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六章
白白辛辛苦苦忙活了一大年,好在粮囤里还有些余粮。天灾人祸该来的躲也躲不过去,从头再来吧。可是,那场大火的阴云却压在岳老大的心头,迟迟未能散尽。他做了几种推测,打雷了?也没有下雨呀;谁抽烟了?干活时抽烟这几个人的烟口袋烟袋锅都在我这收着呢;有人故意干的?场院四周挖了两圈陷阱,离场院边都十多丈远呢,就一条道儿能进场院,还有人把着;盗洞?也没看着洞口啊。最后仍是百思不得确切其解。百密一疏啊,下把我收点儿打点儿……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还是人手少啊……把这些草木灰传起来先埋上吧,这一年下来就剩下这点灰,草木灰也是好玩意。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庄稼不收年年种,我就不信了。坐在院里望着北斗星的岳老大,忘记了自己的跛足,忽地一下站了起来,险些跌倒。
次年夏,庄稼稞长到了没腰深,岳老二领着刘家哥爷们提篮给庄稼施草木灰的肥料。一人把一条垄,把庄稼稞的根系附近的土拨开,草木灰撒上,再把土埋上。刘三儿在篮子里抓到了一个带尖儿的东西,刺了一下手指肚,“哎呦……”
“咋了三叔?”
“手扎了。”
“小心点啊。”
刘三儿拂去这个小尖尖上的黑灰,见是一根细细的铁棍儿,有一手掌长,前边扁尖后面有库。
“这是什么玩意?”刘大侄子问。
“这是个箭头啊。”
“草木灰里怎么能有箭头呢?”
“是啊,奇了怪了。”
刘三儿揪起嘴唇深深吸了一大口气,缓缓地呼出两管怨气,他奶奶的,真够倒霉的。他顺手把箭头扔到垄沟里。
时光荏苒,日月穿梭,岳明多、岳明铎、岳明益、岳明善,岳明仁亲叔伯哥五个,一晃四弟五弟都过了而立之年,大哥三个的儿子都已经娶妻生子,他们荣升为爷爷。
岳明多早就从父亲的手里接过班,当上了掌柜的,掌管家里三十多口人的吃喝拉撒,大事小情。尤其可圈可点的是,岳老大吸取了当年那场秋季大火的教训,渐进式广布点多开花以防不测。于是,沿着呼兰河逆流而上,岳家的土地又扩大了两倍,每股派出去哥一个去开垦镇守。油坊,扎彩店,寿材铺,这些买卖做的风生水起。
家底积累逐渐厚实起来,人气也越来越旺,山东、河南、河北逃荒避难淘金躲债的闯关东路过的人,也以岳家为依托,聚集了几十户人家,多数给岳家打长工短工,有些成了佃户。
岳家重新修缮扩建了一下土木四合大院,碾房、磨房、仓房、长工下屋,一排的大粮仓,还栓起了两挂大马车。这个屯子自然以大户姓氏叫岳家屯了,又称黑鱼泡岳家。
三九天,劳累了一辈子的太爷爷岳老大,身体越加感到不爽,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晚饭过后,围在炕头烤着火盆,他喊过来全家人,趁着明白要把一些事情交代清楚。
看着全家人都到齐了,岳老大点点头,说道:“都坐下吧,明多呀,你们哥几个都在,我恐怕没多少日子熬了,要去找你爷爷奶奶,找你妈和你二叔去了。有三件事我要交代给你们,都听好了记住。头一个事,家谱传好了,字辈不能差,维有天成国,明浩瀚海延,庆之万春生……现在到瀚字辈了,浩亭,浩川的孩子凡瀚字,你爷爷交代过,四代后要认祖归宗,恢复单姓……”
