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些挑工的辛酸,在任正时看来,又是一册册难以描述的书页。挑工们常年奔波在古道上,形单影只、劳碌奔波姑且不说,路途上的各种艰险,时不时成为压垮他们身心的稻草。任正时小时候,就时常在屋前的一块地坪里,听着一位老人的叙说:那老人是他的邻居,叫李聚林,是一名常年奔波在这座古城与常叙或与益滨之间的一名挑工。常叙与益滨,是南方H省的商贸之城。
由于生活所迫,当时年仅十五六岁的李聚林,便干起了挑工的活,几乎每半个月一个来回,下常叙益滨时要替别人挑一肩木炭木柴、或者是其他山货,回来的时候,要么是一担食盐,要么是日用百货。他时常风餐露宿,昼行夜歇,一个干硬的饭团,拌着路边的泉水或河水下肚。饭团吃完走了一段崎岖的古道后,很快就会饥肠辘辘的,不得不就近上山,采集野果充饥。山间的野果也并不是那么好采的,因为近道边的野果已被同样饥肠挂肚的挑脚工采去了,只有进入深山老林,才有可能发现别的新奇。结果是往返途中,虽然采得些野果,体力却也耗尽,要是深山老林中藏着凶猛的野兽,逃生才是要紧。此时真所谓是雪上加霜,不仅饱肚无望,而且经这么一折腾,更加饿得慌。他瞅一瞅身旁的这担货,内心里便直打起了颤,连死的心都有。
可是哪有什么办法?自己反倒无所畏,但一想到一家老小,在家等着盼着自己挑着货回去,到雇主那儿换点小钱来维持生计时,他还是咬牙坚持着,一步挨一步,艰难地往前走着。
自然界的险其实还是小菜一碟,人世间的恶,才是扼住挑脚工喉咙的一道剑。行走在这崎岖的古道上,时不时遇上打家劫舍的盗匪。这些盗匪盘驻山间,神出鬼没,专门盘剥势单力薄的挑脚工。因此,一般的情况是挑工往往在一些集镇聚聚后结伴而行,彼此之间互相有个照应。但也有雇主要货要得急,或者雇主很凶的,挑工便顾不上等齐伴聚集,只好孤身一人上了路。这些挑工正好是盗匪抢掠的对象。正当挑工急匆匆而过岗时,一伙强盗似凶神恶煞,横行在道上:“此门是我辟,此道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卖路财”。可怜天见,这些挑山工哪有什么钱财?可强盗们不由分说,夺走货物,一走了之。若是不识好歹的挑工,与他们争夺货物,他们轻则让挑工残臂断腿,重则叫挑工尸横荒野。
像李聚林这样的挑工,就是缺胳膊少脚的一位。有一次他挑着一担小干鱼从常叙返回来,只差四、五十里地就要回到这座古镇了,偏偏在山口古道崖边,就遇上了一群劫匪。当李聚林被拦截后,苦苦哀求劫匪放过他无果,劫匪抢夺货担后,竟丧心病狂地将他推下了山崖。
他在跌下山崖后,撞上一块石头,被长在石隙缝中的荆棘挂住,才没有继续往下跌入崖底,但剧烈的疼痛使他昏厥。等他恢复意识的时候,天幕渐次合闭起来。他试图移动双腿,可那左腿怎么也不听唤,那腿仿佛已不属于自己:显然左腿伤得不轻。想着自己不能移动的腿,可能已成废人;再想着自己费尽心力挑来的货物,顷刻间已荡然无存,一阵紧似一阵的悲凉,从他内心泛起。
“老天呀,你为何如此待我?”此时的他,只想“一了百了”的了。他强撑起躯体,想从那荆棘窝里爬起来,跳下那悬崖,那脚怎么不听他使唤,只好悻悻地躺在那刺窝里,任凭悲愤的泪水洗涤双颊,任凭晚来的山风吹凉整个身子。
天幕已完全合拢,四周黝黑黝黑的,整个山野,狼嚎声连闯自己的喘气声,使得旷野寂静得异常恐怖。此时,痛觉却已渐渐苏醒,钻心的痛,迫使他发出阵阵呻吟,他使劲地支起上半身,死神紧逼的威胁,裹袭着巨剧烈的疼痛:说实在的,对于自己,现在已是贱命一条,而对于妻儿子女,是顶梁柱。而今,顶梁柱就这样折断在此处,他的心里填满了不甘和悲愤。
