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来啦!”
“先生来啦!”
半年后,又一条新闻迅即传遍了腊树园村。不过,这来的先生可不是那个走去的白字先生,而是在桐树园任教三年的那位学识深厚、满腹经纶、六艺皆精的张鹖先生。
张先生说“半年后再论”,实际上,还没到半年,就“论”上了。还是三方对论对争。桐树园一方当然势力强盛,因为张先生是他们首请的,又在他们的地盘执教三年,他们口口所称的都是“我们的先生”,先生就是他们的,别人要不要,得看我给不给——这还不强盛哪!周顺一方说话也很强盛呢,他有的是银子,财大气粗,口口所称的都是“只要先生去我那里,给多少钱都行”——那意思不就等于说不管是谁的先生,我可以买了去!三方中,就属腊树园一方最为弱小了,因为人家桐树园好心好意让腊树园的孩子转学来读,已经是有恩在先了,你再把人家请来的先生争了去,不是有点儿不够仁义吗?所以这腊树园一方只能低声小气地、始终只以和桐树园方面商量的语气,来婉转地表达自己的意愿。他们半年来不时地听自己的孩子称赞张先生教得好,心里生怕这个先生走了,很想留住这个先生在腊树园任教,可是也只能低调地表达他们的“很想”,半点儿“强盛”也露不出来。
三方争一,关键就看张先生愿意到哪里了。时光若是只停留在半年前,张先生是决意要离教而去的,可偏偏是到了半年后“再论”,这时,他原来的想法就变了,变得不想离开了,甚至在年节回家时,也生怕宛邑的家人提起要他回家乡任教的话题了。这些改变不为别的,就为一个人,就是那个小宋玉。这孩子太叫人爱了。叫人爱的是这孩子接受力强,凡是张先生讲授的东西,他是一学便会。别的孩子须教三遍、五遍的东西,对他则只教一遍、两遍就足够了。叫人爱的还有这孩子能举一反三,融会贯通。比如先生在教授“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后,要学子们复讲。别的孩子讲的内容都在先生教授的范围之内,说是学了知识之后,再时时去实习、习用,是很快乐的事。宋玉复讲时可不仅仅局限于此,他还加了例证呢。他说他姥姥很会做蒸糕,可这是一门手艺,从备料、浸泡、磨粉、过滤、烘干、发酵、做糕到蒸制还有很多讲究呢。他爹妈就仔细地向姥姥请教,还把姥姥说的要点都用笔记了下来。回来后反复照着做,蒸糕不但越做越好,品种还越做越多——姥姥原来做的只是糯米粉蒸糕,宋玉妈靠自己琢磨,又做出了豆粉、面粉、莜麦粉、穱麦粉蒸糕。弄得姥姥又倒过来向宋玉的妈学了。宋玉妈就是靠不断地实习、习用,长进了技艺。而宋玉的小姨呢,也想学做蒸糕,也把做蒸糕的要点一五一十抄了去。可是几年过去了,她还是不会做,就是她动手实习太少,一次、两次做不好,就没信心了,并且连做的兴趣也没有了,只有吃别人做的。可见学而时习之,是何等的重要、何等的不可轻看哪——小宋玉如此地举一反三、融会贯通,所学的知识在他头脑里还能不根深蒂固吗?然而,张先生感觉宋玉这孩子最叫人爱的,还远不止接受力强、能举一反三这些方面,他还有一个最叫张先生爱不忍离的优长,就是他特别地好学、爱学、乐学。他似乎就是专为学习而来到这个世上的,对先生教授的所有内容,他都兴趣极浓厚,精神极专注。除课堂所学外,先生看到小宋玉那学兴正浓、远未满足就像未吃饱饭的孩子渴求再进食的眼神,便常常不顾自身的疲倦,再利用课余时间给他补授一些新的知识,可就是补授得再多,这孩子也没有厌倦的时候。“有顏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当年孔老夫子感叹没有好学的人了,他怎么知道在他身后一百多年,又出了一个顏回那样的好学之人,这个人就是宋玉啊!教书人最大的乐事是什么?孟老夫子又说的明明白白,就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眼前,孔圣人期盼的“好学者”出现了,孟圣人期盼的“天下英才”正渴求教育,相信若是此两圣在世,是绝不会无视这样好的学子辞教而去的。我张某怎么就忍心离去呢?留下来,我是决意要留下来,并且,我一定要去腊树园任教!于是,低调而争的一方——腊树园,就欢天喜地地迎来了张先生。