“爹,这是咋回事啊?”岳明多茫然问爹。
“是啊,爷爷我们不是姓岳吗?”大孙子岳浩亭更不解。
“我一会慢慢给你们讲。这第二个事,树大自然要分枝,以后我不在了呢,你们就分开过,早分晚分早晚都得分,早分早好,我说的是和你二叔这股分开过。油坊归你二叔这股,土地各分一半,马车一家一挂,再给他们修个外院。北边那些土地,原先哪儿股照管了就归哪儿股,也别管多少了。外院掌柜的呢,就大四儿明善你来当,明仁你要听你四哥的,大事找你大哥一起商量着办。媳妇也都给你们娶上了,好好过日子。第三个事,咱家是怎么跑关东来的?咱们的老家原来是哪里的?今天我要跟你们说明白……哎!明多呀,逃难出来跑丢你老叔那一股,也不知道个死活,还有你三个姑姑,你老姑被抓进了土匪窝,也不知道咋样?你们现在明白了吧,我为什么每年都带明多你大哥和老三明益过江去金上京会宁府故地了吧?记住了,你们要继续去寻亲,一代一代地找下去,还要去奉天找。金上京会宁府那些田产,你们也明白是干啥用的了,明益呀,我思来想去把这些田产还是交给你,你开春就搬过去吧,在那里得有人守候,继续寻找等待咱们的家人。我爹临终前交代过,不能离开黑土地,要勤劳要行善,忠厚做人,踏实干事。到啥时候都不要迷失了方向,这个方向就在天上,只要看见了北斗星,就找到了方向,就有了生活的勇气和力量,家风到啥时候都不可以败坏呀。孩子们都得读书,要厚德明事理,辨是非;要敢担当,行善事;远离嫖赌毒;你们要和气,家和万事兴啊!”
“嗯呐地,爹,儿子记住了。”岳明多频频点头。
岳明益也点头称是,“爹,你放心吧,我过几天就过江去,把金上京的事先打理一下,开春我就搬过去。”
“啊!爷爷,原来是这样。”岳浩亭恍然大悟。
“咱家可真是九死一生,太艰难了。”
“所以呀,孩子们,要知道珍惜,好日子来之不易呀!明多,浩亭,你们这两辈儿还继续姓岳,也是一个念性。瀚澜呐,过来上太爷爷这边来,往后你就叫单瀚澜了,不叫岳瀚澜了,记住了。”岳老大继续嘱咐着。
“不!爷爷和爸爸姓啥我就姓啥。”小瀚澜颇有点倔强。
“听话啊,太爷爷、爷爷和爸爸原来都姓单,太爷爷的爷爷,列祖列宗们都姓单,是那些大坏蛋抢咱家的好东西还要杀咱们,咱们就逃这来了,藏起来不敢姓单了,才姓的岳嘛。”太爷爷耐心地告诉子孙们。
“爷爷,为啥姓岳呀?”岳明多继续追问。
“我记得你太爷爷说我奶奶的娘家就姓岳,我奶奶死的早,也可能姓于。反正姓岳也挺好,岳飞是民族英雄,人人尊敬,我想咱们跟着姓岳就能沾光,好混日子。再说原始社会都随母亲姓啊,哪有父亲的事呀,我们身体里可是流淌着岳家的血,我们也是岳家的血脉呀。”爷爷说着拉着大孙子的手,“浩亭啊,你们这辈你是老大,以后你得当起家掌好舵呀。记住了,咱们的老家是永平府乐亭县一甲二社,你太爷爷死在逃难的路上,就埋在辽东北戴家崴子,他死前告诉我,他要回老家去陪列祖列宗。等开春的套上大车,我领你们去看看你太爷爷,给他老人家上上坟,也认认亲。这戴家崴子是你奶奶从山东逃荒落脚的地儿……她是在那儿长大的。”
“爷爷,你放心吧,你说的我都记住了。”
“太爷爷,现在咱们又姓单了,那些坏人再追来咋办呐?”小瀚澜天真地问。
“孩子啊,这都过去几十年了,坏人也都变老了,走不动道了,糊涂了,死的也差不多了,不会再跑来祸害人了。就算他来了,也就认识太爷爷一个人,我早都死了,谁认识你们?再说,你爷爷,你爹你叔叔他们,这么多人都有本事,咱家有洋炮,还用怕那些坏蛋吗?”太爷爷逗趣地说。
