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岳老大领着一家老小,跟在伙计的身后走进了戴家大院,开始给这个大户人家扛活还债。老爷子走了,这让他心里空落落的没了倚靠。短短半年多时间,上下三十几口人的大户人家,现在眼下剩下了六口人。全家凄凉地挤在长工住的偏房角落的一铺土炕上,却也挺知足,比起河边的马架子来,要强的多的多啊。
听长工说,东家是在旗人,祖上数镶蓝旗,有一些不多的封地。屯子里这二十几户人家多为满族,戴姓居多,常年以狩猎为生,种地的人自然缺少。
岳老二哪里吃过扛长活打短工这样的苦,刨了一大天的地,累得腰酸腿麻眼冒金星,手起水泡。再看这一眼望不到边的长垄,杵在那里茫茫然地叹息发呆。他索性扔下手里的䦆头,躺在了地上发起牢骚,“哥呀,累死我了,累死人不偿命呗?我可受不了了,这庄稼茬子哪年刨的是头啊?趁早跑人吧?”
“这就受不了了?吃点苦总比死了强吧?”大哥拉下脸。
“还不如死了呢?活受罪。哎呦妈呀!”岳老二猛一倔哒翻个身,高粮茬子划了一下腮帮子,疼得他直哎呦。
“自作自受啊,你。受不了也得受,人就得随贵随贱,咱单……岳家已经不是从前的岳家了,趁早醒醒吧你。再说了,戴老爷对咱们有恩,这个大恩大德就是得报答,缺德做损丧良心的事,那不是人干的,知道吗?赶紧起来干活!”岳老大胸前拄着镐把,边喘息边大声地训斥弟弟。
“嗯呐地,干活,喘气就是为了干活。大掌柜的,咱家就你一个懂得仁义道德的人,别人都是二傻子。以后我得管你叫岳老爷了。”岳老二仍然满嘴牢骚怪话。
“你要再这么怕苦怕累挑肥拣瘦的,穷嘚吧起来没头,你就滚回关里,滚回单家庄去!管大疤瘌的人正等着你呢。”岳老大警告弟弟。
“看看,不让这个说,不让那个说的,你自己到提起姓单来了。”岳老二反驳大哥。
“小点声,你穷吵吵什么?!你记住了,要饭不嫌馊。赶紧放下你的臭架子,还拿自己当少爷呢?你没听人家东北人说吗,少在介(这)疙瘩给我装犊子。行了好弟弟,起来,再干一会看见北斗星就收工。”岳老大继续教训完弟弟,又商量他。
“嘿……嘿……抓住你了,让你跑,你个瘸狼,我让你跑。哎!哎!哪去了?还我小五。小五!回家了,你妈等你吃饭呢……你等着,你给我等着!”老叔刨到了一个老鼠洞,蹿出来两只小老鼠,他左撵右追扑来扑去,结果一个都不见了踪影。他拎着个䦆头照着一个洞眼咔咔咔一阵狂刨。
岳老二歪着头看过去道,皱着眉头,“老叔这个样子其实也挺好,痛苦闹心他都没感觉了,多么幸福的人呐!”
