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杼的住所,是卫穆公所赐,在京城内,虽然不在中心位置,也不太大,及不上府第的规模,但亦是相当不错的房子,至少可以有足够的地方让崔杼摆放他酷爱的简册。
崔杼空身一人来到卫国,闲来无事,就不断收集书简,很快也积集了不少。他喜欢读书,这是他母亲悉心教育的结果,也是他多年在崔邑生活培养起来的习惯。每有空闲的时间,他就会拿起书简来读,而不是沉浸于声色犬马的享乐中。当然,在崔邑那块小地方生活,不像在京城里,有不同花样的种种玩法,也是一个客观条件限制的结果。
但在那个时候,对读书人来说,可读之书不多。因为能够写出自己原创作品的作家,还没有诞生出来,人们对怎样写好一篇文章的事还不太懂得,更不用说是怎样去写一本书了,即使是大名鼎鼎的孔夫子,也只能做到“述而不作”。唯一一部归于孔子名下的作品,是他修订鲁史而成的《春秋》,属于对现有文献的再编辑,不能说是原创作品。
在可读之书中,最常见的就是《周易》、《周礼》、《诗》、《书》这寥寥几本。《易经》太难,是占卜之书,没有几个人能读明白;《周礼》太枯燥,就是本工具书,需要的时候再查阅就是了;不过,《诗》是刚刚才开始流传开来的;所以,在民间,《书》几乎就是唯一可读之书。
崔杼最爱读的也是《书》。这本书后来改名为《尚书》。如果说《荷马史诗》是古希腊文明的源头的话,那么,中华文明的源头则是《尚书》和《诗》。这两者的特点不同。《荷马史诗》是有主题的创作,是文学作品。《尚书》原来不是一部有主题的作品,也不是文学作品,它就是事实的积累,后来经儒家的编辑以后,才有了一定的主题性。《诗》虽然是一部文学作品,但它是一部短诗集,也不是一部主题集中的作品。
孙林父来找崔杼聊天。崔杼十分高兴。因为孙林父也是能写字,会读书之人。当然,贵族天生就是准备要从事政治工作的人,能读书会写字是重要技能。尤其是学习历史,这是借鉴过去的前辈管理国家的方式方法,有助于他们去解决现实中遇到的问题,是十分重要的事情。
但《书》所记录的真实有什么意义,应该如何理解,那时还没有一个共同的标准,只能靠自己不断重复地琢磨,慢慢靠自己的悟性理解。因此,崔杼尽管爱读书,读起上来仍然感到有困难。这时候,朋友就十分重要了。古人重视友谊,也常主动去结交朋友,不管年少还是年老,好的朋友,可以相互研讨各自遇到的问题,从而寻求一个共识。
孙林父问崔杼:“今天在读什么?”
崔杼说:“刚找到一篇《洪范》。”
孙林父说:“哦。这篇我读过。”
崔杼说:“但多有不明白的地方,在慢慢理解中。”
“洪范”就是统治大法的意思,这篇历史文献现在是收录在《周书》里面。
其中说官有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德也就是做事的方式方法的意思。崔杼感到有点矛盾的就是,正直就是处事公平公正?刚克就是处事铁面无私?柔克就是处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崔杼虽然身处高位,但从政经验不多,他想在头脑中弄明白,一个臣子,应该怎样才能够把国家治理好。
在孙林父看来,这几种方法不相矛盾。为官当政,面对的是现实问题。无论采用的是哪一种做法,重要的是把问题解决,把事情做成。自己觉得哪一种好使,哪一种有效,就选用哪一种好了,把事情做成了,这才是根本标准。这自然是经验之谈。但孙林父今天来找崔杼,不是为了讨论学问的。
孙林父问崔杼:“最近除了读书,崔子还有些什么事情在忙着?”
崔杼说:“也没有很特别的事忙。就是想搞清楚一些基本想法,希望能为卫国做些实在的事情。”
说白了,他就是想学习怎样才能够做一个好官。
孙林父说:“最近颁布的《婚姻法》有了解过吗?卫国把结婚年龄也调低了。”
崔杼说:“这个我知道,现在跟齐国是一样了。”
虽然是知道了,但崔杼并没有特别在意到这件事情。
孙林父说:“崔子何不趁这个机会,就在卫国娶亲成婚,先把家安顿下来?”
崔杼是没有想过。婚姻这个事情,原来是母亲为他张罗,因为被驱逐而中断。现在刚来卫国不久,他还没有时间去想。
孙林父又问道:“崔子是在齐国娶亲了么?”
