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教书育人的决定,缘起于那次去拜谒张鹖先生的陵墓。
漂泊异乡远客寄居自己苦也体察民苦;一边节衣缩食积攒路资、一边为行谏而百折不回地奔波见君;在秦人监管的文府打工伺机抄藏楚典……总之,是一天也没让自己闲着。可是岁月不饶人哪,“岁忽忽而遒尽兮”,转眼已耗去了几十年的光阴。年老了,身体也大不如前,那浩如烟海的文典抄不完,可自己的生命随时会完。步入花甲之际,他辞去了文府记注仆的差事,也不再为了行谏,往返都城见什么君了。姜太公九十岁得遇明主,那是他幸运;自己可谓生不逢时,无望见到明君了,再奔波下去,只能是徒劳无益,耗费生命。于是,他就在偏僻的乡村隐居下来,整理自己的旧作和所抄文典,不觉间又用去数年时间。之后他就辗转西行,来到春蕙坟前祭奠;又东折转回腊树园,祭奠父母、春蕙父母、紫叶父母及诸亲长;再反身北上,去宛邑张鹖先生陵前拜谒。
“先生啊先生……”在张先生陵前,宋玉久久跪泣,将自己的种种遭遇说与先生。跪累、泣累、说累之后,就在先生的陵墓前昏昏睡去。
好清晰、好清晰啊,几十年前的情景,竟然历历在目!
这不是当年腊树园村的学堂吗?是的、是的!那琅琅的读书声真好听呀:
亹亹文王,
令闻不已。
陈锡哉周,
侯文王孙子。
文王孙子,
本支百世。
凡周之士,
不显亦世。
世之不显,
厥犹翼翼。
思皇多士,
生此王国。
王国克生,
维周之桢。
济济多士,
文王以宁。
……
读书人中有韶华之年的宋玉、春蕙!
下课了,学堂院子里,宋玉正和春蕙共看《离骚》。
春蕙的声音太熟悉了:“宋玉哥哥,屈原大夫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忽驰鹜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
是我——当年的宋玉在答:“这是说朝廷里一帮小人百般钻营,追逐财利,只有屈原急于国运民生。”
“意思是这样,可我真不明白,朝廷里白白地养一帮钻营逐利的小人干什么?为什么不多用像屈原这样的人?”
“春蕙,你问得好,既是不成事、光败事的小人,就该把他们削光裁尽,又何必要拿俸禄去养?这问题我也没琢磨透,我们一块儿去问先生……”
当年腊树园学堂内张先生的寝室。宋玉、春蕙坐在蒲席上,眼巴巴地望着张先生,等着听他讲解。
张先生在屋里踱着步:“好,我给你们讲,我给你们讲……”
宋玉、春蕙赶紧将简册摊开放在膝盖上,静候着听讲。可是好一会儿没有动静。他们抬头一看,张先生竟没了踪影!
宋玉、春蕙连声喊着:“先生!先生!先生……”
宋玉奔出门外寻喊:“先生!先生!先生!先生怎么没啦……”
——宋玉自己把自己喊醒了,原是一梦!
下山的路上,步履踉跄的宋玉边走边想:……是不是、是不是先生赐梦给我,要我来当先生?要我办学堂、育弟子、传文化?……那《易经》里说,“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这能“化”人的“文”、这楚国悠久的文化,可是千万丢失不得,它是楚国的根本、楚国的血脉、楚国的魂啊!当今的楚国丢失了这个魂,才步步衰落。虽然自己曾精心写出招魂辞以招楚君、楚国之魂,却无济于事。看来,楚国是难保了,楚君也名存实亡,了无作为,形同废物,可是楚魂不能废啊,得让它绵延、永生……当年,先生在朝廷里呆不成了,才早早地倾力教学生,把他的“文”,传“化”给我们;我若把文化烂在肚里,是对先生的不敬,是对后生的吝啬呀!