最高兴张先生到来的,当然是腊树园有孩子读书的家长们。他们踊跃地将自己的子女送到学堂里来,请求先生允许孩子入学,再领孩子到孔夫子像前行大礼,再行拜师礼,就成了先生的弟子了。家长们还送来三个女孩子,张先生不想收,说是现今的学堂,一般都不收女生的。可是家长们软磨硬缠,说是腊树园这学堂可不是官学,也不是某一族姓的学馆,它是异族杂姓大伙儿出力出钱兴建的私家学塾呀,一家一户建不起,多个私家合建,还不也是私学吗?为啥富贵人家的私学一家请个塾师可以教女孩,我们多家合建的私学,就不能收女孩呢?女孩子叫她识些字,学会算算账,不当睁眼瞎,以后好过日子、谋生计呀。家长们说得的确在理,叫张先生一时无语。特别是其中有一位女孩家长的事迹,更是深深打动了张先生:多年前在村里重修学堂时,这位家长因家境贫寒,出不起钱,他便起劲出力,每天上山打柴卖钱为建学堂捐资;建学堂下地基急缺石头,他又将自家砌猪圈的石头拆下来搬运到学堂,就在搬石头时砸伤了脚,至今跛行。当时他还没有孩子,后来才生了个女儿。现在女孩子上不了学,他能不急吗?张先生听了这些,便收下了他六岁的女儿春蕙,另两个女孩子也收了下来,加上从桐树园村转学来的,腊树园村学堂便一下子收进了十八、九个学童。那个周顺请不去张先生,当然还是把周石放在了腊树园就读。周石先是为了炫耀,吹他的爹什么事都能办成;这回倒是庆幸他爹没请成家教,那种一个先生盯着他一个学生的日子,他早就体验过了,可不好受的。
就在家长们为孩子入学忙碌之际,有一个“局外人”也很忙,不过他只是嘴忙,见人就要说上一大套——这人就是住在村北的苏老四。这苏老四常爱在人前炫耀自己钻研过周易、奇门遁甲、先天八卦、后天八卦等等,对人的运命、先天来由、后天去向了如指掌,还自封外号“神算子”。可是有些村民不买账,还有人给他改了外号,叫他“赖算子”,说他常常算错。比方,他算出村东魏大婶家的儿媳要生个儿子,结果人家生的是个女儿;他算出邻村的杜老栓出门贩盐要亏本,结果人家赚了大钱。对于这些,苏老四一概否认算错,而是责怪人家把生辰八字报错了。
这天,苏老四去井上挑水,看到等着挑水的人多,便又打开了话匣子。只见他摇着头连声感叹:“唉,想不算准也不行,想不算准也不行哪!”
恰巧魏大婶也在场,便笑着问他:“赖算子,你又把啥子算准啦?
挑水的众人平时在各家各户待着,都乐意在群聚的场合打发一下寂寞,便都说:“赖算子,把你算的说出来我们评评,看看准不准。”
苏老四巴望着有人问他,好把他的话题引出来,这时他顺势放下水桶,就把他的话篓子往外倒:“我早就说这件事我算得准,你们不好好听我说,现在应验了吧?应验了吧?你们别愣着脸望我应验了啥,应验了啥?宋德根家的事呀!我早说宋德根家那个小子不简单,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呢,是大命人。你们不信。现在又应验了——为啥那位学问高深的张先生在桐树园教书教得好好的,要转到咱腊树园来教?为啥有人出大价钱请他也不去,非要到腊树园来?这都是天意叫他这样做的,这都是为了宋德根那个孩子,那个叫宋玉的孩子呀!这孩子比别的孩子聪明一大截是吧?他是大命人哪,当然与众不同。现在天意又弄来一个高人来教他,来辅佐他,好叫他早日成大器、成大才、当大官哪!”
