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鹖先生的家乡,在楚国北地宛邑的乡间,是一个山静林幽的地方。
张先生是在他离教后一年多病故的。这之前,宋玉去看过他两次,身体都不如以前的好;可等他第三次来看望恩师时,一进村子,就从村人那里听到了张先生去世的噩耗!村人还指点张先生的墓地给宋玉看。宋玉急急忙忙地赶往墓地。他边走边哭喊:
“先生、先生哪!先生哪……”
来到一个小山谷的张先生墓碑前,看到“张鹖之墓”几个大字,宋玉一下子扑倒在地,泣不成声。从过午一直哭到日落,是闻讯赶来的白发苍苍的师娘劝住了他。师娘拉他去家里时,他还泪眼汪汪地望着墓碑上的那两行字依依不舍。那两行字是:
“无真学问怎育真才士,有好德行方著好文章。”
宋玉目睹这朴实的乡间树立着的朴实的、听师娘说是先生临终前亲笔写下嘱咐作为碑文的两句话,不禁又热泪滂沱,感慨万千!心想,这既是恩师对他自身的严厉苛求,也是对包括我宋玉在内的后代学子的谆谆教诲呀。诲人不倦、诲人不倦,恩师在九泉之下也还在诲人不倦哪!我辈生人又怎敢懈怠、怎敢不勤谨、怎敢不修身养德呢!——张先生这两句话,就永远刻在了宋玉的心头。
到了张先生家里,宋玉还在落泪。慈眉善目的师娘一再安慰他说:“宋玉啊,不要哭了。你再伤心,你先生也回不来了,让你先生安息吧!”
可是宋玉的泪实难忍住,也擦不干,揩不净,悲从心底来,情在肺腑中啊!他哽咽着对师娘说:“师娘啊,先生待我们太好了,犹如亲生父母,我实在是舍不得他呀!”
师娘坐在宋玉的对面,缓缓地说:“我知道你舍不得你们先生,你们先生实在是太喜欢你们了,尤其是喜欢你宋玉!只要他一回家,我就常听到他念叨你呀!”
宋玉说:“先生对我宋玉恩重如山,他整整教了我十年哪!”
师娘说:“你先生先后去了几个地方教书,一个地方只教个三年、两年的;可在你们腊树园,就一教十年没有挪窝!嗨,这十年里,他一直呆在你们那里,很少回家!”
宋玉说:“是的,先生常常逢年过节也呆在学堂里,给我们补习功课,他真正是以教为家,不知倦怠!先生对我宋玉的教诲,叫我感激不尽;先生送给我的那些书,都是无价之宝;先生的人品,更是宋玉终生的楷模。先生对我宋玉,真正是恩重情深,我还没报答先生于万一,先生就悄然而去,真叫宋玉心痛啊!”宋玉说着又哭起来。
师娘摇摇手道:“宋玉啊,人死不能复生,你先生也不望你们这么悲悲切切地面对他啊,他望你们有作为,有长进!”
宋玉望着瘦弱的师娘,仍是哽咽着:“师娘,这些年先生忙于教学,顾不了家,苦了您啊!我没有孝敬到先生,理该孝敬您师娘,我留下来帮您干活儿吧,免得往后我一想起先生,心中就愧疚不安……”
师娘又摇摇手打断宋玉的话:“宋玉,快不要这样说!你的诚心我就领了吧。可是先生教授你,是望你于国有用,不是要你给他干活儿的。我这家里有人手,我有儿子、有媳妇,我自己也能动。你先生的脾气你应该知道,他是最不愿意劳烦别人的。去年,离开你们腊树园,他是觉得自己身体不行了,生怕往后拖累村民和弟子们,才坚持要辞教的啊。要不然,他不会那么急的。虽然,他在腊树园已经教了十年,我知道,他心里还是恋着那地方,他回来后,梦中还在常常念叨着你们的名字啊!你先生这回病重时,一再嘱咐我不要给你们捎信,他说他要安静地走。他还说以后宋玉来了,叫我嘱咐你一定要珍惜光阴、勤学不止!你师娘没有别的,只要求你按照你先生的话去做,以后能有作为,好让他在九泉之下放心,让他觉得不是枉教你们一场啊!”
宋玉起身拜伏在地:“请师娘放心,宋玉不敢懈怠!”