“济济多士,文王以宁”——这话何等浅显,又是何等至理!文王执政何以能邦固国宁?周朝何以能数百年兴盛不衰?就靠的是莘莘人才、济济多士呀!楚国当年也曾是济济多士,它才能问鼎中原、威震华夏。它后来佞进士退,国势就每况愈下;现今佞人占尽高枝,贤士无立足之地,国势焉不败落!“明君贤臣、明君贤臣”——这句原来脱口而出的话,现在想起来也竟是天地真言哪!无明君,怎聚贤士?明君实是大贤士啊,犹如蜂之王、鱼之鲲、鸟之凤,有此大贤,方能广聚同类;倘无明君,纵有贤士为臣,也只能反遭其殃!屈原先生说“古固有不并兮,岂知其何故?”他也遗憾自古以来,贤臣和明君难以同时出现。真是这样啊,我等了几十年,也没等到明君,只怕此生是再难等到了,可是死亡是必然会来到的。直到自己身死魄散那一天,一切都将灰灭!得把头脑中之物传下去,传给弟子,弟子再传弟子,只有这样传递着去等明君了。倘不如此,纵使往后出了明君,又到哪里去寻“济济多士”?!
走啊,走啊,往南走吧,尽量往南,南方还是楚国的领土,而脚下都沦陷成了秦地。秦国也不是我心中的良国了,天下只有不嗜杀人者能一之。秦国为了称霸,越来越暴,攻城掠地,滥杀无辜,仅仅攻占郢都,就杀死和淹死数十万人。水淹楚都后,尸横遍野,导致瘟疫泛滥,又死人无数,自己的父母和春蕙、紫叶的父母,还有众多乡亲,都是因瘟疫而丧生。秦国这种穷兵黩武之邦,已使天下怨恨,是得不到天下的;一时得到,也不能长久。只有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公这些最善立国的仁君,无怨于天下,才配拥有天下,才能高枕而自适!
在落入秦手的楚文府当记注仆时,一日,宋玉意外地发现了在一册不起眼的文书里,竟藏有周朝的部分典章!虽只是残缺不全的一部分,却使他大开眼界——难怪周朝当初那么兴盛,原来他们有治国的宝典啊!只可惜还未及抄录,那文书就被管事的收走了。然而过目不忘的他,记住了内里的大要,并暗记私藏。从此对周公及周公赞佩的前代仁君,更加崇仰。
往南,一直往南。一日,到得南国一处山林。这里林茂山秀,鸟唱蝶舞,繁花似锦,绿草如茵,一条溪流曲折而下。溪水清澈透明,水声动听悦耳,犹如仙人在弹拨琴弦。
长途跋涉的老年宋玉,背着行囊走到这里,被这里的风景所吸引,不禁驻足观看。看了好一阵,当他的目光落在那清澈的溪水上时,才觉着口渴难忍。于是,他便放下行囊,下到谷底去喝水。
谷底,有一男一女两个七、八岁的孩子,正在溪水旁采摘小花。
女孩喊着:“陈玉哥哥,陈玉哥哥,你帮我摘这一朵花!”
“来了,来了!”男孩跑来摘花递给女孩。
两个孩子发现了宋玉,拘谨地打量他。
宋玉弯下腰对男孩笑着:“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呀?”
女孩指着男孩说:“他叫陈玉。”
宋玉一愣:“陈玉?”他又望着女孩,“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呀?”
女孩眼睛忽闪忽闪地说:“我叫秋蕙呀!”
宋玉大吃一惊:“哦,秋蕙!?”
男孩指着女孩说:“对,他就叫秋蕙。”
宋玉走近两个孩子:“你们摘的什么花呀?”
两个小孩指着眼前那一丛小花,齐声回答:“蕙花。”
宋玉惊得一下趺坐地上:“啊,蕙花?!”
两个孩子望着宋玉的表情,迷惑不解,只是呆望着他。
看着蕙花,宋玉一下子热血喷涌、百感交集,他的思绪也不可遏止地顺着年月往前窜着,一直窜到了当年在腊树园时,他和春蕙一起放牛的情景。时隔几十年了,很多东西都忘了,而当时说的话,竟然又一字不漏地从脑子里冒了出来:
宋玉:“我最喜欢这蕙花了!它不招人惹眼,只是星星点点;它不争先邀宠,迟在暮春开放;但它却纷繁实在,给人美好,让人依依难舍呀!春蕙,你这名字起得真好,这蕙花,真像你!”
