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单老妇人熬的也是双目如生了一场红眼病一般,人明显瘦了一圈,一碗稀粥热了端上来,凉了端下去,口中发出来的蚊子声在不住的劝慰老头子,“当家的,趁热快喝点吧,你可是咱家的主心骨啊,你可千万不能倒下呀!不用担心,咱家有老佛爷保佑着呢,都福大命大,肯定不能有啥事。”说着说着,几棵豆大的泪珠掉落在稀饭里。
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单老爷无力地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示意老太太不要再说话。门帘一掀,黄管家请来了郎中跟在身后。郎中放下药箱,在火盆上暖了暖手,缓步来到炕沿前坐下。
郎中见单老爷满嘴起水泡,鼻孔生疮,双眼水肿,“夜里睡不着觉,尿尿赤黄,吃不下饭是吧?”
单老爷紧盯着郎中的脸,微微颔了颔首。
“张开嘴,伸舌头,啊。”
单老爷张开了嘴巴,厚重的白舌苔挂在舌面上,就像三九天里的清霜,舌两侧边缘还生出了毛刺,宛如一把锉刀,烟熏的黄牙根还渗着脓水。正当单老爷张嘴“啊”的时候,一条大灰狗扒拉开门帘钻进屋里,带进来一股冷风。这可是一脚踢出个屁来,赶巧了。单老爷没有前兆的打了一个大喷嚏,腐烂厚重的脏器味夹带着飞沫,如灶坑打回枪般,巨浪拍面险些窒息过去。呛得他本能地踉跄了几下,差点撞在后墙上,郎中干呕了好几口,“啡……啡……哎呦我的亲爹呀,怎么上这么大的火?”
“对不住你了。哎!别提了,老家发大水又着了大火,房屋粮食全都没了,土地也冲没了,又遭了瘟疫,死了那么多人,能逃的都逃了,这也不知道哪里能落脚。”单老爷有气无力地说着,眼睛却警惕地瞥视着郎中。
“听口音,你们是从关里过来的?”
老太太刚要开口,被老爷一眼盯去,她咽了口唾沫,退到了一旁。
“嗯呐地。天津卫跑出来的呀。”老爷子搪塞道。
“啊,这么巧啊,我老家也是天津卫的,你们是天津卫哪个庄的呀?”
“你老家是哪儿的?”老爷子立马多了些警觉。
“黄各庄。”
“啊,我们是祁各庄的,我还以为是临近庄的呢,离的得有一百多里地呀。”老爷子暗暗舒了一口长气。
黄管家付过诊费,拿着开好药方。郎中再三叮嘱按时服药,起身背起药箱走出客栈,一边走一边吐着唾沫,“这什么人呢,下水都烂了吧,差点没呛死我,他妈倒霉。哎!算了,有钱挣就行,一天要能整几个这样的活儿,我的日子也好过呀。”
黄管家刚要出去抓药,却被老爷叫住:“等等,药过后再抓,收拾一下,马上走。”
“老爷,您不是说三天一换地方吗?这才住一天呐。”
“我感觉有点不对劲儿,不得不防啊。再告诉大伙儿一遍,打死了对任何人都不能说我们是乐亭的,反正胡子也不认识我们。这点钱也得省着花呀,快点收拾,出门奔西北,绕一圈再奔东南进大山。大冬天不能再往北走了,越走越冷,再走冻也得把人冻死。派个人告诉大少爷他们住下等人,等我们找到落脚地以后再回来找他们。对了,买两门洋炮,多带点弹药,买点米绿豆,还有扎枪大刀和锹镐斧头锯绳子啥的,你看着办吧。”单老爷警觉的吩咐下去。
“嗯呐地。”
单老爷躺在毛驴拉的板车上,老太太,老丫坐在两边,老爷子的眼睛始终查看身后左右,东绕西拐转了几圈,掉头直奔东南大山而去。
太阳偏西,越来越红,越来越下落,一座大山横在了前面。摸来摸去闯进一条狭窄的山沟。再往前,已经无路可走,只好弃车。黄管家和伙计把板车埋在了雪堆里,让老太太骑着毛驴,大家相互搀扶艰难地继续前行。
“找……找一找,看看有没有破庙什么的,实在不行就挖地窨子。”老爷子也是实在走不动了。
“嗯呐地。”
大家原地坐下喘息,忽然,走在前面探路的黄管家惊呼:“快看,那里好像有个山洞。”
众人呼地站起身来,跑了过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半山腰处确实有个黑乎乎的洞口,周围长着一片白白的桦树。
“上去两个人先查看查看。”老爷子急切地吩咐道。
“嗯呐地。”
小半个时辰的功夫,打探的人回来了,面露喜色地向老爷子禀告:“老爷,真是山洞,洞里很大,里面也挺暖和的,就是太深,没敢往里走多远,好像有滴水声,还有一股骚气。”
“有水就好,说明里面确实是暖和。有骚气?可能也会有肉吃了。”老爷子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点点笑容。
“老爷,万一里面有狼……啊……狗熊什么的,怎……怎么办?可千万别碰到老虎啊?”说话伙计嘴都打瓢了,听的其他人也都浑身一激灵。
“能有老虎吗?”