“人只要来到这个世上,就会有快乐,有烦恼,有忧伤,有恐惧。天有晴就会有阴,有冷就会有热,月有缺就会有圆。要想好好活着,就快起来干活,甩开膀子蹦高高干,才能干出好日子来。大风能刮来幸福啊?快滚起来!干呐!”说着,岳老大踢了老二一脚。
“嗯呐地。哥老爷!咱们啥时候也能有这么大一块地就妥了。”岳老二爬起来。
“会有的,起来干活。等还完了债,咱们就走。听说黑龙江比这大的土地有的是,那地黑的呀,攥一把都流油,比……比那啥……比锅底灰都黑,随便开荒,你就骑大马跑吧,兜多大的圈儿,你就有多大的地。”岳老大边干活边给弟弟画大饼。
“哥!这是真的吗?到时候我就骑上高头大马,带上窝窝头,揣两个咸菜疙瘩,背一个猪吹浜(膀胱)灌满水,跑它三天三夜。我要整一个牧场,养牛养马,两条腿四条腿的都养,耕种土地。我还要养驴,就是那个大个的黔驴,驴肉可真好吃啊,还养人呢,我就喜欢吃驴肉的火烧,真香啊,吃起来满嘴流油。我还要养几头大象,听说连老虎见了大象,都吓得尥蹶子跑老远老远呢。到时候咱们骑上大象回去,收复单家庄,再打上山去,救回老丫。”岳老二越说越兴奋。
“干活吧!干,就能梦想成真,不干,就只能是梦,黄粱美梦一场,一个屁都见不到。”大哥道。
“你没全说对。谁见过屁啥样?屁是红的?还是白的?是方的还是圆的?听说屁是扁的,谁见过?屁是听的,闻的。”岳老二贫嘴。
却说岳老太太在厨房帮厨烧火,她以前一向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让人伺候惯惯的了,怎能习惯用烧火棍呢?更何况她压根就没干过粗活,就知道闷头一个劲地往灶坑门子里攮柴火,结果就听“嘭”的一声,一个回火打枪,一条火舌伴着一股黑烟,从灶坑门里倒喷回来。
岳老太太哪见过这个阵势?一个筋斗就被火舌舔翻在灶台旁的柴火堆里。做饭的大师傅慌忙跑过去,扶起还在发蒙的岳老太太。见她头发眉毛被燎焦的模样,“噗呲”笑出了声,“你说你这魂儿画的样儿,跟小鬼儿似的。嘿嘿!老嫂子,一看你就没干过粗笨的活,打枪是常事,特别是春天,你得离灶坑门远点,得这么这么一点一点往里添柴火,等蒿草烧出底火来,再架木头柈子,慢慢往里续,不能一下子塞噎住。记住了吧?”说着话,大师傅做着示范。
“嗯呐地。谢谢你呀,大兄弟。”擦着被烟熏黑的脸,捋了捋烧焦的头发,岳老太太蹲了下去。
“不在家好好待着,跑关外来干嘛呀?你们。”大师傅一边淘米一边和她唠嗑。
“都是那该死的胡子……”
大师傅听得此话,吓得脸色一白,慌忙晃动起手来,嘘了一声,他又赶紧跑到门口向外张望,看看他们的说话有没有被人听了去,“说话要小声点,不能瞎说话,小心隔墙有耳,别让水线子给听了去。出了关,可千万别惹胡子,关东胡子不开面呀,记住了。”大师傅明显压低了声音。
“嗯呐地。”岳老太太又吓出一身冷汗,不住地点头。
“连老东家都惧怕那些人一贴老膏药呐。我们可是吃过亏呀,都不知道让谁给点的捻子。”大师傅继续说。
岳老婶在上房伺候这户人家的老夫人。围坐在火盆边的戴老夫人,看上去五十刚出头,头发梳理得油光铮亮,脑后勺梳个与脑型比例匹配恰到好处的疙瘩揪,外罩一个渔网状的黑线小网兜,尖朝上斜插了一根银簪,上身着斜对大襟的薄棉袄,下身套肥大的薄棉裤皮,裤脚里罩着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丫,淡淡的臭豆腐余嗅,在她身前身后萦绕。她嘴里叼着一杆二尺多长的大烟袋,用大襟布把黄铜的烟袋锅擦拭的铮明瓦亮,反射着胖头肿脸的头影。她装上一锅黄烟丝,后背斜靠在高高的枕头上,等待点烟。
岳老婶跪在炕沿边,用火筷子夹起火盆里的火炭点着了烟袋锅,双手擎过烟袋杆儿,眼睛小心翼翼地溜着老妇人的脸。
“听人家说你姓药啊?”戴老妇人淌啷个眼皮问道。
“嗯呐地。回老妇人,不是姓药,是姓岳(yue),岳飞的岳。”
“啊,啊?别跟我咬文嚼字的,母(我)们介(这)疙瘩就叫他药飞。你还敢和人家药飞一家?人家可是满门忠良,忠厚老实人啊。”戴老妇人一诈释膀子,蹬一下腿儿,一股浓烈的咸鱼炒臭豆腐的腥臭味儿,抛甩给了岳老婶。
岳老婶本能地往后一躲,把旱烟笸箩碰翻在地,“嗯呐地,岳家人都忠厚老实,没有耍奸滑的,没有干坏事的。”
“废物!差点没汤着我。那……你说,是药飞厉害呢,还是努尔哈赤厉害?”戴老妇人问。
“这,这,我不认识努尔哈赤啊。”
“大胆!”戴老妇人的脸色显出些许愠怒,她啧……呼……啧……呼……又吸了几口旱烟,嘴角吐出两个淡蓝色的烟圈儿,然后拿开烟袋嘴儿,右嘴角往回一收,左嘴角往外一拧劲,嘴唇麻利地一啾,往回一坐,倒吸一口气,然后舌头放松迅速往出一顶,“嗞儿”挤射出去一杆儿口水,正巧喷射在推门走进内屋的戴老爷的脚面子上。
戴老爷下意识地往后一稍,眉头一皱,“啧咂的,往哪吐呢?”