生与死的交织。他的头顶,响起了一连串的声响。他隐约觉得,那是野兽们在争抢着什么。几声沉闷的鸟铳声,如闷雷滚过天空,在山谷里反复地回响。接着,猎犬吠声,急骤而且尖刻地,如同波涛在空寂漆黑的夜里滚动。
也许自己有救了吧!他想,许是猎人打猎到这边来了。他攒足了力气,大声呼喊着:“救命呀——救命。”
猎人们的吆喝声,伴随着沉闷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猎人已至李聚林的头顶了,但对崖边的呼救,根本就没有留意。
“咦,过来看,小干鱼!这里有这多么小干鱼!”忽闪忽闪的火把光,引导着一个猎人的目光,停留在了地面上散乱的小干鱼。
“噢,是有许多小干鱼!”另一支火把凑了过来,兴奋与诧异的声音,“可能是这些小干鱼的腥味,引来了众多的野兽,才使我们今天,意外地获得如此大的收获。”
“不对呀,这荒郊野岭的,怎么会,怎么会凭空冒出这么多小干鱼?!”先前那个猎人疑惑地说,“一定是有挑脚的,在这个地方,遇到了危险!咱们得留留神,细心找找看。”
“少吃咸鱼少口干!”他的同伴说,“只要我们到手的猎物不少,那挑脚工关我们什么屁事?”
“你怎么说话呢,你?咱们都是在外闯荡的人,谁能包管不会遇上什么难处?万一这样的事,落在自己头上,而碰如同你一样不闻不问的,那该怎么办?”
“道理是这个道理,这荒郊野岭的,可叫我们怎样找?”
“留留神,保准能找得到。”
“快,这边来,你看,这丛草往崖边垂落,一定是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从这里滚落下去,我们就从这里来找找。”
“哦。”
“下面有人吗?”
李聚林听到有人朝他这边寻来,虽然自己的意识还算清醒,他想用力朝上面喊话,那喉咙已是又干又燥,口里发不出任何声音来。用手摸了摸四周,终于在悬崖夹隙间,摸到了一个石块,于是他用这个石块,猛烈地敲击崖壁。
“哦,有人,下面有人!”猎人已听到石块敲击崖壁的声音了。
“怎么下去呀?那么陡!”
“我有办法,你不是有一根爬山绳么?快,宜速不疑迟,他可能受了重伤,你拿一端锁在那棵树上,然后在上面接应,我下去!”
“好呢!”
他们寻出爬山绳,一端系住旁边的那棵树后,用力地拽了拽,确定那绳非常牢靠后,一个猎人用另一端套住在自己的腰部。一只手抓住绳子,另一只手握着火把,开始往悬崖下蠕动。每下去一点点,上面的人把绳松开一点点。
“喂,伙计,你在哪里?”猎人一边用火把照着四周的崖壁,一边不停地呼叫着。火把的光晕,在壁上一闪一闪的,但在那黝黑的夜里,它能照亮的空间极其有限。
“我在这里。”一个声音似乎是地底下发出。
猎人尖起耳朵听了听,只听得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这黑如洞的夜晚,却也无法判断其人的具体位置,猎人只好晃动着火把,在崖壁间到处寻找。那火把的亮光,扑闪扑闪的,在突兀的崖壁间显得十分微弱。猎人在确定某个方位没人后,再往下蠕动身体,继续寻找着落难人。
“喂,大岩哥,你找到人了么?”上面的猎人喊着,“我的手臂已拉绳拉麻了,快撑不住了!”
“小碧,人要生活计,你把绳子绕在树上,休息一下吧!”
“好的,找到了人,你就叫唤我一声!”
“好的!”