春蕙:“宋玉哥哥,你不是在跟我说话!”
宋玉:“啊,不跟你,还有谁?”
春蕙:“你是在作诗!”
“你是在作诗、你是在作诗、你是在作诗……”春蕙的声音竟然久久在宋玉耳边回荡……
“你、你想听我作诗吗?只要你想听,我就为你作,日夜都作,日日夜夜!”此刻的宋玉,完全痴迷在了眼前的蕙花中,就像是春蕙又复活在了这蕙花丛里,他旁若无人地只顾和蕙花说着话。
身边的两个孩子都看呆了,等宋玉说完,他们才不解地问他:“你、你在和谁说话?”
“我?我?”宋玉好不容易才从痴迷中渐渐移开后,又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望着眼前的两个小孩,先问男孩:“你,你真叫陈玉?”
“啊。”男孩点点头。
宋玉又问女孩:“你,真叫秋——秋蕙?”
“啊。”女孩点点头。
宋玉又不说话了。面色也有点儿怪模怪样。
两个孩子看着眼前这个怪怪的老人,觉得很好奇。他们也不摘花、也不看花了,就看着宋玉,看他接下来还怎样怪下去。
宋玉也看着两个孩子,看着看着,竟又陷入了痴迷之境:他一会儿点点头,一会儿又摇摇头,眼睛也眯缝起来,似乎并没有看孩子,而是进入了一种遥远的遐思:
那一年,我离朝,她离世!此前我也听人说有转世投胎之事,比如腊树园那个神算子苏老四,就常说人死之后,形灭神不灭,还会投胎托生的。这些我原来并不相信,可今天怎么活灵活现——遇到了一个陈玉不说,还遇到到了一个秋蕙,这一“玉”一“蕙”竟然还都在一起!奇怪呀奇怪!细算起来,春蕙离开人世已经三十多个年头了,眼前这叫秋蕙的女孩约有七八岁,如果是春蕙托生的话,她是七、八年前就在此地托生了?知我者春蕙呀,她是早早地就算到我奔波谏君只会是徒劳一场,算到我早晚会走教书育人这条道,所以她就托生在我南行的路上等我?不然,为什么有这么巧、这么巧啊?……可是、可是这个陈玉呢?难道他也是我宋玉托生?宋玉就托生成了陈玉?不对、不对呀,我宋玉明明还在,可是从没听说活人也会托生的呀?……唉唉唉,瞎想个什么,都是没根儿的事!陈玉就是陈玉,秋蕙就是秋蕙,我宋玉就是宋玉,春蕙也就是春蕙——是时时刻刻都活在我心里的春蕙!有她在我心里,我才不会孤单!路漫漫其修远兮,贵在有她相伴啊……
——面对着满眼蕙花的宋玉,就这么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又喃喃自语地冥思遐想;他身前的两个孩子也像观看见所未见的怪人一样地盯着他看,二人还不时地交换眼色以互传好奇之意。就这样,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许久。
“你们……你们这里……有学堂没有?”终于,从痴迷中又苏醒过来的宋玉,说出了这句话。
听到眼前这个陌生老人问他们,两个孩子便一齐摇摇头,又一齐回答:“没有学堂。”
宋玉问:“你们愿不愿意读书?”
男孩点点头:“愿意。”
女孩也点点头:“我们可想读书哪!”
宋玉即刻两眼放光:“我到这里办学堂教你们好不好?”
两个孩子高兴得蹦起来:“好!好!”
宋玉一手拉住一个孩子,异常激动地说:“看来,我们前世有缘、前世有缘哪!”他兴奋得一头扎进溪水里,“咕嘟、咕嘟”地猛喝起水来。喝完水,他支撑起身子坐起来,脸上的水珠还在顺着他那花白的胡须往下滴落。
两个孩子又望着眼前这个“怪怪的”陌生人,眼睛一眨不眨。
男孩说:“我们还没问你的名字呢!”
女孩也说:“是呀,我们怎么叫你?”
“你们……”宋玉想了想,指着脚下的溪水说,“这条溪水叫什么名字呀?”
男孩说:“叫鹿溪。”
“鹿溪?真好听!”宋玉兴奋地说,“以后我就饮这里的水了,你们就叫我——‘鹿溪子!’”