“我的妈呀,可别真有老虎狗熊啊。”
“慌什么慌?你看到洞口有什么脚印了吗?”老爷指了指上去的两个人。
一个挠挠头:“有吧?!”说着,把眼神儿转向了同伴儿。
“有脚印!”另一个伙计肯定地说。
“有多少?多大的脚印?”老爷追问。
“嗯,嗯,这么大,这么这么大。”说着用手来回比划着。
“问你有多少脚印?”黄管家急的不行。
“也不多。”
“抄家伙!都上去,就这儿了。背上老太太,老丫骑驴,上!”单老爷果断做出了决定。
“嗯呐地。还愣着干什么?行动啊!老爷不是说了嘛。”
“嗯呐地。”
“老爷,山洞是野兽先占领的,咱们能整过野兽吗?不得变成狼粪啊?”一个伙计还是心有余悸。
“愚蠢,野兽长人的脑子了吗?你没长手吗?手里的家伙都是烧火棍啊?它们跑了,我上哪里找肉吃去?都跟我上!”单老爷斥责道。
“嗯呐地。”
毛驴呼哧带喘地到了洞口是死活不肯进洞,牵拉后推,就是不动地方,最后跪在地上,嘴里“哏嘎哏嘎”一个劲地嘶叫。
“行了,别拽了,不能勉强牠,把它栓大树上,栓牢。驴这样叫,说明里面还真有野兽,还不是一般的家伙呢,要不能把它吓这个熊样?点上火把,先进去几个人,往里探探到底是什么情况?”老爷说。
“嗯呐地。”
黄管家领着两个伙计,手举火把慢慢往山洞的深处探去,火把照亮处,却见这山洞有三丈多高,低处也有七尺高,最宽处足有五丈,窄处也有一丈七八。
“管家,那上边是不是有小洞?”
“上去悄悄。”
“嗯呐地。”
一个伙计举着火把上去,察看了一会,下来禀报:“管家,上边有两个小洞,里边不深,能住人。”
“好!”
三人继续往前走,管家手举火把,两个伙计端着洋炮火枪,往里走约八十丈深,见洞壁上露出几只闪着蓝光的小眼睛,死死地盯着这里,低沉阴森的哼哼声,呲出一排排小白牙,让人看了后脊梁骨直冒凉风。
一个伙计过度紧张,一没留神火枪走火,“轰”的一声,山洞的石壁“哗哗”落下一大片碎石子,几条黑影“嗷嗷”地逃往洞底深处。
继续往前探,“哗啦哗啦”,“滴滴答答”的水声越来越大,地面泛着波光,一片深不可测的水潭呈现在面前。
“就探到这吧,回去报喜。”黄管家兴奋得几乎要喊出来。
“嗯呐地。”
“嗯呐地。”
老爷子和家人围坐在火堆旁,听完回报,他略显高兴:“看清是什么野兽没有?”
黄管家连连摇头:“没有看清楚,个头不大,行动敏捷,不是像是黑瞎子。”
“以后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开火,我们还得注意隐蔽,别打不着这里的黄皮子,再招来外鬼。坐下歇一会儿,吃点东西,一会儿赶紧伐木头,找石头,把洞口封住,洞里找最窄的地方,和野兽隔开。”单老爷交代。
“嗯呐地。”
山洞两侧封堵完毕,在两个洞中洞铺上杂草,打开铺盖卷,一家人昏昏入睡。
半夜里,洞内隔断的木头,被扒拉的“咣咣”作响。“咔咔”抓挠树皮的声响,让人头发丝放电,头皮发麻。
单老爷一个激灵坐起,喊起管家:“老黄,快点火,抄家伙!”
“嗯呐地。”
借着火光,伙计们抄起家伙冲了出去,投过去两只火把,放了一炮,几条硕大的黑影懒洋洋地,极不情愿地惴惴离去。
“好险啊,多亏咱们多加了一道杖子,要不然……哎!后怕呀。”伙计后怕地抱着火炮。
后半夜,洞口外忽然传来毛驴没了命的嚎叫,驴蹄子“哒哒哒哒”狂刨个不停,踹的白雪乱飞,被撕咬开花的后鞧、脖颈,瞬间骨肉分离。没到一袋烟功夫,外面恢复了寂静。
山洞口渐渐泛白,隔着封堵洞口木头的缝隙往洞外探去,雪地上一片片鲜红的血迹,雪窝子里倒插着一撮撮棕黑毛,暴露骨茬的两只驴蹄子还在拼命地拽着白雪底下的草根。
见此一幕,山洞里的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我的妈呀!什么野兽这么凶猛啊,把驴吃的这么干净?”