“张先生是太喜欢宋玉这个孩子了,才转到腊树园来教的”——村里人早就你传我、我传他地在这样说了,今天听苏老四又神神秘秘地和天意联系起来,觉得好奇,几个挑水的索性都不忙着扯水,放下水桶、扁担听他说。
苏老四见大伙儿有兴趣,嘴皮子更利索了:“你们都是凡人,肉眼凡胎,不知道天意不怪你们;可我是学过易经、八卦的,不知道一些就白学了。你们别看两眼一睁所见的都是我们这些凡人,还有看不见的人呢——哦,是我们凡人肉眼看不见的天神,就是神仙,是他们管着一切。天意就是他们的意愿呢,他们要怎么样,这世上就会怎么样。神仙可多呢,是早的神仙是创始元灵,他是先天混元的元灵,创宇宙的神仙。他有四个徒弟,这四个徒弟各管一方,老大鸿钧老祖管玄清气的修炼,老二混鲲祖师管玄灵气的修炼,老三女娲娘娘管玄空气的修炼,老四陆压道君管玄明气的修炼。这四个徒弟你们可能都只知道女娲娘娘吧?对了,这女娲娘娘管造人、又管补天,没有她,就没有我们。徒弟还有徒弟呢,徒弟的徒弟也各有所管。盘古就是鸿钧老祖的徒弟,他管的活儿可厉害,就是开天辟地,我们现在有天有地,可都是这位大仙的功劳。师傅收徒弟,徒弟再收徒弟,这样徒子、徒孙的收下去,天上的神仙便越来越多。什么三官大帝、四大天王、五斗星君、六丁六甲、日神、月神、风神、雨神、雷神、电神、水神、火神、木神、土神、龙王、阎王、魔王、灶王、二十八星宿、三十六天将这好多好多神仙都有了——嗨,说了半天,还没说到正题上。神仙说多了你们也记不得,就拣最当紧的说——单说五斗星君吧。这五斗星君就是东斗星君、西斗星君、南斗星君、北斗星君和中斗星君。五斗星君里面我再单说北斗星君。北斗星君就是北斗七星。北斗第一星是贪狼星君,第二星是巨门星君,第三星是禄存星君,第五星是廉贞星君,第六星是武曲星君,第七星是破军星君。你们听出来了吧,我刚才没说北斗第四星,现在说,这北斗第四星就是文曲星君。这文曲星可是个大吉之星,它管什么的?管文运、文命。他下到凡间,就是文命最好的读书人。书读得好,文章写得好,以后能被朝廷重用,当上大官,就是文曲星下凡呢。比干你们知道吧?几百年前商朝的人,他就是文曲星下凡,从小聪明好学,才华出众,二十岁就当上了大官。现在我们楚国有文曲星没有?有哇,屈原就是呀,屈原文章天下第一,那秦、齐、燕、韩、赵、魏哪个国家不承认他是第一呢?当年,屈原当上了楚国的左徒,官可大呢,凡是重要的事,楚王都叫他上前。联齐抗秦,就是屈原的主意,楚王听他的,常派他出使齐国。近些年,屈原受了些委屈,可他仍然是忠心耿耿地在保朝,在为朝廷奔波,这不,今年楚王又派他出使齐国了,这朝中离不了他呀!你们还记得吧?八年前,屈原还路过我们腊树园呢!”
众人听到这里,都有些焦急了:“是的、是的,我们都知道,可这与你说的宋德根家的小宋玉有啥关连呀?”
