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三章
岳老二钉完一根木桩抬起头来张望,忽然发现前头地面插有一块木牌,上面似乎写着什么字。哥俩好奇地走到近前察看,只见上书六个黑体大字:小心虎猪熊狼。
“哥,这什么人立的牌子呢?这是在告诉谁呀?”
“打猎的人立的吧?”难不成这还能像景阳冈一样,有狼虫虎豹肆虐伤人?这里也不会有过路人啊?连一条猫道都没有。哥哥也在疑惑。
“那你说他立这块牌子干啥?哥,这北大荒野狼狗熊野猪肯定有,真不知道老虎啥样呢。”
“可千万别碰上啊,碰上咱俩就没命了。”
“咱有洋炮怕啥?干死它。”
“要是碰上一大帮呢?你能打过来呀?”
“我的妈呀!哥,你可别吓唬我。还行是猎人做的路标,怕走迷糊了,这一带能有老虎狗熊吗?哥,咱们赶紧回去吧。”岳老二害怕了。
“别怕,哥有洋炮,耳朵听着点动静。钉完这几根桩子就回去。”
“哥,这还有两个坟包呢。”
“是啊,我也看到了,什么人会埋在这荒郊野外呢?”
“备不住跟咱们一样,逃难的吧。”
“也许。也许跟爹一样,死在这里就地埋了,家人又往前走了狈。”
哥俩一前一后正揣测着往前钉桩,岳老大一脚踩空,地面的土塌陷了下去,他整个人落了下去。
“啊……啊……”岳老大没了生息。
“哥!哥……你怎么样了?”岳老二带着哭腔奔过来呼喊哥哥。
岳老大斜倒在坑里,口吐白沫不省人事,脚掌和小腿冒着鲜血。岳老二趴在坑口呼喊着,伸手够向哥哥。可是,这么深的坑怎么够得到啊。
这是一个五尺多长椭圆型的深坑,上宽下窄,有八尺多深,坑底布了几只带尖的小木桩。
岳老二急得满头大汗,哥是不是掉坟窟窿里了?这可如何是好?哥哥会不会……来老虎就死定了……不能大声喊啊,可别把狗熊再招来……他含泪砍来几根胳膊粗的树枝,用力在坑沿刨着斜坡,急忙把树枝竖下去,他顺杆也遛了下去。摸摸哥哥的鼻息,把他抱在怀里,用拇指甲剋着人中,“哥……哥……”他废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哥哥弄醒。哥哥痛苦地摸着两个脚底板和小腿处,又摸了摸屁股,手掌上沾满黏糊糊的血浆。
岳老二撕下衣襟给哥哥包扎上伤口,“哥,这是谁他妈这么缺德,挖这么深的坑啊?”
“咋的了?咋进地窨子了?哎呦,我的屁股。”哥哥翻嘞眼根子,好半天才说出这么几句话来。
“哥,这是陷阱,咱俩不是来圈地了吗?刚才我还以为你掉坟窟窿里了呢。”
“出去呀?赶紧出去呀……”岳老大有气无力地说。
“我周你,你拽着这根棍子往上爬。”
岳老二废了好大的劲儿把哥哥周起来,脚蹬着木棍的底端往上周哥哥,“哥,你抓住棍子往上倒,我在下边支着你。”
“哎呦,不行……不行……别扛我的屁股……”岳老大手哆嗦着,抓不紧木棍,任凭弟弟怎么整,他的脚尖就是不离地。
岳老二满头大汗,急得没辙了,只好解下自己的裤带栓在哥哥的腰间,“哥,你站住了别动,我先上去,把你拉上去。”
“你上吧。”该死,怎么会有陷阱?谁他妈挖的呢?这里边要是掉进来野猪狗熊……我的妈呀……我他妈早被啃成骨头架子了……现在就是来一只狼,我们也得完啊。
岳老二先爬上来,用前臂抹了抹额头的汗珠,仰面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双手抓着黑土,咬着后牙槽。他贴地的耳朵似乎听到不远处野兽的嘶鸣,哥哥在坑里站不稳,着急起来,“老二,抓紧呐,可别招来野兽啊……”
“好!”岳老二激灵一下坐起来,把腰带在树枝上缠绕了几下,“哥,你抓住棍子,用俩手抓住了,千万别撒手。”他也不知哪里上来一股蛮近,一直腰把大哥提了起来。可是用了一裤兜子劲,哥哥说啥也不再往上走了。
“停停停,歇一会儿吧。一会儿再刨刨这个斜坡,把斧子给我。”岳老大接过斧子刨着土,赶着刨赶着往脚下踩,“我这不是离地又近了嘛,小二,四周有没有动静啊?”
“哥,有动静,沙沙响。你给我,快给我,我再刨几下,你把脚下的土踩实了离地面再近点。”
哥俩轮流刨土,斜坡不那么陡了,坑里的土也厚实多了,岳老二再次拉起哥哥,总算把他拽出土坑。
“他妈的,谁这么缺德挖这么个陷阱?”