两个孩子便蹦跳着叫他:“鹿溪子!鹿溪子……”
真是天成地全!
这鹿溪村虽住着三十来户人家,适龄学童也有十来个,家长们想让孩子读书的热情也很高,可就因为找不来适合的先生,便一直没办学堂。离该村十多里远处虽有一所学堂,但因为离家太远,家长不放心,所以没人把孩子送到那里去读书。陈玉和秋蕙这两个孩子,将想办学堂的宋玉一领到村里,村民们便围住宋玉问长问短。有几个小有文墨的村民,就像主考官一样,问了宋玉几个文事上的事,谁知宋玉不仅都对答如流,还能引经据典,对所涉经典还能张口就背,甚至还能倒背如流,只乐得众村民欢喜不尽,都说是天上掉下来个好先生,一个个争着接宋玉到家中作客。众村民还齐心合力,很快把村中的旧祠堂整饬一新,当作学堂,并且将宋玉的衣食住行都安排得停停当当。
学堂开学那天,宋玉的本意是直接上课算了,可是村民们哪里肯依,他们像迎接盛大节日一样,齐聚在学堂内外,举行隆重的开学典礼。不光给学堂披红挂彩,还督促学童们按照顺序恭恭敬敬地给宋玉行拜师礼。在安排学童座位上,村民们也甚是关心,他们一致主张将引进先生有功的陈玉和秋蕙两个学童,安排在中间最好的座位上,设出了“玉”“蕙”专座。陈玉和秋蕙的父母,都嘱咐自己的子女,上课时将宋玉当先生看待,认认真真地学;课余时间将宋玉当成自己的亲爷爷,要力所能及地关心照料。两个懂事的孩子,也像天生和宋玉有缘,不用家长交待,早就把宋玉当成至亲一样孝敬。宋玉呢,则将他所有精力和心血都倾注在教学上,他除了开设礼、乐、书、数、射、御六门课程外,还加开了“写”这一门课程,教习学子学习写诗作文——当然是先从写好三言两语做起。七门课程都是他一人施教,每天都在忙碌中度过,但他乐此不疲。六十多岁的人了,教学前已有老态的他,教学后逐渐增了活力,原来不少变白的须发,竟又变黑过来,好像返老还童一般!
先生倾心尽力地教,学子满心悦意地学,鹿溪学堂每天都是书声琅琅,琅琅书声,和当年老塾师张鹖先生在腊树园执教的情形,竟颇有相似!
……
世之不显,
厥犹翼翼。
思皇多士,
生此王国。
王国克生,
维周之桢。
济济多士,
文王以宁。
……
当下,鹿溪村的村民最乐意听到的声音,就是这孩子们的读书声。累了、乏了、闷了、困了,一走近学堂听听这读书声,不但即刻心悦气爽,浑身有劲儿,还增强了对未来的信心:未来是孩子们的世界啊,孩子们有了文化,一定比我们这一代人活得要好!
看到村民们和学童这么喜爱读书,亲近文化,宋玉不由感慨万端!宫廷里那些表面风雅斯文之徒,一个个都像是读够了书的文道上之人,实际上不仅腹如秽土,还对真正践行圣贤之道的有骨气的文人围打剿杀,使你根本难有立足之地。而在这缺文少墨的穷乡僻壤,却能给文化留下滋生繁衍的土壤,使得如我这样欲将腹中所学传留后辈之人,大有用武之地,真乃此一生中不幸之大幸也!唉,早知多年奔波谏君只是徒劳一场,就该早早地改弦易辙,教书育人。而今虽然适得其所,可是自己却垂垂老矣!宋玉啊宋玉,你如果早早地听了春蕙的话,不要扶那将要倒塌的危楼,而选择教学之道,你定是早就弟子众多了啊!唉,悔也无用,只有珍惜时光,把一日当两日用,以勤补晚,方是正理思至此,宋玉便更加勤勉不懈。真正是“老牛明知夕阳晚,不用扬鞭自奋蹄”!