“关连可大啦!”苏老四神秘地往天上指指,接着说,“天意、天意呀!原来对这我也没怎么在意。可是现在想着宋玉这孩子为啥这么聪明,想着为啥一个先生能为一个学童转学堂,再仔细回想当年屈原过腊树园的光景,嗨,我顿时明白了!屈原大夫那天路过腊树园,口渴了,他的侍从跑到村里来找水,从哪里找来的水?正巧宋德根来这井上挑水回去,那侍从就从宋德根水桶里舀的水呀!那时德根的老婆正怀着娃子,德根把水一挑回去,娃子就生下来了,生的就是宋玉呀!屈原是文曲星,他喝了宋家的水,宋家就生下孩子,那这个孩子就是屈原踏生哪!文曲星踏生,这孩子能不是大命人、能不是文曲星?”
这时,一个小伙子急急地插话了:“老四叔,有几个文曲星哪?屈原就是文曲星了,怎么又生一个?”
苏老四一听连连摇头笑了:“不懂、不懂,你娃子不懂!屈原快老了,总要有接替的呀。再说朝中事多,麻烦多,一个文曲星怎么忙得过来?谁定的文曲星只有一个?到晚上我指给你看,北斗星的第一到第四这四颗星都叫魁星,魁星都是文曲星。不光这呢,还有二十八星宿里有十六颗星,也是文曲星呢。下界文运不昌时,他们就要下凡来辅朝。你们别急着挑水,还有最厉害的一点我还没说,原想着是怕泄漏天机,现在我说了吧,你们可不要到处乱传——你们记不记得那年屈原大夫路过咱腊树园是几月几日?都不记得了吧?嗨呀,是二月初三!二月初三是个什么日子呀?我在书上查了,真真确确是文曲星诞生之日呀!宋德根家的小宋玉就是这天生的,你们说巧不巧!”
正说到这里,又遇巧了——正巧宋德根也来井上挑水。众人都笑说:“文曲星的爹来了,文曲星的爹来了!”
宋德根也不知他们说的是啥,一边扯水,一边说:“什么星呀?你们在说啥子笑话?”
“这可不是笑话!”魏大婶用手指指点着宋德根说,“在说你的儿子是文曲星呢,福好,命好,往后要当大官!”
宋德根连连摇头说:“嗨,什么福啊、命啊,我们可不信呢。大人不使劲,就喝西北风;小孩不使劲,就学不到个啥名堂。我们只信使劲呢!”
宋德根挑起扯好的水刚要走,魏大婶又一把抓住他的扁担问:“德根哪,你家宋玉是几时生呀?”
宋德根眨眨眼,还是回答了:“二月初五啊。”
待宋德根走后,大伙儿都望着苏老四笑了。魏大婶说:“老四,你不说是二月初三么?”
苏老四抓了几下头皮,然后说:“二月初五又咋了?宋德根挑的屈原喝过的那桶水,到初五还没用完呢,他老婆初五喝了就生孩子,一样,一样啊!”
魏大婶紧接着说:“你给我媳妇算的生个儿子,生个丫头你说是八字没报准;今儿你又说初三、初五都一样,你说你赖不赖?”
苏老四瞪一眼魏大婶,说:“嗐,妇道人家,没见识、没见识!”