“别骂了,你这还想不明白吗?咱们得罪过谁?这陷阱不是给野兽预备的,这盘夹子就是给咱们下的。把洋炮递给我。”岳老大似乎明白了原委。
“那为啥?”
“挖陷阱的人心知肚明,咱们早晚得来圈地,就想给咱们一个下马威,明着干他有些忌讳,摸不清咱们的底细,不敢太招惹咱们。他如果真想要咱们的命,陷阱可不是这么挖的,钎子也不能下这么短这么少。他们有精明的算计,如果真要了胡子的命,他们就得惹上灭门的大祸,脑子不残的人谁能这么干?”岳老大分析。
“找他们算账去!”
“算了,找谁去?你看见谁挖陷阱了?找着了人家也不能承认,就算他承认了,人家说,我那是狩猎给野兽挖的,我都立牌子提醒了,野兽不识字,你人还不认字?你不认字算你倒霉。哑巴亏先吃着吧,妈说啥了,又忘了?”
“那这口窝囊气就这么咽下了?幸亏你没大头朝下呀。”
“从长计议吧,小不忍则乱大谋。也是咱们有点太贪心了,刚才唠嗑也忘乎所以了。背我回去把,走原路,小心别再掉下去。”
岳老二背起哥哥沿着来时钉的桩界返回,走出去不多远,岳老大似呼想起来什么事,“等等,小二。也许是咱们想多了?兴许那个坑真是猎人挖的呢。你回去……”
“回去干啥?”
“回去把那个坑再棚上,上面盖上土,要是有人故意整咱们,不能让他们发现咱们掉进去过,那样他们就更长洋了。”
“妥。”
“小二啊,娘说的对吧?事儿不会就这么了的。”
“哥,你在家养伤,我去给他们也挖陷阱。”
“这道也行,咱们攻防两来着,得在他们那边挖,多挖几个,还得在这个陷阱边挖它三四个,他们肯定会回来察看的,我让你使坏。你……你还是等我好了的吧,你整不明白,别再把自个掉下去,先把这个坑棚上。我说的呢,怎么出来两座坟呢,我就觉得这土不那么地道,怨我了,怨我太大意了。”
在家养了一个多月的伤,天也飘雪地也封冻。母亲说,你受伤事出有因,啥事都是有因果关系的,做事要考虑周全,不能出马一条枪,一条道跑到黑,还是那句话,不能出去惹是生非,要稳扎稳打。这要是没有老佛爷保佑,你们俩都得完犊子。岳老大再次瘸子打围坐山喊,每天把老二指使得不亦乐乎。好不容易能够走路了,又开始倒腾他那些宝贝了。
呼兰河的街面南北成街,围绕十字街,东西南北散落着一些铺面,住户也不甚密集。
岳老大找了个摆地摊的末位,摆上了野鸡、野兔、袍子,还有黑鱼、鲤鱼、鲢鱼。
他头戴狗皮帽子,身裹一件褪了色的旧棉袍子,脚穿毡嘎哒,怀里抱着洋炮。耳朵听着相临的摆摊人都怎么吆喝,怎么叫价,细心记住人家这些货都在卖什么价钱。
太阳刚一偏西,他的货就已经全部出手了。当然他的价钱比别人卖的要便宜好多,惹得邻近几个摊主甚是不满意。
“哪跑来这么个蛮子呀?汉不汉满不满的,这不是砸咱们生意吗?”有一个摊主见岳老大远去,率先发难。
“就是,再他妈嘚瑟来得修理修理他。”
岳老大明知这些人是惧怕他的洋炮,小嘟囔一下而已,就当啥也没听见,回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抖了抖手里的洋炮,竟自逛街去了。
“看这小子是个在旗人啊,瘸啦吧唧的,一脸大疤瘌,是个茬子呀,还有洋炮,别没事找事了。”
“就你他妈了巴子的胆小怕事,挨着你卖,你连个扁屁都他妈没敢放。”
“你跟谁他妈了巴子呢?草泥祖宗的!”
“你马拉隔壁,草泥祖奶奶,我就骂你了,咋的吧?”
“你麻辣戈壁,杂种干的我让你骂!”这老伙计操起一个驴蹄子就砸了过去,那个老哥躲闪不及,被砍在左脸蛋子上。
“你个狗卵子,敢下死手?”那个老哥猫下腰寻找家什还击,等他直起腰来,眼前人没影了,气得他跺脚大骂:“杂种草的,你有能耐站那儿,跑算你奶奶X的能耐?”
“算了,算了,不是你先骂的人家吗?你还来这么大的驴脾气,草甸子上的蚂蚱子,你还蹦跶起来了。”
“就是,把他剩这点货都扫了,算陪你的损失,出出气。”
“消停点吧,可。”
大家伙围拢过来纷纷劝解着他,可这小子非但不领情,反而狗咬吕洞宾,不识真假人,“滚犊子!都滚G8犊子!上我这儿装什么狗犊子来?”