宋玉离乡背井走得远,有人也寻得远。这个寻他的人奉了秦王之命,多年寻找宋玉不遇,而秦王给他的谕令则是:何时寻到宋玉,何时回朝交旨。此人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查访到了宋玉的踪迹。就在鹿溪学堂开学一年后的一天,一个远途跋涉而来的三十多岁男子,路过鹿溪村时,循着读书声找到了学堂。当时,十几名男女少年正在学堂内伏案诵读,而他不认识的宋玉,就端坐在讲台上观读。
这名男子缓步走进教室,对宋玉拱拱手:“先生,先生,宋玉大夫在不在这里?秦王派我来拜请他!”
仕心早灭的宋玉,瞥一眼来人,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神色平静地说:“这里没有宋玉,只有鹿溪子!”
众学童指着宋玉,齐声说道:“只有子渊先生!”
——宋玉是隐姓埋名在鹿溪村任教的,他使用的新名号就是鹿溪子,表字则是子渊。虽然后来鹿溪的村民逐渐了解了他的来历,但是对外仍不说破。当时这个寻访的人,也就只能失望而去。
昔往腊树园学堂的情景,不但在鹿溪学堂得到再现,就连下课后的情景,也与当年遥遥相似——
譬如就在那个寻访宋玉的人到来这天,他走后不久,宋玉就叫下课了,众学童便涌往学堂院子里玩耍。
陈玉、秋蕙呢,学习上一有疑问,便不肯放过。这天,他们又坐在院子一隅的石墩上,共同琢磨一篇文章。
秋蕙问:“陈玉哥哥,屈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呀?”
陈玉对着简册端详了一阵,抠着头皮说:“我也闹不准呢,我们去问子渊先生……”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
由少年变成青年的陈玉、秋蕙,课余时间,坐喜欢在学堂院子的石墩上,共读一本简册。而这天,他们读的不是课本上的内容,而是宋玉的文章《笛赋》。
秋蕙说:“陈玉哥哥,子渊先生这篇《笛赋》写得真好!”
陈玉说:“是的。这是先生年轻时写的。”
秋蕙说:“先生当年一定登过衡山,他把衡山的景色描画得如此逼真,又如此奇特。只有如此奇特之地,才能生长出奇特之竹,才能制成奇特的竹笛,也才能吹奏出奇特的乐曲呀!”
陈玉说:“秋蕙,你说得真好,用了这么多奇特!不过,我还要加——更奇特的是子渊先生文笔奇特,所以才写出了如此奇特的文章《笛赋》啊!”
秋蕙连连点头:“你加得好、加得好!”
陈玉说:“还有奇特的呢!听说先生近日对《笛赋》这篇文章又有修改,里面一定又增添了许多奇特呀!”
“哦?”秋蕙眨眨眼,“那我们去先生那里找来看看?”
陈玉颔首赞同。二人便匆匆去找先生。
鹿溪学堂宋玉的书房里,堆满各种简册,墙上挂着古琴、竹笛等几样乐器。
宋玉这里果然有《笛赋》的修改稿,陈玉、秋蕙要过迫不及待地看起来。
耄耋之年的宋玉,银须飘然,面目慈祥,欣慰地看着两个年轻人看书。
忽然,陈玉一拍几案,叫道:“妙!先生哪,您这一改,真是又增加了大奇特呀——您把几百年前的师旷写进了《笛赋》里,您、您还把荆轲刺秦王也写进《笛赋》里了!只是先生啊,这师旷和荆轲相隔几百年的人了,怎么把他们写到了一起呢?弟子有些不明白。”
秋蕙也点点头,表示不明白,巴望老师解答。
宋玉郑重地说:“陈玉、秋蕙呀,这就是神交啊!师旷身为晋国乐师,按理只消乐事无差,便不愧受薪俸,但他却对为政清明时时挂心,对“忠臣不用,用臣不忠,下才处高,不肖临贤”的弊端严加责挞,更敢谏君之过,不阿王权;那荆轲‘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为了国家安,苍生幸,重义轻生,知不可为而为,都是天尊地敬的忠义之士,都有着以天下为己任的圣人情怀。他们虽然异代相隔数百年,精神和心气却是贯通的。我在《笛赋》中,就让他们心神交会啊!异代相隔无妨,只要有传授。古人把他们的精神和心气传授给我们,我们再传授给后代,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和古人神交,几百年、几千年后的后人,也能和我们神交啊!只有这样代代神交下去,我们的文化才不会死!”