宋玉非要住下来帮师娘干活儿,师娘拗不过,只好依他。时值深秋,播种之季。这天,在师娘家的一块耕耖好的山坡地里,宋玉穿着单衣,高卷袖管,挥锄刨着小坑。紧跟在他身后的师娘,臂上挽一只小竹篮,篮子里盛着一些蚕豆种,她不停地用手撮起豆种,丢进小坑里,宋玉则又不停地以锄搂土来覆盖好豆种。
眼见已种了几分地了,师娘几次催促宋玉歇歇,他都不肯。
“师娘,我不累。”
“不累?看你脸上的汗!”师娘这次不光说,而是夺下了宋玉的锄头。
宋玉无奈:“好、好,就歇会儿。”
二人在山坡上坐了下来。
师娘说:“没多少活儿了,你哥嫂他们给乡亲们帮工盖房子去了,等他们回来,就寻不到活儿干了。宋玉呀,你已经干了几天了,这活儿就干到今天为止。你爹妈定在家里惦记着你呢!”
“师娘啊,我才离家几天,您就说我爹妈惦记;先生在外面教书那么多年,您就不惦记?”
“我当然惦记,他教了三十二年,我就惦记了他三十二年!”
宋玉想了想说:“师娘,您说先生教了三十二年书?”
“啊。”师娘点点头。
宋玉说:“先生享年六十五岁,教了三十二年书,还有些时间他在哪里呀?”
师娘脱口而出:“还有宫中八年呢!”
“宫中八年?” 宋玉吃惊地,“先生还在宫里做过事?”
“啊、啊……”师娘却又摇摇头,“没、没有!”
“没有?”宋玉蹊跷地,“师娘,先生教了我十年,恩重如山,我心里早已把你们当父母看待,您还有什么话不好说?”
师娘叹一口气:“你先生生前,一直不让提起他进宫的事。现在几十年过去了,他都不在了,你也不是外人,我就跟你说了吧……”
原来,这张鹖先生真正有入宫八年的经历!
张鹖的家乡宛邑,是闻名楚国的一个大邑。张鹖的父亲曾在邑衙做过几年邑辅。他博学清廉,为人刚直,又教子严厉。二十五岁以前张鹖一直在苦读苦学,不敢有一刻松懈。二十五岁那年,父亲因病去世了。按那时惯例,张鹖可以在宛邑弄个差事干干。可是当时朝中缺人,朝廷正在下面招募学问好的书生,张鹖六艺皆精,就被选到了宫里。他在宫中文府里抄抄写写,一干就是七、八年。一次,楚王巡视文府——那时的楚王,就是现今楚王的父亲楚怀王——他巡视文府,发现了张鹖才学出众,不禁当众赞叹:“哎呀,没想到宫中还有这样的人才!”就想启用张鹖给太子当老师。这太子师可不是一般人能当的,当上了太子师,不但要被授予太傅或少傅的显赫官职,还会受到太子和国君的尊重。等闲人物,焉能得此非等闲之职!可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楚王的赞赏和欲聘张鹖的消息一传开,立即招来了一帮奸人的忌妒。他们编造了许多张鹖的坏话,道给楚王听。容易轻信的楚王,便又改变了主意。张鹖未能成为太子师,那帮奸人还不甘休,他们总怕他以后再出人头地,便不叫张鹖再做文案上的事了,而分派他去干杂役——就是干些扫地、擦窗、掏水沟之类的粗活。张鹖干这些粗活时,那帮奸人还以胜利者的姿态,在一边得意地嘲笑他。张鹖一气之下离开了朝廷从此隐身民间,以教书为生。张鹖的儿子名叫贮文。张鹖之所以给儿子取名贮文,是想要他和自己一样,继承书香门第,从小多读多习,不断积文贮识,成为博学之人。这贮文从小也是爱读书的,可是父亲因文才出众而遭受打击的现实,使他骤然失去了读书的兴趣,从此丢掉书本,一心务农。任凭父母再劝读,也无济于事。张鹖只好把精力都放在教诲别人的孩子上,立誓要多多培养德才兼具之人,将来拯救朝廷。只是他自己不说、也不让家人说及朝中之事。
听完师娘的叙述,宋玉惊异不止,他连声叹道:“哎呀,哎呀,是这样啊!怪不得先生对屈原的文章,体悟得那么深透,原来他也有屈原那样的遭遇呀!”
师娘说:“你先生并不认识屈原,屈原那时还年轻,你先生离开朝廷之后,屈原的名声才渐渐大起来。你先生可是万分敬重屈原的!”
宋玉说:“这我知道,先生为了给我们讲授屈原的作品,冒险去买书,才大病一场啊!”