“啊……不怕!咱家有都是洋炮,坏人敢来,就用洋炮轰死他。”小瀚澜高喊。
“对!这就对了,得好好听大人的话,好好做人,读书学本事懂礼数,考状元。啊!明多浩亭你们大家都记住,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样的变故,孩子们都得读书。”
“嗯呐地,爹。”
“嗯呐地,爷爷。”
“嗯呐地。”
不久,在跑桃花水的季节里,单家闯关东的鼻祖单老太爷岳老大驾鹤西去。单家儿孙们给老太爷办了一个体面的殡礼。
河上的水车,迎合着春燕,撩动着杨柳枝叶,吱扭吱扭慢慢转动。河岸上飞的飞,转的转,飘的飘,走的走,忙的忙。车上来的河水,沿着沟渠涓涓流淌汇入田间,灌溉这片黑土地。
晚辈恢复了单姓,了却了老辈人的心愿,家境也比较充裕了。然而,单家人没有安于现状,艰苦创业的脚步越走越快,越走越稳。在岳明多的带领下,他们把土地耕种到了呼兰河的源头铁骊。每到秋收过后,单家人会骑着大马,带几名随从保镖,沿着呼兰河岸到绥化、望奎、绥棱、庆城、铁骊一带帮着族人收租子。
单家有了自己的船商,呼兰河涨水的季节,是货物运进运出的好时节,码头显得特别的忙碌。
岳浩亭接过了班,让爹颐养天年。农商渔牧生财有道,家道更加殷实。他没有忘记祖上的嘱托,重振单家是几代人的梦想,这个象征就是重修单家大院。
历时两年,一套青砖灰瓦的四合大院,在原址上终于竣工了,顺带修了两个跨院。围墙炮台甚是威武拉风。各枝族人叔叔兄弟一大帮前来道喜祝贺。
岳浩亭的大儿子单瀚澜从小聪慧好学,这年,赶上皇帝“恩科”,他参加了乡试,“桂榜”贴在县衙的大门旁,单瀚澜的名字赫然展现在打榜上,他金榜题名中了举人。
这个喜讯让单家上下老小甚为高兴自豪,杀猪宰羊,大宴十里八乡亲朋好友。岳明多以有个举人的孙子为荣,逢人便夸奖一番,教导后人向榜样学习,效仿他光宗耀祖。
“哎?岳掌柜的,你姓岳,你儿子怎么姓单了?这儿子是你亲生的吗?”有调皮的好事者打趣道。
“是啊!我也觉得纳闷呢?”也有疑惑者。
“各位老少爷们!是这样的,我们祖上啊就姓单,后来不是闯关东来淘金嘛,怕遇到麻烦,就隐姓埋名了,我爷爷交代过,说过了四代再姓回来。”岳浩亭解释道。
“这样啊!”
“那你怎么不姓回来呢?”
“我爷爷临终前交代过,我爹和我这两辈就这样了,继续姓岳,我们下一辈儿开始姓单,老人的话不能不听啊。我们老祖奶奶就姓岳。”岳浩亭这样的口舌不知费了多少。
天气越来越暖,草棵里一颗颗蛋蛋内的生命,在妈妈的羽翼下,隔着壳壳享受着妈妈的体温和七彩阳光的温暖,它们睡足了觉觉,吮足了羊水,开始抻胳膊撩腿,它们不甘心被禁锢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它们要告别过去,它们意欲图变,意欲图新,它们要感知外面的世界。于是乎,它们便蠢蠢欲动,迫不及待地撞击着禁锢它们的壳壁,一道道裂纹被胀开。小家伙们像是在黑暗中憋了几千年一样,一个个晃荡着小脑袋瓜探出头来。啊!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是一个自由的空间,呼兰河的空气竟然如此的甜润呐!