老塾师张鹖先生自转学来到腊树园后,便心安气定地忙碌起他的教学来。先是对收来的新生、老生逐一测试,然后心中有数地因材施教。施教中,他对背书要求很严,所授之书,除了能读、能讲之外,大部分要求能背诵。但又不强求一律。能背下来,就给你授新课;背不下来,你就自己十遍、百遍地去读吧,直到能背为止。这样,每个人的学习进度就会不一样。比如一部《论语》,有的已经能背诵最后的《子张》、《尧曰》等篇章了,有的还在后面“爬行”,连前面的《里仁》、《公冶长》等篇章都还夹生,那就顺其自然,视差异为寻常事,不将黄鳝、泥鳅拉一般齐,不去急于求成,或快或慢,各各由之。如此这般,一年、二年、三年、五年地下来,学子们都学到了东西,又都不感到吃力,也就很少有那种因吃力而衍生的厌学感。学子和家长自是高兴。张先生也成了村子中最受尊敬的人。张先生当然也有责罚,讲台的几案上,天天都放着一把戒尺,对分心的、顽劣的学子会有责打。但那是万不得已而用之,家长和绝大多数学子都拥护的,因为顽劣者会影响他人学习。顽劣亦对己有害,其家长首先拥护责罚。受责者本人孤立无援,无所依恃,便唯有领受。领受了还不敢告诉家长,害怕再受家法,以后则尽量收敛。
张先生教到第五个年头的时候,楚国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楚王熊槐被囚死于秦国!熊槐是楚国先王楚威王的儿子,三十二岁时继任王位。他先时重用屈原、昭睢等忠义之士,任屈原为左徒,并听取屈原联齐抗秦的主张,推行改革,使楚的国力日强,可与强秦抗衡。可是熊槐这个一国之君却有个天大的毛病,就是耳朵太软、易于轻信。在日后,他挡不住秦国说客张仪的离间计,听信被张仪买通的佞臣子兰、靳尚的挑拨,排斥屈原;又听信张仪如果楚与齐绝交,秦便割让商於之地六百里给楚的骗人鬼话,断然与齐国绝交,自毁齐楚联盟。谁知事后秦只认可让地六里,只把楚王当孩童戏耍了。这些事国人皆知,皆为之扼腕。可是事情并不仅止于此,熊槐又一错再错,时隔不久,他又不听屈原劝告,受骗去与秦王约会,梦想着去当秦的座上客,结果却被扣秦地,做了秦的阶下囚,直至被囚死牢中。王死异邦,举国哀伤。惋惜之声,更是遍于朝野:惋惜君王如此糊涂,自投罗网,自酿杀身之祸。在千古帝君之中,这只怕是受骗最深的一个!
张先生听到楚王熊槐的死讯,夜不能寐。他千思万想,觉得王死之因,还是用人失察所致。他不该疏远屈原这样的贤良,不该亲近子兰、靳尚这样的佞臣。为君谋、为国谋者偏遭疏离,为己谋、为利谋者偏受亲宠,焉得不大祸临头!看来贤良是国之瑰宝啊!自己辛苦教书,不也是在为国培育贤良吗?自当更诲人不倦、没有懈怠才是。想到此,他更加勤谨了。就在他更加勤谨的当儿,又闻听了一桩令他发愁的事——他所敬重的屈原被一贬再贬,原来已从左徒贬为三闾大夫了,继承楚国王位的熊槐的儿子熊横又听信谗言,将屈原革职流放。不仅如此,还将屈原所有的文章封杀,将屈原的书列为禁书,军民人等不得存有。张先生一为屈原之人命运焦虑,二为屈原之文将会失传而焦虑,虑来虑去,这位读破万卷经书、成就侠肝义胆的老塾师,不顾自己年老体弱,忽然作出了一个大胆决定——去郢都实施拯救行动!
给孩子们放几天假,搭上一位老乡经由郢都去越地贩布的马车,张先生就匆匆上路了。他能拯救屈原之人吗?绝不能够;可他想拯救屈原那些书,哪怕只能拯救出他的几篇文章来!