不知不觉,宋玉就在张先生家里呆了十来天,也帮助师娘干了十来天的活儿。在师娘一再催促下,宋玉才动身回家。临走,他又到张先生墓前泣别。
宋玉从宛邑回来,三天都没出门,就一直在他那个堆满书册的卧室里待着,每天不是闷睡、闷坐,就是闷写。宋德根和陈莲都明白儿子是在为张先生的去世而伤心。闻说张先生去世后,全村的人谁不伤心?宋玉的父母更是伤心难过,可是儿子老这样闷着,怎么能行啊?他们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好好劝劝儿子。于是,老两口丢下手中的活计,一齐走进了宋玉的房间。
关注宋玉的,另外还有两个人呢——苏紫叶和柳春蕙。这紫叶和春蕙只从三天前看见宋玉回家后,就再没见他出门。出于关切,就在宋玉父母走进宋玉房间的这会儿,这两个姑娘也相约在一起,商议怎么办。
紫叶问:“春蕙,你这几天真没见着宋玉?”
春蕙摇头说:“真没有。”
紫叶说:“你是他家的西邻啊,和他家只隔一道墙,能见不着?”
春蕙说:“你是他家的东邻啊,和他家也只隔一道墙,你见着了没有?”
紫叶说:“我没见着才问你呀!”
春蕙说:“那我们都不要问了。”
紫叶说:“这个小夫子,躲在家里四门不出在干什么?春蕙,你猜猜。”
春蕙望望紫叶,又望望宋家那半关的院门,仰脸缓缓地说:“你叫我猜呀……他从先生家回来后就一直躲在家里,你想想,先生去世了,我们心里就很难过,这宋玉定是更伤心。他这人最是怀恩记德的,我想他闭门不出,是在写些东西吧,以表他对先生的哀思!”
紫叶点点头:“兴许你猜对了。走,我们去看看他。”她拉拉春蕙。
春蕙没有动:“他现在需要安静,我们来打搅不好吧?”
紫叶坚持再拉春蕙:“他这样老闷在屋里,会闷出病的。我们进去看看吧!”
春蕙被紫叶拉着走进了宋家的院子里。见院内空空无人。她们正欲走进上房,却听见屋里传来说话声。于是两人便没急于进屋,而是轻轻移步到窗口,听里面在说些啥。
“玉儿啊,不管怎样,你也不能老这样愁着呀!”这是宋玉的妈陈莲在说。
“是呀,玉儿,愁多伤身的!”这是宋玉的爹宋德根在说。
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宋玉的声音才出现,他好像才从一种状态中醒过来:“爹、妈,我也不是成天老坐在家里忧愁,我是这次去先生家感受太多,我想把这些感受都写下来,就这样边想边写。你们看,写了这么多了!”
窗外的紫叶忙凑近窗口看,只见宋玉从几案上拿起一叠帛书,在手里抖擞着给父母看。紫叶便拉春蕙要进去,春蕙却悄声说:“再等等。”于是,两个人又在窗外站住了。
屋里的说话声在继续着。
宋德根的声音:“哦?玉儿都写了些啥?”
宋玉的声音:“总题就叫《九悯》,都是怀念先生的。”
宋德根的声音:“嗯,天、地、君、亲、师都是至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张先生教了你十年,又对你那么好,真算得恩重如山了。先生现在去了,不仅你不能忘了他,我们也要时时记着他啊!可我和你妈不会写,只能在心里默记着;玉儿呀,你读的书不少了,想写就写,现在是用书的时候了。不知玉儿都写了些啥?”
宋玉的声音:“爹、妈,我这《九悯》,共写了九章,现在刚写完第九章,还想再改改。我就先把这一章念给你们听听好吗?”
宋德根的声音:“嗯,好,让我跟你妈都听听,看玉儿是怎么写的!”
陈莲的声音:“我们能听得懂?玉儿读了那么多书,写个啥都讲究字眼儿呢!”
宋德根的声音:“听不懂怕啥?还有玉儿解说给我们听呢。玉儿,你念吧。”
宋玉的声音:“嗳。我这个《九悯》,前面八章将先生的好学勤积、精通六艺、严谨执教、诲人不倦、诚朴节俭、敬业守德、广施爱心、还有教不惜身、因购书而致病这些地方,都写了进去。这些也都是你们知道的!这第九章,主要是写了我这次去先生家的感受,小题就叫《师乡》……”
陈莲的声音:“什么?师——乡?”