“怎么的,老王爷刚殡天才几天,你就开始炸刺儿了?嫌弃我老了,想纳妾呀?”戴老妇人歪着头,斤斤个鼻子斜着眼说歪话。
“这,这都哪儿跟哪儿呀,这都是?哎!牛不吃草了,马大肚子要下驹子,骡子驴又不顶硬,耽误播种啊。”
“量你也没那个胆儿。”戴老妇人连续吧嗒吧嗒抽了几口烟,慢声拉语说道:“呐,你是想让我拉犁去呀?”
“不是,你拿出几个大钱儿来,我再牵回来两头……”
还没等戴老爷把话说完,戴老夫人呛道:“我呸,想的美,你不是把大钱儿都使给那个小子了吗?种地你找他们去呀!那儿现成的几头牛。”
“人家不是遇到难处了嘛,人家不也是在干活吗?”戴老爷显得有些惧内,说话的声音不高。
“人家,人家,叫的介(这)个亲。就知道人家,整一个个的废物过来,介(这)都快成大车店了。”戴老妇人说着没好眼地瞪了岳老婶一眼,“不抽了。”然后她把大烟杆一推,开始拿岳老婶撒邪乎气,“看,看什么看,把裹脚布子洗了去,凉外面去,别和过豆腐包布子混一起。一天天呆呆愣愣的,你也快成傻子了,你们这一家人可真够对付的了。”
戴老妇人转过脸来又开始警告老东家:“你给我离这个小妖精远点,我看她看你的眼神儿就有点不对劲,你看她,你看,这脸一红一白的了,你们心里都早痒痒了吧?心里肯定有鬼!她那个傻男人,一看就不顶用,玄得楞的玩意,你赶紧把他整远点,不能把这么个玄得愣的家伙放家里头养大爷。”
“这一天天的,喝多少醋啊?”戴老爷转过身刚要迈开步。
“怎么的?这就心疼上了?心疼整西屋去呀?”戴老妇人紧跟着又扔过来一句。
“等我把西屋收拾出来的……”戴老爷边出屋边小声回她。
“你他妈敢?我他妈挤碎它,谁也别用!”戴老妇人两腿耷拉炕沿,往地下一蹦,右手指向外屋门口。
岳老婶趁机抱起长长的臭脚布子,飞奔到屋外,吼吼咳吐了好一阵子。我的那个妈呀,三伏天海边也没这个味大呀。受不了,真受不了啊。
上半夜,岳老婶辗转反侧,想起白天的一幕幕,怎么的也睡不着觉,她推了推大嫂,大嫂“嗯”一声,老婶趴在她耳朵边悄声蛐咕着,“大嫂,人家不待见咱们,咋待下去呀?”