鸟窝里的小鸟怎甘寂寞,它们以先行者自居,纷纷挤破泥巢,叽喳雀跃,飞呀飞,飞向这湛蓝的天空。
单瀚澜沉浸在中举的兴奋与陶醉之中,他立志一定要考中状元。细雨过后,他坐在呼兰河边欣赏着远方的彩虹,一道,两道,嗯?断断续续这道,怎么会出现这么些的裂隙呢?那道中间怎么就断了呢?为什么不延续出一道完美的彩虹呢?两边半虹的距离是那么的遥远,而且萎缩的速度前所未见。嗯?那道怎么会变成蜿蜒的倒虹了呢?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他期待着,守望着,祈盼出现一道完美的彩虹,似乎那完美的彩虹就是他通往天堂的天梯呀。然而,坐到了太阳落山,不但没有出现完美的彩虹,就连那些残缺不全的彩虹,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失望而归,晚上的,晚上天晴了看星星,看北斗。然而连绵不断的阴雨,让单瀚澜阴郁的心情美丽不起来。他盼着雷电撕碎乌云,盼着倾盆大雨过后星星及早现身,他倚在房檐下等待着,不知不觉进入到了梦乡。他考取了状元,皇帝派出总理大臣用八抬大轿把他接入宫中,皇帝亲自走下龙椅把他搀扶起来,逐一介绍那几位未出嫁的绝代公主。佳人们纷纷向他抛洒眉眼,乞求着父皇赐婚,他的眼睛不听使唤了,口水流了一大襟,又大臣掩面嘲笑他……驸马爷携美丽的公主衣锦还乡,州道府大小文武百官夹道迎接,极尽巴结之能事……他乐呀,乐,太开心了……他喝醉了酒浑身上晃……“瀚澜,瀚澜!醒醒,醒醒!快醒醒吧!”是爹过来扒拉他几下。
“干什么呀 ?爹,你坏我美事了,美酒还没喝完呢,大臣们还没请安呢……”
“醒醒吧,孩子,大清国没了,旗帜都换了,你还做美梦呢?”
“爹,你竟瞎说,小心掉脑袋,灭九族,我可保不了你。”
“爹没瞎说,不信你出去打听打听,官府的告示都贴出来了。”
“我不信,不信……”
大清国说没就没了,这让许多清国人猝不及防,更别说他小小的单瀚澜了。他已经彻底陷入到崩溃的边缘不能自拔。爷爷岳明多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击跨,一病不起,不久于人世。
“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啊?老天爷对我太不公平了,我可以考中状元,我能见到皇上,我还可以做驸马爷呀,啊……啊……”哭的单瀚澜是鼻涕一把泪一把。
单瀚澜整日躲在屋里,躺在土炕上苦思冥想,不肯见人。酒成了他最好的也是唯一可以安慰心灵的朋友。
“行了!闹吵这么多天了,差一不二见好就收吧!你这样闹,大清国还能让你哭回来呀?爷爷还能让你哭活呀?想想以后干啥吧?种地,经商,开私塾,吃官饭,学手艺,你自己挑。哪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人呢?”岳浩亭劝慰儿子。
“我啥也不干,我也干不了,我非得参加科考。”单瀚澜认死理。
“死心眼一个!告诉你,天变了,大清国亡了,皇帝也退位了。这么闹下去,别说哪天官府来人,弄你个大清国想复辟的遗老遗少,抓你去坐大牢,还要砍脑袋的。不让你剪辫子你就烧高香吧,赶紧醒醒吧你!”爹怒斥告诫大儿子。
“我的事不用你管。”单瀚澜似乎晕了头。
“你说什么?再给我说一遍!反了你了,听不进人话就给我滚犊子!爱哪儿去哪儿去!都是让你爷爷你妈惯出来的毛病。”岳浩亭直咬牙。
“滚就滚!谁还愿意在这个家里呆着是咋的?”
“反了,反了!”气急败坏的岳浩亭转着磨磨在屋里寻找家伙,他随手操起一把鸡毛掸子劈头盖脸暴揍起儿子,“傻了,傻了,你个书呆子!”由于用力过猛,把掸子杆打折了,还干了一地鸡毛。
单瀚澜他妈护犊子心切,冲过去挡住了掸子,“傻小子呀,你还硬挺啥呀?!等死啊?你!还不快滚犊子!!”
心智迷乱的单瀚澜又被父亲这一顿暴揍,一气之下夺门而出。他的两个妹妹,在身后狂追,“大哥你上哪儿呀?”
“别管我!”
大妹妹哭着抱着他的大腿不放,“大哥,别走啊……”
“放开我,这个家我待不下去了,我必须走!”