一路颠簸,终于到了郢都城下。张先生在郢都西门下车进城。多么熟悉的郢都城啊,留给他多少记忆——尽管有诸多不堪回首的记忆,他多年不想再踏上这块旧地,可是现在为了他的拯救大事,顾不得许多了。他将头上的那顶旧草帽拉得低低的,低到旁人只能看到他的半截鼻子和那花白的胡须。身上那件半旧长衫的衣领本来就高,草帽拉低之后,帽衣便连在一起,没了疆界。进城的人真多呀,那从四面八方而来的男女老少,那五行八作进城赶集交易的人们,车水马龙,闹闹嚷嚷,像潮水般涌进城门,直把个城门洞堵得都看不见洞口了,只有那门洞上方城堞下镌刻着的两个大字“郢都”,才昭示这里就是楚国王都的城门。几个守门的士兵,漫不经心地望着进城的人群,任由他们胡乱拥挤着,对眼前这种景象,他们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张先生好不容易挤进了城门,又被浩浩荡荡的人群裹挟着走进了一条繁华的大街。这是郢都城内的一条主街道,店铺林立,商贾云集,车轮相碰,行人相挤,热闹非凡。在当今的华夏各国之中,楚国国都郢的热闹和拥挤是出了名的,它和齐国的国都临淄、秦国的国都咸阳这些城市一样,都是出类拔萃的繁华大都市,只是由于一个较长时间楚国经济的衰落,郢都和它所辖的大大小小的城邑,已渐显萧条之象,可是作为国都的一些繁华街道,其热闹和拥挤仍在维持着。
年近花甲又瘦骨嶙峋的张先生在人群中艰难地挤行。虽还只是仲春天气,他已挤得满头是汗,那顶草帽也被挤掉了。他早知郢都市面拥挤,多少年前就有人把郢都叫做“挤都”,可没料到今天会这么拥挤。城门那里挤,这大街上更挤。挤搡中,他蓦地闻到一股腥味,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位抱着鱼篓的汉子紧贴在他身后挤着。张先生感到脊背被那鱼篓顶得生疼,可他躲不过,避不开。忽然一阵人浪压过来,只听“哧啦”一声响,张先生大觉不妙,因为这响声就发生在他的后背,而且后背的衣服还受到重重地一下牵拉。他本能地抽出一只手向后背摸去,呀,后背的衣服被划破了一个大洞,定是那鱼篓!他回头瞪着抱鱼篓的汉子:
“你、你把我的衣服挂破了,你怎么这样?”
汉子一脸无奈:“嗨呀,我、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来卖鱼,人家挤我,你看我的鱼篓都挤瘪了!”
又是一阵人浪压过去,再听“哧啦”一声,又听“哎呀”一声,原来是个紧跟在一背箩筐者后面的年轻女子,衣襟被那箩筐挂破。她不由得厉声尖叫,还忙用双手捂住胸部。
抱鱼篓的汉子这时说:“看、看,连大姑娘的衣服都挤破了!”
张先生一声叹息:“嗨,这郢都……”
好不容易从那条繁华街道拐进了一条横街,这里的人少些了。凭着久远的记忆,张先生记得这条横街上有几家书坊。他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冲着这里的书坊来的。就在他听闻了屈原遭贬流放、屈原的书籍文章遭禁后,记忆中的这些书坊,忽然给了他莫大的吸引力。昔日,楚国的多部典章、文籍、训辞、史帙,还有周王朝及华夏各国的诸多典策,都在这些书坊能找到踪影。楚人中名士大儒的著述,在这些书坊更是时有所见。张先生想,当今楚国名士大儒的翘楚,当属屈原了,作为泱泱大楚之都的书肆,焉能没有屈原的著述?早就听说屈原这些年著述甚丰,不断有新作问世。只是自己久处穷乡僻壤,多方求借,仅才得其二、三篇章,且尚有残缺。现在屈原的著述虽然遭禁,可只是眼前之事,那些大大小小的书坊,焉能不将他的书收藏一些?且不说这些书商之中或有敬仰屈原者,单从他们费资购进书策是为了赚钱谋利这一点计,他们也不忍心自毁其书、或者白白地听任官府查没啊!自己是老了,无缘研读屈子全文,仅为一己之憾;可是自己眼下施教的这些学子,倘若亦至此无缘于当今文苑巨擘的锦文美章,岂不是大憾之极?!想到这些,张先生怎能寝稳食安,他顾不得此生再不想入郢都——这个曾留给他伤心记忆之地的旧誓,径直地就到郢都寻将书肆来了。
这条横街,已远不是张先生记忆中的模样,历经几十年的岁月,它已变得面目全非了:好多房舍都经过了更新换代,那些小模小样的作坊已难寻难觅,大模大样的店铺则比比皆是。书坊还是有的,不过已不在了张先生记忆中的地方。他一路打听寻找,还是找到了几家,可是都叫他失望,一问及有无屈原的书卖,人家都连连地摇头晃脑说没有。一条横街的书坊都问完了,仍是一无所获。这时日已偏西,心中扫兴,四体累乏,腹中更是饥饿难忍。抬眼看见一条小胡同里飘着一面旗幡,上书“汤饼”二字。就吃一碗汤饼吧。但等他刚在汤饼店坐下,却见对过也挂着一面旗幡,上写着“深巷书坊”四字。他也顾不得饥饿,忙忙地起身就走进那家书坊。小声一问有没有屈原的书。那个四十多岁的坊主又连连摆头说没有。张先生叹一口气,便转身往外走。谁知当他刚迈出门外,那个坊主却又在背后喊他道:
“哎哎,老先生,你转来!”