“嗯?”大嫂用鼻子哼了一下。
“跟老大说说呗,咱们走吧,我可受不了这个气,后半夜走正好。”
大嫂欠了欠身,踹了她一脚,“睡觉!没良心的东西,就你事多。”
突然,黑暗中传出一声大吼,“你等着!你给我等着!”这声吼叫可把岳老婶下了一大跳,是岳老叔在说梦话。
岳老太太的话虽然那么说,可眼睛里的泪水早已默默地阴湿了枕头。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呢,人就要随贵随贱能屈能伸。哎!都是命里注定啊,认命吧。好在有老佛爷保佑,一定会好的。
在戴家崴子经过了春种夏管秋收冬储,度过了严冬,虽然债务早已经还清,架不住老东家的一再挽留,就继续挣点盘缠备用吧。
转眼,又是一年春草绿,清明时节雨纷纷,岳家人悄悄准备了一些祭品。
大清早,岳家老大老二扛着自己扎的白马、马童、丫鬟、大宅院、供桌、粮囤,前去给爹烧周年。
离老远,岳老大就看到土坟侧旁堆出一些黑土,他恨恨地骂道:“该死的恶狼,又来盗墓了。”
来到坟前,哥俩重新用铁锹铲土填上坟头的洞口,把准备的一块四不像的大石头,立在坟前作为标记,石头上用铁钎子攒了四个大字“岳公之墓”。
岳老大从土篮子里拿出一壶老酒摆上,老二供上两个棒子杂面做的黑饽饽,摆上两小蝶野菜,放上一双细木棍折成的筷子。
岳老大点上一炷香,岳老二点燃了纸钱,刚喊了一声,“爹,收钱吧……”话音还没落,草黄纸打的纸钱就烧成了灰烬。
岳老二噗通一声跪地慌忙连连磕头,“这爹收的也太快了,太快了。爹!我知道你缺钱,你是真缺钱呐,你需要用钱的地方多呀,你又要买路,又要打点阎王爷,上下打点大鬼小鬼儿,你还得吃喝拉撒,你开销太大了。对不起!对不起!等我们有钱了,一定多……多给你送钱,让你过上富人的好日子,你可别……别怪罪我们呀。”
岳老大跪地磕了三个响头,双手合十:“爹!在你老人家的保佑下,我们这一年过得挺好,有了安身之地,还清了债,戴老爷待我们挺好的,是咱家的大恩人,你住的寿材就是人家戴老爷施舍的。再坚持几个月,我们挣点盘缠就往北走了。爹嘱咐我的话,儿子都记在心里。你和祖宗一定要保佑我们全家北上一路平安,不能再出事了!保佑我妈和全家人不得病!保佑小三和老丫我姐我妹他们早点回来!爹!你老就好好在这里安息吧!等我们都安顿好,儿子再回来送你回老家去。”
太阳升起三杆子高,农夫们在地里干了一大阵子活计了,岳老大隐约听得远方有人的呼救声,寻声看过去,东北方升起了一抹黑烟,是戴家崴子冒出的烟。。
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岳老大的心紧缩了一下,他扛着镐头快步跑着,岳老二紧跟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哥,是谁家着火了?啊哥?”
“快跟上,看着像戴家大院着了。”
跑回大院,偏房早已经烧的落了架。院墙根的大榆树下,绑着岳老叔。
戴老妇人气急败坏地加钢,“打!抽死他!打死他这个大傻子,差点没把老窝都给我端了啊,我早就说过,这个傻子要惹大祸,你们偏是不信,这回好了!”
岳老叔被抽打的嗷嗷嚎叫,戴老爷蹲在一旁唉声叹气抽闷烟。岳老太太,岳老婶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求饶,“行行好!东家,老妇人,行行好!求你们绕了他吧,他不是故意的,他有病啊。”
“故意的?故意的他就死定了!丧门星!把他整官府去。”戴老妇人还在气头上。
岳老大岳老二听出了原委,也纷纷跪在老东家老妇人面前求情,岳老大惭愧道:“老爷,老夫人,是我没看住二叔,要怪就怪我吧。”
“怪你有什么用?你能当钱花呀?还是当房子住?赶紧想招还钱,趁早滚犊子!”戴老妇人刀子嘴不饶人。
“老婆子,你怎么忘了,人家钱不是早就还清了嘛。”戴老爷低声说。
“又人家人家的,胳臂肘往外拐,我早就说让他们走,你偏得留。我看你就是惦羡这个小妖精,把这个傻子打死,正好你好把她接西屋去。”戴老妇人斜起戴老爷来。
“你就歪吧。”戴老爷无奈地摇着头。
“那个钱还清了,这个……烧成这个X样,怎么赔?”戴老妇人继续撒泼。
“东家,老妇人,你们看这房子我半个月内给你们盖好,二叔,我寸步不离地看着。可以吗?”岳老大商量着求情。
“谁二叔?”戴老妇人反呛。
“我二叔,我二叔。”
“滚犊子!滚!看着你们就烦。”戴老妇人骂骂咧咧,扬长而去。
戴老爷无奈地又晃晃头,径自背个手回了上房,嘴里轻轻地叹了声气道:“哎!你们看着办吧。”
岳老大带上全家,只好又回到河边的马架子里去。
“妈,二叔怎么把房子给鼓捣着的?”