“不识好赖的鳖犊子,开始你要不和人家扯犊子,你能造这王八犊子样?”
“都滚G8犊子!”
“还他妈G7犊子呢?你他妈装什么犊子?南北二屯谁不知道谁呀?这他妈河东河西你他妈打个遍,哪儿他妈有事儿哪儿少不了你。其实,你就是个狼G8去皮,狗G8不是额东西,自个拿自个当个打G8棍了,就得当臭狗屎臭着你就对了。”
“咋他妈了巴子的四六不懂啊?你!你还装上犊子了。”
“就你他妈巴子的懂四六。你懂,你老婆咋跟人家跑了呢?四六二十四,你他妈巴子的二十四个节气里,你那绿盖子就没变过呀。我说的嘛,这大河沿的王八盖儿怎么这么多呢,原来都是你他妈鼓捣出来的呀。”
“打人不打脸,说话不揭短,老瘪犊子,今天可是你自个找不自在!”
“你看这老王八犊子,在家里瘪茄子,出来能耐还大了呢。”
“早他妈巴子的有这两下子,脑瓜盖儿还能丁把绿?”
罗圈仗越打越乱,四六不懂这小子,简直是腰里别冲牌,谁说冲谁来呀。
岳老大听着渐渐稀落的吵吵闹闹声,竞自逛着大街,全当身后在耍一场猴戏。
布艺行,饭馆,棺材铺,扎彩店,铁匠炉,田家烧锅,陈记药铺……街面的店铺还真不少。
他驻足在一个棺材铺面前,被门两旁的对联所吸引,上联“早来晚来早晚都来”,下联“先到后到先后全到,”横批“升官发财”。
高,实在是高,这幅对联配棺材铺,实在是太适合不过了,这是哪位高人出的对联呢?早晚都得来,先后都得到,来……到……到……来……太有哲理了……早晚……这横批也太高了,让你一点也不反感。棺材抬起来可不就是升棺(官)吗,出殡发送这个棺材里作古的人,可不就是发材(财)嘛。高,实在是高手啊!
扎彩裱糊做寿材这活儿,自己不算太外行,半路出家干过几个,可是正规的铺面他还是头一次逛。看过“升官发财”的对联,紧挨着的是“钱官厚禄寿材铺”又吸引了他的目光。这家没挂对联,在门楣上横着就挂这么个牌匾。这个更高一筹,人家不用高官厚禄这个俗套子的词,有钱就能买官,升官就能发财,来回的倒弄越整越大,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嘎达高人真不少啊。岳老大驻足在两家铺子前,观察良久,想了解一下北大荒人在丧俗文化方面,与关内有什么不同。
思量间,“升官发财”那个店铺过来一个伙计,已经观察他良久,看着也不是风风火火来求财的那种人,但是,也不能轻易放走一个潜在的财神,凡驻足观望者,必有缘故啊,“掌柜的,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啊,没事,随便看看。这对联写的挺绝呀,字体也好看。”
“这是我们家祖传下来的店铺,一直挂的就是这副对联。进来坐会儿喝杯茶吧。”
“不麻烦了。你给我讲讲这里办丧事都有什么规矩就行吗了。”
“好好好,……爷爷管孙子,整明白一代,保你三辈子肯定升官发财没问题……”
岳老大刚要走,邻居的店铺又过来两个伙计,拉着他过去,“胡诌八咧个G8呀?先生,进我们家铺子里看看,大中小号全是红松和黄花松的板材,还可以量身定做。过来看看呗,保证不带后悔的。”
“哎……哎……讲究点儿,我跟先生正唠着呢,不带这么干的……啊……”“升官发财”铺子的伙计不乐意了。
“没进你家铺子,就是不想做你家的官,你不能硬给人家戴官帽吧。”
“那相中你家的棺了呗?别把天忽悠塌了。”
“天塌他妈大家死,你也跑不了。”
“就怕把三尺宽一丈多长那块天忽悠塌了,砸着人家老人家。”
“没砸着你爹你祖宗,你他妈叫唤啥?”
“你们他妈坏了规矩。我要到官府去告你们。”“升官发财”铺子的老板听不下去了。
“去告啊,现在就去,你要不去告就不是你爹揍的。他妈告我的人多了,哪个告赢了?你也不打听打听,那官老爷的官是怎么当上的?没有我……哼哼……告诉你,在呼兰河这一亩三分地上,别说开棺材铺,就是卖大黄纸埋坟,我他妈不点头,我看他谁敢?我看你这铺子是他妈不想开了!”“钱官厚禄寿材铺”的老板也搭腔了。
最后两个棺材铺从口水战升级到泼水大战。把个岳老大淋成了冰糖葫芦,他趁机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的妈呀,这呼兰河的水也太他妈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