宋玉的声音:“对,妈,您听明白了,就是‘师乡’,老师的家乡啊!”
宋德根的声音:“这个不用解说就行,我们听得懂。”
“那,我就念了。”宋玉便抑扬顿挫地念起来:
师——乡!
先生十年少归兮,
教学劬劳春秋。
一别难抑渴念兮,
余矜肃而往走。
两番谒师尚佳兮,
每每为之祈寿。
忽闻仙逝而去兮,
心郁陶而悲愁!
叹师乡之黄土兮,
忽乎隆起新丘。
隔断阴阳两世兮,
欲面觐又何求?
聆师娘之倾诉兮,
中震荡而波涌。
师亦坎坷而多舛兮,
与吾素想之不同。
遭妒谗之鄣离兮,
爱子远文而不随。
未泯报国之愿兮,
长执教而施诲。
为求屈书舍生兮,
染沉疴而无悔。
自知余日在迩兮,
意专专而决退。
师来自上古兮,
洞悉历朝风云;
师来自九天兮,
谙熟天神地人;
师来自八荒兮,
故有无际之明慧;
师来自近族兮,
故有血脉相合之亲!
师乡之树不凡兮,
师目顾盼成材;
师乡山水绝佳兮,
师心源此播爱;
师乡云空不寞兮,
师音千古永在!
我师归来、归来兮,
大恩永泽余怀!
室内,宋玉几乎是哽咽着念完诗稿,并一度沉浸在诗情中,不能自拔;宋德根、陈莲也听明白了一些意思,受到诗的气氛感染,一时也沉默无话,陈莲还不时地擦泪。
过了一会儿,宋德根对陈莲说:“你听懂了吗?”
陈莲含泪点点头:“我还以为我一点也听不懂呢,竟然听懂了一些!”
宋德根说:“你听懂了些啥?”
陈莲说:“玉儿是思念先生,说他先生的家乡好啊!”
宋德根说:“这些我也都听出来了,可我们只能听出个大意,想知究里,还是得叫玉儿讲讲。”
陈莲点点头:“嗯。玉儿呀,给你爹、妈讲讲,让我们这种田、做蒸糕的脑子也装点儿诗!”
宋玉说:“爹、妈,在玉儿看来,这诗也没啥稀奇,就是要写真实感受。您们种田、做蒸糕都有诗呢,我也写了一些……”
陈莲惊异地说:“啊?种田、做蒸糕都写的有诗?快念给我们听听……”
宋德根打断陈莲:“嗨,贪多不得,今儿你就让玉儿讲讲这一篇诗就行了!”
“爹、妈,《师乡》这诗……”
“哎呀,我们来了!”宋玉正欲解诗,却忽听房外传来说话声。随着话音,紫叶走了进来,春蕙也跟在后面。
宋玉一家人忙起身让座。
紫叶坐下后眼望着宋玉说:“这地方好高雅啊!”
宋玉说:“紫叶,我这里怎么高雅了?”
紫叶仍是眼不离宋玉:“我们在窗外都听到了,你们一家在这里读诗谈文,还不高雅?我们也来沾沾光吧!”
宋玉摇头说:“取笑了。我只不过写了篇习作,念给我爹妈听听呢。紫叶,既然你听到了,就请你指点、指点。”
紫叶下意识地连忙应道:“嗳。”待要张口时,却不知道说什么。
刚才在窗外,她也只顾从窗缝里斜眼看宋玉之人了,至于宋玉念了些什么,她竟然一句也没听进去!遂支吾道,“哦、哦,宋玉,把你这诗再念一遍行吗?”
宋玉说:“你说你刚才听了的呀?那,春蕙先说说?春蕙,你来指点。”
春蕙摆摆手,顿了一下说:“岂敢妄作指点,只能谈谈感受呢!这首名为《师乡》的诗,约有三、四十句之多吧,先叙前往师乡之因,是因为渴念先生之故;继而叙及先生离世,悲情动己达人,使我这窗外之人亦泪落;再追仰先生高德,道出先生历经坎坷、遭人暗算、使家人心冷的境况,更加反衬出先生辛勤育人、以教报国之不易;最后即景生情,盛赞先生的家乡因有先生而不凡,悲天恸地呼唤师归,情殷意切再吐衷肠:要永远怀记先生的高恩厚德!听了《师乡》,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就像我自己也到了先生的家乡,不但对先生更加崇敬,对先生家乡的一草一木也满盈敬意呀!”
陈莲认真地听完了春蕙的话,连连点头说:“还说听玉儿解诗呢,听春蕙姑娘这一说,我们明白多了!”
