他们自己看着商量。四六打开小门摸索半天拧开十瓦的灯泡,月儿一伸头就有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直冲过来,里面只有一张比单人床稍宽一点的硬板床,其余什么也没有,不过房租很便宜,每月三百价格不二。

但这倒是符合夫妻俩的要求。月儿在饭店包吃,四六在工地搭伙,日常用水如厕均在小屋外部公用,因而无需多大面积,只要能够睡觉就成。四六找来一些碎砖,垫上两层,方形塑料包往上一放,等于一个简易衣箱了。

月儿第二天就去上班了,四六的工地还有两天开工,他就去附近的旧货店买了一张小桌两条小凳,自己斥巨资添置了大件,就是一辆灰色轻骑,自然也是二手的,又去旁边的小店购置了毛巾脸盆、卫生纸洗衣粉、保温瓶热得快等生活必需品。回去后他把被褥抱出去二十多米,在小区半矮的冬青上摊开晾晒,又把家里简单擦拭一遍,就轻松愉快去老婆那里吃饭了。

晚上九点,月儿下班了。步行三分钟回到小屋,她惊奇地发现这里彻底改变了模样,原来丈夫利用一个下午,已经把上半截墙面用宣传画遮挡住,糊盖得平整服帖。她睁大眼细瞧上去,有明星头像、报喜娃娃、红花青鸟,床头还有一对戏水鸳鸯,花花绿绿的真是好看!

小屋也亮堂了许多,又有了迷你版的桌子板凳,终究像个小家了。她感激地看着丈夫,嘴里却说了一句:“你可真能折腾。”四六看着老婆呵呵傻笑着,带点得意说:“你丈夫聪明吧?”又问她第一天上班,感觉怎么样?月儿说还行,不是什么重活,不过洗洗刷刷,不见太阳不下田,等于在屋里忙家务,还能干不下来?就是时间稍微长点。

随即洗漱一下两人上了床,不过他们并不着急躺下,因为四六还能休息两天,月儿是早上九点上班。出租屋里自然没有电视,但年轻的夫妻不会寂寞,四六觉得晚上睡觉,第一次没有孩子搅扰还真是很好,能够放心大胆睡个安稳觉,月儿不禁骂了一句:“没心没肺的东西!你还是不是他们亲爹?”

她觉得很不习惯,从前孩子天天围着转,现在一下远隔几百里,身子仿佛掏空了很多,随后不由得想起和一双幼儿分别的场景,眼圈不知不觉又红了,自言自语说:“今天两个孩子受苦了。这会儿小涛可能睡着了,小文不知睡着了没有,会不会还在想妈妈,还在被窝里哭?你说他们会不会怨恨我们?”

说着眼泪扑簌簌往外直涌,低着头不再吱声。不过丈夫没有让她难过很久,劝慰一番后便搂紧了她,在她耳边低声细语,保证爸妈一定会照顾好两个孙儿,保证自己以后不会让她晚上寂寞,之后就抚摸她的身体,亲吻她的脸颊,开始用实际行动证明他的承诺。

月儿第一次抛下儿女,觉得很是亏欠,特别伤心难过,但见丈夫这样不忍扫他的兴,两人又在人生地不熟的他乡异地,就顺从地闭着眼睛听之任之了。不过过了一会儿她也发现两口子单独在外的好处,不久就温柔地躺在丈夫的怀抱里,享受着夫妻一体的甜蜜了。

后面两天,四六就猫在老婆饭店,帮她打下手,并自告奋勇承包了洗碗的任务。

这一年的暑假,月儿回家一趟,把两个孩子接到无锡,前后住了二十天。

这是一次不平凡的经历。小兄妹满含期待已久的向往,带着兴奋、好奇,带着惊讶、喜悦,瞪大着两双清澈的眼睛,经历了他们幼小生命中的许多第一次。第一次发现无锡这么远,城市这么大,楼房这么高,汽车这么多,大人孩子穿得这么气派漂亮!