张先生便迟疑着转过身来,望着坊主。
坊主四周望望,又将张先生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把他拉到一边,轻声问:“老先生喜欢屈原的书?”
张先生诚恳地道:“当然、当然。我不光喜其书,更敬其人也!你这里到底有无他的书啊?”
坊主又左右望望,然后隐秘地说:“有。看你像个真买书的,就跟你说实话。不过,屈原大夫成了罪人,朝廷已经把他流放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他的书成了禁书,不准卖,查得可严喽!你出去后不要乱讲,官府知道了,我可吃罪不起!”
张先生喜出望外,连连点头说:“嗳、嗳,君子敏于事而慎于言,我咋会乱讲呢!”又急切地说,“你快拿给我看看!”
“好,你在外面等等,看着些人。”坊主说着,便推开内室的门,走了进去。
原来,全郢都的书坊早被官府查抄训话,以后均不得再私售屈原的书,违者必受惩治。谁不惧怕官府?鸡蛋怎敢去碰石头?且不说有的书坊原存的屈原书被抄走,确实无书可卖,就是暗藏有屈原书的,也不敢轻易示人。常有一些鬼鬼祟祟的人在各书坊游走,有的还冒充买书人打听有无屈原书,坊主们都知道,那都是官府的耳目,不能上当的。所以张先生问到哪里,人家都摇头摆首。眼前这个“深巷书坊”是存有屈原书的,而且由于其位置较偏,等到官府查抄禁书查到这里时,早就听到风声的坊主已把书都藏起来了。张先生来问,坊主先只当是官府的耳目,哪敢说实话。可等张先生转身出门,坊主忽然看到了他后背衣服上的那个大破洞,他一下子就猜出这不是个伪饰之人。待张先生转身回来,他再仔细打量:此人面部清癯,神色刚毅,眼目炯然,目光并不游移,衣着虽极普通,风骨却非同凡俗。生意人的眼睛是最毒的,瞬间,坊主认定了这是个硬气的读书人。因之,便去了戒心。
少顷,坊主从室内搬出一摞简册放下。张先生连忙近前翻看:《橘颂》、《惜诵》、《抽思》、《渔父》、《天问》、《离骚》……全是屈原文章,总共有十来卷呢!张先生真是欣喜异常,忙问书价。
坊主见他双手按在那一摞书上不放,便问:“这些你都要?”
张先生深深点一下头。
“那……你就给三两银子吧。”
“五两也行!”张先生连忙掏钱。
张先生付完钱,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口袋,往里面装书。坊主几下帮他装完,催促道:“你快走吧,出去口风紧点,千万不要说出从我这儿买的!”
张先生应诺着走出书坊,心中甚是宽慰。便又觉腹饥,就径直再走进对面的汤饼店,掏出一个铜贝,买了一碗汤饼,正要动口,忽闻外面人声喧哗。只听一人嚷嚷道:
“就是这个书坊,就是这个书坊!”声音刚落,就见一群官兵闯进胡同里来。领头的一位对着书坊吼着:“谁是坊主?”