那个叫大岩的猎人已经大汗淋漓,额头上的汗滴不断涌下,汗水浸入眼帘,好像朝天椒的汁,弄得无法睁开双眼。他用握火把的手袖揩了揩那汗珠,却不料咝咝几声,那头发被火把的火焰烧掉了一把。大岩“贼”了一声,仍然寻找着落难人。
……
突然,大岩的手碰到了一种粘稠的液体,他晃动着火把一照,是一滩血,殷红的血!
“应该不远了,我可以顺着血渍找了!”大岩心里思忖。
顺着斑斑血渍,大岩在崖壁上发现了一大丛荆棘。他一步挪一步地靠近荆棘,大声喊着“喂,伙计,你在么?”
“在这儿,救救我。”一个声音从荆棘丛中低沉地传来。大岩终于能断定他所要救的落难人,就在那丛荆棘中了!
“小碧,我找到人了!”
上头却无人应。
“小碧,小碧!”大岩继续朝上喊着乙声。
“呯!”一声火铳枪沉闷声,在山谷里回响。
“小碧不会有事吧!”大岩的心头不由得一紧。
“大岩哥,找到人了么?”
“找到了,小碧,刚才怎么回事?把我吓一大跳!”
“刚才我迷迷糊糊睡着,隐隐约约听见你的喊声,不知怎的撞动了火铳扳机。”
“嘴巴没毛,办事不牢!”大岩心里嘀咕着。
“你随时照应着,把我们拉上来哟!”
“好!”
大岩继续朝荆棘,艰难地摸索着靠近。
终于,他发现了躺在荆棘丛中的人。他用火把把他照了个遍:脸色蜡黄,拳头紧攥,嘴里不停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左腿已用腰带紧紧地扎捆着。大岩寻了一个岩洞,试图把火把插进去,可火把横竖都插不稳,只好用腿死死夹住绳子,腾出另一只手来,扯了旁边的一些杂草,把火把的柄固定在岩缝里,然后再来检查那人的状况,思索着怎样把他救上去。
“伙计,你还可以吗?”
“左腿好像已不属于我啦!”
“你别怕,让我看看。”大岩说,“你现在别说话,先喝口水,养足一下精力,我们把你救上去再说。”
他点点头,泪水从眼角处落下。
大岩解下自己的绳子,试图将那人用绳子固定,不曾想一脚踩空,一个踉跄差点摔了下去,幸亏自己眼疾手快,顺手抓住了身旁的一丛荆刺。手被荆刺刺得剧烈的疼痛。他奋力用脚踩上崖壁,一个鲫鱼打挺,飞身跃上那一丛荆棘丛。
荆棘剧烈地摇晃起来,荆辣丛嘶嘶地响着,开始往下滑。
“必须得另想办法,减轻荆棘丛的重量,否则两个人都会葬身悬崖。”大岩思忖着。
如老鹰一般,大岩的眼睛在悬崖边搜寻着。忽然,他把目光停留在刚才插火把的上头,一根古藤,粗粗地凸起。“那藤可以悬住自己的身体。”他的心里闪出了一个念头。用脚倒挂金钩勾住绳子,腾出手抓住那根古藤。猫着腰,拉住了自己解下的绳子。
“要想救人,首先必须保证自身安全!”大岩寻思着一个既能让自己活动自由,又能用绳固定那人的出处。他环顾四周,发现那古藤足够坚实,于是解下自己身上的佩刀,麻利地把古藤的一节割下,织成一个简易的网架,然后把它固定在古藤的根部。他再试了试古藤网的牢固程度,便抬起一只脚,把身子跨在藤网上,慢慢地躬身去翻动那人的身体,用绳子缠绕着那人的腰部和肩部,再把绳子打好一个结。
大岩把这一切都打理妥当,大声喊着:“小碧,你往上拉吧,不过不要拉得太急,慢点哟。”
小碧在顶上应了一声,慢慢地将绳子拉紧。随着绳子被慢慢拉紧,大岩吩咐那人用手护着自己的头部,然后朝上喊了一声“起”,那人便被缓缓拉起。大岩边用手托住那人,边喊:“拉,拉!”直到自己的手够不着了,才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