“还不是看你们哥俩给你爹去上坟,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那股邪乎劲儿,说你爹撵他要钱,他划拉点树叶子就点着了。真不让人省心。”岳老太太讲述着火原因。
盖房子,说干就干,喊上几个伙计,到山里伐回来圆木,什么大柁、二柁、檩子、椽子、柱脚等一应备齐。戴家给制备了木匠家什,岳老大心灵手巧,亲自砍房架子。
戴老爷请先生算好了良辰吉日,响晴薄日,竖立房架子。十几个青壮年都听岳老大的指挥,不到午时,主体就被稳稳地竖立起来,打妥斜拉,发上跄木。
岳老大见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便喊道:“大伙歇歇,喝口水抽袋烟,等午时一刻到,上房梁。”
岳老大蹲在地上端饭碗喝着水,看着插在地上的木杆的影子,一点一点在移动,他忽地站立起来:“东家,午时到,上梁吧。”
“好!上梁。”
房梁用红布条缠绕着,正中间,挂上了用红线绳儿栓的一串大钱儿。岳老大和助手岳老二,一边一个骑在最中间那间房的两头房脊上,用麻绳小心翼翼地吊上来大梁,调准方向,对正卯槽,两头用斧子慢慢敲击大梁,把卯槽卡稳。
“老二,你先下去,把鞭炮挂上。”
“嗯呐地。”
岳老大独自一人提上来鞭炮,挂在大梁上,然后顺土柱子滑到地面,“东家,好了,点炮吧。”
“好!点炮!”
戴家小儿子点燃了一挂长鞭,“噼噼啪啪”燃放了好一会儿,四散的烟雾慢慢向天空飘去。
凡是遇到大事,全屯的男女老幼会齐出动,特别是喜事,帮工的帮工,帮厨的帮厨,老幼抱膀看热闹助阵,也自然少不了许多赞美之言。
“啊呀,老掌柜的,咱这戴家崴子可有好几年没这样热闹了,得好好热闹热闹。”
“是是,一醉方休,一醉方休,小烧管够。”
“你这伙计在哪儿淘弄来的?真巧啊,你可赚大发了,可别自己捂着吃独食啊。”
“是啊,地里是地里,院里是院里的,这手艺没比的了,人还挺厚道。”
“不光厚道,你再看那个头儿,那模样,真挺哏儿的啊。”
“你家大丫头也不小了,十四五了吧?要不给你们说说去?”
“哥俩长的都一水水的,不知道人家是不是满人?”
“皇帝都说满汉一家了,你还整这个哩咯扔干啥?”
“听说人家原来可是大人家呢,识文断字的,不知道落什么难了。哎?你不知道吧?人家这个师傅还会打猎呢。”
“这么厉害?”
“小师傅,歇一会,喝点水。哦,哦,我家也想盖房子,就是没找到木匠师傅,你看……”一位戴家远房的乡邻从水桶里蒯起一碗凉水递了过去,悄声商量着。
“啊,谢谢叔。”岳老大接过水碗,一饮而尽,他转过脸去看向老掌柜。
老掌柜背个手,刚从前面转过来,满眼都是笑纹,“我没看走眼,这孩子不光勤快肯干,还有文化心灵手巧,还是讲究人,很明事理啊。”
“二大爷,我……”
“都是一家人,你这点小事,让岳老大看着办吧。”
“这样吧,你找几个人帮老掌柜把泥水活干完,我抽空帮你砍房架子,把房架子竖起来打装卸,怎么样?”岳老大说。
“这好说,你让干啥就干啥,我们先干啥呀?”