那位坊主惊恐地走到门口,嗫嚅着:“我、我就是……”
领头的凶神恶煞一般:“你好大的胆,竟敢偷卖禁书!”
坊主忙摇头否认:“没、没有的事……”
领头的说:“没有?昨天有人看见从你这儿卖出了屈原的书!”
“没有,真没有……”
领头的手一挥:“给我搜!”
众士兵便冲进书坊,将那摆放在书架上的简册、帛书乱翻乱扔,还有人冲进了内室。
见此光景,张先生哪里还顾得上吃饭!他赶忙抱起布袋蹑手蹑脚地出了门,然后向胡同深处逃去。不料,却被守候在书坊门口的一个士兵发现。那士兵冲着书坊内连声喊道:“快、快,你们快出来看,刚才就是那个脊背上有破洞的老家伙,到处要买屈原的书!”
那个领头的闻听跑出来,看到了背着布袋的张先生的背影。他忙又指挥正在坊内搜查的众士兵:“出来、出来,你们都快出来追!”
张先生分明听到了那要追赶自己的喊声,他惊恐万状地奔跑起来。他不清楚从哪里能跑出城去,只想着能跑远、能躲开追兵就行。他也不知道如何择路,只能任由路领着自己来跑。跑到胡同的尽头了,前面又是一条较宽的横路,他再沿着这条横路奔跑。跑了一截,他发觉这是一条城墙根下的路,自己正是沿着一处城墙在跑。前面的路好长、好长,一眼望不到头。后面的追兵咋咋呼呼地在叫喊着,看样子有好多人在追自己。可是张先生早已是气喘吁吁了。他本来身体就差,又从没有如此慌张地奔跑过,何况还背着一个沉甸甸的书袋子,耐受力已经快到了极限。边跑边看,路还是好长、好长,望不到头,路边也没什么藏身之处。心跳得像要蹦出来了,脑子里也狂跳着“今天怕是老命难保”这句话。扔掉书袋子肯定轻松一些,可他万万不能扔,他把这书袋子看得和命一样重要。跑不动了,跑不动了,正在他准备站下来束手就擒时,忽然发现了一个天大的救星——城门!原来这是一处小偏门,城门洞开着,只有一个把守的兵士仰靠在城墙上打盹。希望又带给了张先生一些气力,他喘着粗气跑出了偏门。出门一望,只有一条道路通向远方,路两旁都是竹林。他想,再不能顺着路跑,根本跑不动了,再有人追来,只有被活捉。他便钻进了右边的竹林。他在竹林内刚钻行了不多远,就听外面又有人咋呼:
“哎哎,那个老家伙呢?路上没有!定是钻到竹林子里了!你们几个往那边,你们几个往这边,到林子里搜!”
“不依不饶啊,狗日的们!”张先生心里骂着,又拼出老命往前钻行。忽然眼前大亮,原来已出了林子,面前却是什么路也没有,只有一个很大的水塘,塘边长满了芦苇。后面“嗦嗦嗦”的响声传来,是追兵迫近了!张先生顾不上许多,毅然溜下了水塘,急急地抓住一个芦苇根,隐身在了一株芦苇丛下。官兵们搜索到了塘边,不见人影,他们四处张望。那个领头的对一士兵说:
“这老家伙是不是躲到水里去了?你下去看看!”
那个士兵只好脱去鞋,他先把一只脚伸进了水里。这脚几乎就挨着了张先生的肩。张先生瞪大眼看着这只脚。突然,那士兵一声尖叫:
“哎哟!”随之,他猛地把脚缩了回去。
领头的喝问:“咋啦、咋啦?”
“这水太凉!”
领头的摇摇头,然后向众士兵挥挥手说:“回吧,回吧!”
官兵们这才反身离开。
张先生浸泡在没及颈项的冷水里,刚才还跑得热火烧心,现在又冻得只打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