“肯定是老虎。”
“也行是野狼。”
腹背受敌,必死无疑。老爷子思考再三,决定必须主动出击,先消灭洞内野兽。
“伐木头,再加一道保护,洞内布阵,洞口架柴火,老黄带人下山悄悄再卖一些弹药上来。从今儿个晚上开始,轮流值夜,一个时辰一换班。”
“嗯呐地。”
在山洞口,洞内深处和野兽交界处,有分别加了一道木头的屏障,架起了柴火堆。在洞里边头道屏障外,有两头狗熊日夜嚎叫,拍打啃咬着木桩。石壁两侧也不时发出蓝绿交错,烦躁而急不可耐的贼光。
狗熊闹腾的累了,也渴了饿了,悻悻然的拐拉到水塘边喝水, 黄管家见状立马吩咐:“火炮掩护,快速取水。”
“嗯呐地。”
两个人影悄悄的提着木桶靠近水塘,猛地提满水,撒腿就往回跑。
狗熊闻听得动静,心里先是一怔。嗯?狼它马拉巴子的也敢来跟老子抢食?不能啊,难不成是狐狸?爱他妈谁谁,动了我的奶酪就得死!想着想着,“噗通通”就跳下了水池,荡起一片“哗哗”的水声,从对岸“嗷嗷”地游过来,对两条黑影狂追不舍。
身后劈拉扑棱的蹚水声传来,吓得提水的两个伙计魂魄出窍,扔下木桶,撒了鸭子似的狂奔,黑熊是越追越猛,眼看就要被拍倒的刹那间,黄管家大喊一声:“趴下!”
人影卧倒,火炮响起,两条黑熊被震得丈二和尚莫不着头脑,一下就愣在了原地,不停地抖落毛,嗯?什么玩意这么震耳朵?还嗡嗡起来没头了,老子可从来没听到过这个声音。
“快跑!”
两个伙计听罢,从地上爬起,飞快闪进杖子里。
狗熊见猎物没了踪影,这才反应过来,“嗷嗷”猛扑上来。
一个伙计人闪进了杖子里,辫子却挂在木头杖子的结子茬上,让他往前动弹不得,疼的他“嗷嗷”直叫。
“我的辫子啊,快来救救我。”
就在狗熊即将抓住辫子的一瞬间,黄管家手起刀落,砍断了伙计的辫子:“废物!不能把辫子缠头上啊?快!扎枪伺候!”
这个伙计扑倒在地,借着狗熊猛扑过来的惯性,几把扎枪伴随着“杀!杀!杀!”刺进了狗熊的胸膛。
而皮糙肉厚的狗熊并没有受到致命的伤害,反而更加刺激了它的兽性。
熊头儿舔了舔自己的熊掌,抿了抿嘴角,然后用力拔出扎枪,用前掌猛击隔杖。碎木被拍飞了一地,圆木根本抵挡不住狗熊的攻击,特别是被激怒的大熊。很快,眼看着这道屏障被它们撕开一道裂口。
“撤!绕过降龙阵,躲开绊马桩。”
伙计们闪回第二道防线,黑熊紧随其后,凶狠地闯了进来。
这二十丈的距离,真如阴阳界,前后上下左右,六面的刀戟,任由它们怎么创,也是枉费心机。两只狗熊浑身上下血肉模糊,凶光仍不减分毫。
见战机成熟,黄管家猛一拉机关,地上的绷簧兽夹齐响,“咯嘣!嘎嘣!”锁住了狗熊的后肢。
与此同时,几棵硕大的巨石“嗡”地一声咂在了狗熊的头上。熊头眼前一阵恍惚,昏死过去,熊弟哀嚎一声,后悔怎么会闯到这个世界里。
“挖心,摘胆,剁熊掌!”
“嗯呐地!”
众人一拥而上,“咔咔”几斧子下去,八只血淋淋的熊掌被扔在了地上。
“哈哈!老爷,管家,这回够咱们吃个八月的了。”说着这话仍心有余悸的伙计,用大衣襟擦着额头上的冷汗。
“嗯呐地。”
再说大少爷,这半个多月又过去了,仍然不见老二、老三他们的踪影,口角的水泡边生出了硬痂。他不住地在故宫附近的小胡同里来回急切地走动,时不时从口袋里掏出冰块扔进嘴里,嘎嘣咯嘣拒缴着,滴下的泪珠挂了慢慢一大襟。找不到他们可怎么和爹妈交代呀?他们到底是怎么了?是活着还是……不不……不能。
然而,躲在山洞里的爹妈如同放在炉火上的药壶,内心更加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