宋玉一番语重心长的诲导,只听得陈玉和秋蕙心悦诚服,二人都连连赞叹:“这个神交真是太妙了!”
接着,秋蕙又指着简册问宋玉:“先生,我一直在想着您《笛赋》里这句话——‘嘉乐悠长,俟贤士兮’,您的意思是不是说,这世上美好的乐曲,是为了等待、为了迎候贤士的到来?只有俟迎贤士的乐曲才堪称嘉乐,才最悠长、最动听、最值得赞赏?”
宋玉连连点头:“秋蕙呀,你的悟性真好,有时候比陈玉还好!贤士到来不容易呀,光有贤士本人之贤,他是难到难来的,来了也无法施展他的才智,还须有善用贤士的明君也能到来。唉,眼看楚国一天天衰落,君王一代不如一代,我这一生是等不到明君了,希望你们能等到。你们不要懈怠,你们等不到,再教好你们的学子去等。教学子就是栽培贤士呀。如果哪一天有了明君,却贤士难觅,无贤可用,岂不遗憾之极!这教学子,乃是天大的要事!”
秋蕙、陈玉由衷地赞同:“先生所言极是,教学子,是天大的要事!”
“教学子,是天大的要事!”——谁能料到,此时此刻,在远隔千里之外的楚国最后一座都城寿春城内,也有人在重重地说着这句话,这个人就是年过八旬的周石。他是在训导早已承袭他工尹之职的儿子。
儿子连连应诺:“是、是,父亲大人,教学子,是天大的要事!为了教好孩子们,我已经换了三个先生了!”
周石说:“你不要当上工尹,就不顾家里的事了,要知道,你也会老的!这个新来的先生怎么样?我们去看看。”
“好、好。”儿子扶着父亲,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官邸内的自家学馆窗前,停住脚步。
学馆内,一个豪眉长须的老叟,正在给一群十岁上下的孩子们授课。只听他讲道:“为何读书?读书是为了立德呀!立什么德?《易经》开宗明义就说了,要立元、亨、利、贞四德。元者,善之长也,是为仁德;亨者,嘉之会也,是为礼德;利者,义之和也,是为义德;贞者,事之干也,是为智德……”
窗外的周石听不下去了:“讲这些干啥?”他对身边的儿子挥挥手说,“去去,把这个先生也辞了,以后我来讲吧!”
儿子点点头,进去就对那个先生说:“先生哪,今天就讲到这里吧,我领你到前面去领薪俸。”
那先生便跟着儿子离开了学馆。
周石拄着拐杖步进学馆。
孩子们都围上来呼喊:“爷爷,爷爷,太爷爷!”
周石在讲台上站定了说:“孩子们,你们的爷爷、太爷爷,来给你们当先生,好不好?”
孩子们齐声说:“好,好!爷爷先生,爷爷先生!”
周石说:“你们都坐下来听我讲。”
孩子们呼拉拉都回到了各自的座位。
周石也在讲台上坐了下来。他定了定神,问道:“孩子们,你们听说过田成子这个人吗?”
“没有、没有!”孩子们齐声答。
周石接着问:“那你们知道什么是贼吗?”
一小孩答:“爷爷先生,我知道,贼就是小偷!”
众小孩都说:“对,就是小偷!”
“小偷好不好呀?”
“不好、不好、不好!”
“逮住了小偷怎么办呀?”
“打、打、打,打死!”
周石点点头,说:“对、对,小偷可恨,小偷该打,就因为他是小偷、小贼,他偷小东西;可是,还有一种大偷——就是大贼,你们知道不知道?”
众小孩都摇着头答:“不知道。”
周石便说:“这就该讲那个田成子了。田成子可不偷小东西;他偷什么?偷个大官来当……”
另一个高个小孩好奇地大声问:“大官还能偷哇?”
“能偷。”
“那他偷了多大的官?有爷爷您的官大吗?”