“二妹,去回去给大哥取点银票拿几件衣服。”
单瀚澜趁机离家出走,混迹于哈尔滨的市井中。这哈尔滨古时称阿勒锦,自从俄国人来了修建了中东铁路,各国侨民云集,商贾林立人气爆棚,逐渐演化来演化去,叫着叫着就叫了哈尔滨。
道外的桃花巷一带,是有钱人花天酒地潇洒耍乐的地方。单瀚澜结交了几个狐朋狗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这些人在一起厮混,他俨然成了老街(gai)溜子,整日靠抽大烟喝花酒麻痹那若附若离,游走于驱壳边缘的灵魂。
这日,单瀚澜又被两个公子哥的朋友强拉着去逛怡芳院。老鸨子见进来了几位贵客,欢喜的大呼小叫,“哎呀!几位大爷,贵客!稀客呀!咋有些日子不来浪了?姑娘们!赶紧出来陪三位大爷乐呵呀!”
这三位公子哥坐在大厅里喝茶,左手拎手帕涂脂抹粉,身着紧身的旗袍,扭扭捏捏的窑姐们,站成了自由式的一排,脸上挂着勾人的微笑,频频抛撒着媚眼,祈盼幸运降临,茶几前的客人青睐一下自己。
“三位大爷,今儿个让哪几位姑娘伺候您呐?”老鸨子妖声媚气地问道。
“我要吸膏子喝酒,不用人陪。”单瀚澜两眼惺忪回道。
“好好,把他招待到峨眉间伺候。”老鸨子没好气地喊道。
“头牌白俄姑娘叶廖莎。”其中一个石姓少爷挑选一个窑姐。
“哎呀!不巧,叶廖莎让扬老爷包了一个月,您要不换个人?”
“我就稀罕叶廖莎!”
“人家出一万大洋呢,要不你俩叫叫价?”
吴姓少爷低着头,用茶碗的瓷盖轻轻打着茶碗边飘着的茶沫,瓢着嘴微微吹气,吹拂着茶碗里飘出的热气。他吮了一小口茶水,侧歪着头,小眼睛在站在眼前一排的窑姐身上飘来扫去。
“其实,达尼娅也很乖巧很会伺候人的。个头高,小细腰,皮肤雪白雪白的,那个嫩啊。”老鸨子继续给石少爷推荐姑娘。
还没等石少爷说话,吴少爷放下茶杯,点了点头,欢喜道:“这个我喜欢。”
他站起来抢先跟着老鸨子进了达尼娅的包房。石少爷气的干嘎巴嘴儿,嘟囔道:“这个犊子,真他妈不讲究,还有没有个先来后到了?”他楼着一个小婊子的细腰也上了二楼。
“上馆子叫两桌酒菜送来。”吴少爷喊道。
“唉!擎好吧您。壶爷,去对面馆子叫两桌酒菜来,多几个荤的。”老鸨子安排大茶壶去加酒菜。
“好嘞!”大茶壶高声应道。
达尼娅不喝酒壶里的烧酒,她专门喝伏特加。坐在吴少爷的怀里,搂着他的小细脖儿,开始撒娇灌酒,“呀,我,马达木(姑娘),我……不……你的哈嘞哨(好)。”
达尼娅喜欢喝酒,说着几句生硬的结结巴巴的汉话,不一会工夫,两瓶伏特加就被她劝下去见了底,“再开两瓶……”
酒过三巡,大茶壶顺着门帘子底下塞进来一个铜盆子,长长的大茶壶嘴挑开门帘子边一条缝,伸了进来,冒着气的热水,“哗哗”泚进铜盆子里。
末了,大茶壶用壶嘴“当当”敲了两下铜盆子的边沿。吴大少爷醉眼朦胧地扔出两枚铜板,作为打赏的小费。
借助着酒力,肾上腺素呈几何状暴增,爆表的峰值再也无法按捺。一番翻云覆雾牡丹滴露,达尼娅扔死死地抱着吴大少爷不肯放手。
吴大少爷心满意足穿戴好,站在床边搂着达尼娅的细腰,难舍难分的又亲了一下她的小脸。
“达斯尼达尼亚(再见),好……再……赖(来)……多多……赖。”达尼娅挽着吴少爷的胳臂撒娇。
“打死你大娘!(再见)”吴大少学着达尼娅。
“给大耶(远东)男人大大的哈嘞哨(好)。”达尼娅竖起大拇指。
吴大少悄悄地招呼石大少穿戴好,吴大少捂着肚子跟老鸨子开始鬼扯,“哎呦!我肚子疼的厉害,是才刚在这疙瘩吃……吃坏肚子了?拧紧的疼啊……哎呦吼……茅房……”
“我背你上医院看看去。”石大少说着背起了吴大少,“大姑妈妈,你告诉单少爷一声,我们上医院看病,一会儿就回来。”
老鸨子心里不屑,几个小瘪犊子,我量你们也没那个贼胆儿,反正还有一个丁岗呢,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吴石这两个花花公子,就这样脚底抹油——遛了。
单瀚澜在隔壁吸足了鸦片,喊着:“你们两个完事没有啊?”