“泥巴活,我教你们拧拉赫辫子,不过,你们得先脱坯,搭火炕搭烟囱用。”
“好!这没问题。”
“大兄弟呀,我娘家那边也要盖房子呢,够你干的,钱也有你挣的了。”一个怀抱孩子的少妇凑过来说。
“那敢擎好了。”岳老大的脸上露出些许难得一见的微笑。
这可真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岳家老大万万没想到,他还能调动起劳动力,仰仗平时的细心观察,他摸索出来了木匠手艺这个门道来,这到成就了养家糊口的一个本事了,也应了那两句古话,艺不压人,活人不能让尿给憋死。
岳老大的精明,让他又多挣到手几个钱。他把事情安排的井然有序,白天下地里干农活,三更天就起来盖房子,晚上挑灯夜战。
乡邻们自发地前来帮工,被岳老大细致分工,取土挑水和泥浆的,做泥草把拉赫辫子的,运输上料的,编制墙体的工匠,大伙忙得不亦乐乎。岳老叔跟着岳老二挑水挖土运料,嘴里嘟嘟囔囔滔滔不绝。
在长长的黄泥浆池子旁,每隔三尺没腰深的坑里站着一个人,面前放进一捆谷草,摊开,压下,浸泡浸透,稍候微软,搂过来卷起一把泥草,按下去再打几个滚,拧上麻绳坯子劲捞出,围过来一个类R型的套,提起淋淋水,拉赫辫子做成,再一把把摞上去沉淀待用。
运料的人一次用二齿子拽过来四把拉赫辫子,分布在墙根四周,上料的人根据做墙的进度,用叉子一把一把挑上墙头。岳老大站在码起来的墙头上,把拉赫辫子巧妙地编织着花结,缠绕在土柱子上,每一层编织完,再撒一层黄土踩实。
风吹日晒干了的墙体,互相手挽手肩并肩,上下左右黏连,如铜墙铁壁一样坚固。不到十天功夫,八间房屋的主体就已经成型。
戴老爷家盖房子,每天都会吸引那些闲在家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和老太太,前来看热闹唠闲嗑,其中有一个戴大丫,显得更为积极热心,她手里拿着针线活,总是用倾慕的眼神瞄着岳老大转,借故递上接下,很少说话,再就有眼力见地送上一碗水,到最后索性放下针线活,干起了帮工。
这天的天气格外的晴朗,燕子也来建房的工地凑热闹,结伴飞来飞去,唧唧喳喳,与打闹的小孩吵闹声混在一起。岳老大张罗着上房盖儿,这间上完檩子,钉完椽子,在椽子中间钉了几道防滑带,指挥力工上扒柴抹泥巴,再去干下一间。
“老掌柜的,苫房得等房盖的泥巴洋湿不干的,两天就能上去人。苫房草什么时候能送来?抓紧催催。土坯没干透,火炕和烟囱还得等几天搭呀。”岳老大道。
“苫房草我让大小子再去催,别的活儿等等就等等,不急。大小儿啊,这些天累坏了你,你也多歇歇,我让伙房再给你加两个菜。”老掌柜说,他沉吟了一下,又道:“有些事儿别往心里去,老太婆就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你没看这好几天她都不露面了,也知道把话说过火了。”
“谢谢东家,不用麻烦加菜了。老夫人能包容我们全家待下来,我们已经很感激了,哪还会有什么想法,就是得赶紧苫房,我看这燕子钻天,这几天是要有大雨呀,不把房子苫好,让雨浇透了,咱们就白费劲了。”岳老大说着说着,显得焦急起来。
“好好!抓紧苫房。”
看热闹的一个大婶,趁岳老大直腰的空,塞给他一个烧土豆,笑着献殷勤,“小师傅,歇歇打打牙间,我家的风匣呼哒板不好使了,你看能不能……”
“大婶,等我下了工,抽空去给你修修,好吗?”
“好好,我先谢谢你”
“小师傅,我家的犁杖糟楞了,老拔卯子,夹塞也塞不住,麻烦你看能给我收拾一下吗?”一个老汉问道。
“你把它扛来吧,我看看再说,要是不能修了,我就再给你做一付新的。”岳老大笑着回道。
“好好,谢谢!我外甥媳妇的娘家弟弟张罗结婚,想请师傅打打躺箱桌子凳子,你能有时间吗?”
“这个倒是行,可我没有家什啊,这用的都是人家老东家的,你得问问他。”
“啊,等我得空跟他说。工钱少不了你的,我们供吃供喝。”
光顾着说话了,一没留意,岳老大的脚碰在斧子刃上,鲜血染红了鞋帮,疼得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