“有有有,比爷爷的官大多了!”周石继续讲,“他偷到了大官、大权,还偷到了一国之政,高楼大厦任他住,金银财宝用不完,荣华富贵享不尽,还没一个人敢说他是贼,他过得比谁都好,比谁都快活,比谁都风光!爷爷我从小就崇拜这个田成子啊……”
高个小孩叫道:“爷爷,我长大了也做田成子!”
众小孩都说:“我们都做田成子!”
周石一脸的皱纹都笑没了:“那好,那好,那你们就得好好听我讲……”
鹿溪学堂宋玉书房里,又是另一番景象。
只听秋蕙在说:“先生哪,您《笛赋》里‘嘉乐悠长,俟贤士兮’这句话,好耐琢磨呀!别看是短短几个字,我从字句里好像看到了您站在那衡山之颠,向全天下呼唤,呼唤最好的贤君、贤士出来安邦定国;您是用您那精美的乐音在呼唤,这乐音宏远而悠长,就、就像是千古之音哪!先生啊,现在,我好想听、好想听您演奏乐器,演奏您那——俟迎贤士的乐曲啊!”
陈玉也说:“秋蕙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先生,我也好想听哪!不知先生可作有此曲?”
宋玉笑着:“我早为俟迎贤士作了曲子,既然你们要听,那你们都是我的知音了!我也乐意为知音演奏啊!”说着,就欲起身去取挂在墙上的乐器。
秋蕙忙去摘下墙上的竹笛递过来。
宋玉摇摇头:“不,不要这个。”
秋蕙纳闷了:“用笛子演奏您《笛赋》里写的乐曲,正好呀?”
宋玉指指挂在墙上的古琴:“我还是用它来演奏。”
陈玉忙取下装在套子里的古琴,递给宋玉:“先生啊,您多种乐器都会,只是弹这古琴的时间最多。”
秋蕙也说:“是啊。先生,您为何最爱弹这古琴呢?”
宋玉卸掉琴套,一边轻轻地抚摸琴套,一边意味深长地说:“为何最爱弹这古琴?因为、因为它有这琴套啊!”
“琴套?”秋蕙眨眨眼,“哦,我明白了,这是春蕙师娘给您做的琴套!”
宋玉想了想,说:“我——得把师娘倒过来,她是我的良师!她的才德、眼力,都在我之上!她、她是天下无双的!”宋玉几乎是哽咽着说完这话。他强忍着没让眼泪外流,而让它流进了肚子里。
宋玉开始是坐北朝南的,想了想,他换了个方向,坐南朝北——有谁能知道,他的家乡在北方,鄢邑、腊树园在北方啊!然后开始演奏古琴。那琴声时而幽怨,时而激越,时而悲戚,时而奔放——可说是百感交集,把他一生的喜怒哀乐都融进了其中!陈玉、秋蕙听得十分入迷。
弹着、弹着,忽然,从他肺腔里迸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使他不得不终止弹奏,随之,就仆倒在古琴上。
陈玉、秋蕙使劲呼喊:“先生!先生!先生……”
秋深寒重。由南往北,鹿溪村几个乡亲赶着马车载着宋玉的灵柩,日夜兼程,走了好几天,才到了鄢邑腊树园村。陈玉、秋蕙和几个弟子前两年帮先生将春蕙的坟迁回腊树园时,来过这里。这次,他们抚柩执绋就将恩师宋玉安葬在春蕙旁边。
此后,宋玉的一帮弟子,大都先后分往各方兴办学馆,继承师业。陈玉索性搬来腊树园居住,一边为师守孝,一边就以师家为塾,教书育人。后来,陈玉、秋蕙二人结为连理。秋蕙相夫教子,夙夜不辍。夫妻二人将恩师宋玉的辞赋作品和他辛勤抄录的楚文府的典籍,精心收藏,待机献纳。只是以后战乱频繁,几经流离,人非物失,所藏皆不知下落。所幸的是,一部分早已入时人之眼、被众口传诵的宋玉作品,却世世代代地流传下来,其“赋家之圣”的美名亦随文而走,享誉千秋!
后人有诗赞曰:
春风不回何堪愁,
诗杰未必逊王侯。
琼楼宝殿今安在?
只有文章万古留。
阳春白雪不曾旧,
惊世楚声歌未休。
悲秋莫道贫士孤,
代代知音读风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