宋德根也连连点头:“是呀、是呀!”
陈莲又说:“春蕙呀,不愧是一个先生教出来的,你还站在窗户外面呢,就听得这样明白,我们这坐在屋里的,白长了一双耳朵了!”
春蕙摇摇头:“大婶呀,不是我听得明白,是宋玉哥哥写得明白呀!他写诗从不故作高深,就是用典也很讲究,常常是化典为文……”
这时宋玉说话了:“春蕙呀,不能光说好了,你得帮忙找找这诗的疵瑕之处啊!”
春蕙眨眨眼:“疵瑕?挑毛病?让我想想……”
宋玉递过诗稿和毛笔说:“你对着诗稿找吧,权当先生改作业。”
春蕙听了宋玉这话,将嘴一撇:“你这样说,我就不找了。”
宋玉忙又改口说:“好、好,不是改作业,是共酌。”
春蕙便接过帛书,二人在一起指指点点地“共酌”起来,却把个紫叶凉在了一边。紫叶想和宋玉说话,可又搭不上腔,一时显得很尴尬。
陈莲把这些看在了眼里,她只得移身靠近紫叶坐下,亲热地跟她唠:“紫叶呀,跟大婶说说话。紫叶是个好姑娘呀,我跟你大叔常常夸你呢!”
宋德根忙附和着点头:“是呀、是呀!”
紫叶口里言不由衷地“嗯嗯”着,却将头扭向宋玉那边,不无醋意地望着宋玉和春蕙说话。
春蕙和宋玉将诗稿指点着看了一遍后,只听她说:“宋玉哥哥,硬要我给你这诗挑毛病吗?”
“啊。”宋玉点点头,“不然就叫你白听、白看了!”
春蕙说:“那我就随便找两句,给你这后边两句挑挑毛病。你这两句是——‘师乡云空不寞兮,师音千古永在’。这倒不费解,是说先生家乡的天空也不寂寞,因为有先生的伟音在此长留。可这伟音,是仅指先生在任教时发出的声音呢,还是包含他离教后又发出的新声?这新的声音你可不能打埋伏,须说出来让我们共受教诲啊!”
宋玉望一眼春蕙:“春蕙,你真会挖句,在你这才女面前什么也藏不住呢。当然是包含新的声音,也、也包含先生生前自写的墓碑啊!”
“自写墓碑?先生是怎样写的?”春蕙急切地问。
宋玉遂背诵碑文:“无真学问怎育真才士,有好德行方著好文章”。
春蕙神色凝重地重复道:“‘无真学问怎育真才士,有好德行方著好文章’。……嗯,这话说得既朴实、又深刻。说它朴实,是一听就懂,明白如乡人村夫口中之语——我敢说这两句话乡人也愿说愿传呢;说它深刻,是语浅理深——它何止是说了深理,而是说了至理呢,短短十几字,竟将为教为学之道说尽道透,是先生把他一生的体悟留在碑文里吧?真是不朽的伟音哪,理当在天地间长存,永远给为教、为学者以告勉!”
宋玉望着春蕙直点头:“对、对呀!”
春蕙接着又说:“我的毛病还没挑完呢!先生自写墓碑,何其悲壮;写下如此好句,又何其珍贵!如此重要之事,你这《师乡》中却含糊带过,是不是应有所加,才无以为憾哪?”
宋玉拍一下自己的脑门,连连点头:“春蕙,你说得真好,我的确有疏忽,是应改加!哎呀,怪不得先生说老师是越多越好,春蕙,你今天就给我当了一回老师啊!”
春蕙脸颊飞红:“尽是瞎说,我怎么能给你当老师,这不羞煞人吗?!”
宋玉却认真地说:“呃,我是真心实话。你不记得先生说的话了?他说别人的好见解,也应该看作老师。我可不能目中无师啊!”
“你……”春蕙无法驳他,只得摇摇头说,“唉,你一下子搬出先生来,谁还敢再驳你?好好好,我今天就给你当一回老师怎么样?这下你服气了吧?”
紫叶和春蕙是一起来的,走时却不在一起——紫叶是只顾自地冲在前面。春蕙在后面连声喊她也不理。春蕙只好一溜小跑追上她,说:“紫叶、紫叶啊,来时是你约的我,怎么走时就不管我啦?”
紫叶仍不睬春蕙,径自朝前走。
春蕙再紧跑几步赶上紫叶,搂着她道:“紫叶,一块儿走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