崔杼说:“没有。”
孙林父就说:“庄叔之小女,年方十六,聪颖可人,何不向庄叔提亲也。”
崔杼最大的梦想仍是要回齐国去的,母亲与弟妹都在那边,亲人都在那边。但孙林父突然提起的这件事情,他也是不得不思考的。齐国实在是太遥远的梦,受国佐和高固忌恨,他被齐倾公驱逐出境了,近期完全看不到有回去的可能。而孙林父是不会无缘无故就建议他向孔达求婚的,应该也是孔达的一番美意。
崔杼需要面对现实,并继续生活下去。
孙林父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而且你们双方适龄。崔子若有意思,我乐意帮这个忙。我们可是朋友呢。”
孙林父误以为崔杼有犹豫,其实他是没有的。他只是没有想过这事情。在齐国的时候,母亲提起过,来卫国之后他就没有再去想了。但现在,忽然间,似乎马上就要实现了,也无法去问问母亲意见。
崔杼说:“愿听文子之言也。”
听崔杼这么说,孙林父就高兴了。他说:“吾乐意效劳也。”
孙林父起身告辞,他要回去把与崔杼沟通的情况向孔夫人汇报一下。崔杼送他出门。到了门外,二人互相拱手道别。
孙林父说:“请留步。”
他向自己的马车走去。车御一直在等着他,待孙林父上了车,亦就驾车离去。
孔子作《春秋》,不是把已有文献,简单地按时间顺序汇集起来,堆积起来的一部流水账,而是包含有他自己对历史的研究。因此,根据他自己的评价标准,也是有了一个主题的。古人对此评价极高,称之为“春秋笔法”、或“微言大义”,否则,一部历史书就成了纯粹的数据积累,而没有去挖掘数据背后的意义了。
但在当代,有人贬之为篡改历史。这不是一个公正的观点。“春秋笔法”不是篡改历史,而是研究历史,是要挖掘出隐藏在历史事件背后的意义。孔子把自己对历史事件的研究,融合在对历史事件的叙述当中,才使语言简练到几乎每个句子都含有褒贬之意。
所以,说孔子歪曲历史大概率属于诬告。因为,当时各国不是只有孔子一人具有阅读史册的资格,就是在鲁国,也有它的史官,而且不止一名。但儒家对史料进行了有意义的整理,这也是历史的事实,也是历史的贡献。
儒家对《书》进行整理,是围绕“仁”的主题选取史料,也就是统一了对历史事件的理解标准。改名为《尚书》,包含《虞书》、《夏书》、《商书》、《周书》这四个部分。现在对这个书名有三种解释。一种解释认为,“尚”就是“上古”之意,所以,《尚书》就是“上古之书”;另一种解释认为,“尚”有“尊崇”的意思,所以,《尚书》就是“人所尊崇之书”;最后一种解释认为,“尚”是代表“君上(即君王)”,所以,是“君王之书”的意思。
这三种解释虽然各有道理,但也各有缺陷。《尚书》是一本面向君王与贵族之书,他们读这本书,不是为了娱乐,而是为国家统治而学,是为政治管理而学。所以,这本书里选取君王与名臣的史料而删去其他,不是为了“尊崇”,而是为了学习他们的统治经验。对孔子而言,周朝就是现代,周公并不是上古人物。因此,《尚书》翻译为现代语文,就是“理想的政治学汇编”的意思,或者,就是“最高的政治学”。所以,《尚书》后来又称为《书经》,对古代人而言,不读《尚书》就是政治盲,《尚书》是不可不读的政治之书。
送走孙林父后,崔杼无心再继续阅读。他就把铺开的简册卷起,逐卷它放回原处。崔杼读书不介意被打断思路,既然他的阅读并不是为了娱乐,亦就无须一口气往下读,反倒是经常需要中断下来思索。没有解经人,没有教师,就只能这样了,既然有关如何理解《书》的意义这些重要问题,是孔子以后才得以解决的。
崔杼把书卷放好后,他就走出街外去。卫国的首都朝歌,早前认为就是商朝王都,因为周公封弟弟康叔于卫,一个重要使命就是管理商朝遗民。不过,现代考古基本否定了这一观点,考古结论认为卫国的首都并非是商朝的朝歌,只是名字相同而已。崔杼并无考古之心,对此没有加以评论。他想散散步,是需要思考一下,既已答应了孙林父的提议,那就要认真对待,他需要好好静下心来,想一想自己的婚姻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