第一次进商场,那么高档富贵,那么凉快舒服;那么多好吃又好看的零食,看着就要流口水;有钱人买那么多好东西,生日蛋糕那么好吃但那么贵!第一次去动物园,看到很多电视里的动物,现在一下子活蹦乱跳就在面前:老虎威风凛凛,吼一声就让人胆战心惊;大象皮糙肉厚特别大,黑乎乎的看起来却老实巴交;长颈鹿颈子为什么这么长?

这种大高个应该统领天下,怎么反而温顺得像只绵羊?画眉全身翠绿,娇小的模样特别美丽,嘴巴尖尖的可是厉害;猴子最惹人喜爱,在假山上攀爬跳跃那么灵活敏捷,一点也不害怕游人!

小涛幼小的心灵也有一点自己的感觉,他第一次觉得妈妈很辛苦。看着她早上就去上班,到晚上天黑了那么久才能回来,天天早出晚归,一个月才能休息一回。他和妹妹前几天一直在饭店,但只能呆在厨房,哪里也去不了。

兄妹俩探着头看见一拨又一拨的客人,来来去去的不停,开始觉得很新奇,后来看见他们坐下来一点也不动,就是说说笑笑乐乐,还尽吃好的,每次点那么多好菜,最后总是剩一堆,吃不完根本不管,站起身嘴一抹就走了。

小涛回头再看妈妈,一直站在水池边,一天洗那么多,不是洗菜就是洗碗,手指都是白白的,夜里回家总说手疼,现在一家人的衣服都是爸爸洗。老板长得那样肥,自己什么也不做,总是叫妈妈干这干那,妈妈每回都答应,一点也不反抗!小涛觉得她很可怜,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有一天他躺在床上想了很长时间也没弄明白,后来直接呼呼大睡了。第二天晚上他问爸爸,可他好像也遇到了难题,只是叹了一口气,轻轻摸着他的头,什么也没有回答。这以后他不再去饭店,兄妹俩就在家里了,守着一台新买的小电视,几个台动画片轮流放,困了就仰在床上躺一会儿,也经常跑到外面,和附近的孩子一起,在小区里撒欢追逐闹腾很长时间,也偶尔翻一翻妈妈买的看图识字绘本。到点都是妈妈送饭回来,她每次都是急急忙忙放下饭盒就走。两人胡乱填饱肚皮后,碗筷的收拾自然就是小涛这个哥哥了。

有一天小涛提出跟爸爸去上班,四六架不住俩孩子吵闹只得应允,他把一双儿女带到毛坯房后,自己就忙活开了。兄妹俩在空房子里转了几圈,角角落落瞅了几遍,后面又捉迷藏来回追逐无数趟,最后累得气喘吁吁,终于消停下来,一屁股坐在父亲旁边,看着他干活。四六正埋头安装水管,后背半截湿透,完全顾不上两个孩子。

旁边的师傅一边往墙里埋着电线,一边对小家伙们说:“看见了吧?回家好好念书,不然以后也要干这个!”四六这时接上一句:“不好好念书,小涛就跟我干水电,小文跟你妈洗菜去!”两个孩子异口同声抗议:“不要!不要!”小文嘟着小嘴说:“我要到商场上班,那里有好多好吃的!”

师傅们忍不住笑了,一位说:“好,到商场上班,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吃多少吃多少!”四六乘机教育孩子:“回家好好上学!想干什么都要把学上好,考上大学才能有吃有喝!你们俩都给我好好记住,上了大学才能吃香的喝辣的!”这一次,两个孩子都使劲点了头。

中午吃过盒饭后,四六在水泥地面垫上两个蛇皮袋,又搬块砖头当枕头,就一屁股躺下去,仰面朝天摆出一个“大”字,另两位在隔壁的房间午休,同样是蛇皮袋当床直接躺倒。

时间不长,四六想起什么,爬起身又找出两个空袋,在自己两边铺平,招呼兄妹俩躺下。两个孩子怎么也不肯,坐在父亲身旁,认真完成他布置的作业:数数,小涛:100以内,小文:20以内。他们小声数了一会儿便不再继续,因为瞌睡虫已经前来捣乱,而且来势汹汹,又过两分钟,兄妹俩一左一右分别躺到父亲两侧,在他隆隆的鼾声里睡着了,同样睡得十分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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