老鸨子笑盈盈地小跑过来,说道:“大爷,您过足瘾了?再给您喊位姑娘过来伺候伺候您?”
“不用了,他们两个要住这呀?”
“哎呦,大爷,他们两位爷有点急病上医院看病去了,吃的跑肚拉稀,说让您先结账,他们一会儿就回来。”
单瀚澜走下二楼来到账房结账,可手在兜里摸索了半天,却掏不出钱来,他的手指在兜里捏来搓去,脸色凝重起来,脑袋渐渐发涨,兜里怎么会捏不出子儿了呢?
“大爷,怎么了?快结账呀?还有客人等着呢。”账房催着。
“我……这……”
老鸨子看到了这一幕,走了过来,脸上带着轻蔑道:“呦!大爷,嘎哈呢?磨磨蹭蹭的,没带足钱呀?”
“姑妈妈,不是的,我有钱,这不……”
“有钱快掏出来呀?磨叽个屁呀?掏,大老爷们儿撒尿,掏出来呀!太监咋的?”老鸨子刺激单瀚澜。
单瀚澜低下了头:“我也不知道花没……不,是换衣服忘取出来了,容我回店里去拿钱,你先记着。啊……先等他俩……他们不是说一会儿就回来吗?”
“一看就是个傻狍子揍的。你拿老娘这当公共茅房了?想来就来,想走拍打拍打抖落抖落就走?老娘什么人没见过呀?没钱上这扯什么王八犊子来?你也不打听打听,这堂子里哪家赊账?你拿自己是种猪啊?配完老母猪,你他妈如(一声ru)作了,还得给你加食儿增加营养,付给你钱?”老鸨子挖苦单瀚澜。
“姑妈妈,姑奶奶,我没找姑娘啊,就整几口膏子,他们俩找了,你得找他俩要啊。就是让我结账,你得容我个空,去张罗张罗不是。”单瀚澜哀求。
“姑奶奶?今儿个喊出大天儿来,也不好使,你们是一起来的吧?他俩不在我就得冲你说话,人家说你请客。好!没钱是吧?老娘今天让你好好如作如作,如作个够。”说着,她一摆手,冲上来两个大汉,架起了单瀚澜的胳膊,“带他去我三哥家,那几头老母猪打圈子正想跑卵子呢,配不出猪羔子来,不能放他走!给我看住他!”
“他们两个说好了的由他们请客,这也太不讲究了。姑奶奶,姨奶呀!你放我回去取钱,我加倍还给你。”单瀚澜欲跪地求饶。
“晚了!嫖客和婊子的话有哪句可信?”说罢,老鸨子狠狠地往后挥挥手,“把他给我整出去!王八糕子,杂种X的,屁眼儿夹谷穗,上他妈老娘这逗巧(雀)儿来了,你他妈还嫩点!”
单瀚澜离家出走,这一走就是三四年啊,一直没有消息,这让外院的堂叔岳老四浩川好生惦记。有好几天没过上院来了,吃过晚饭,过来和大哥唠唠嗑,“大哥,瀚澜还没有信儿啊?”
“嗯!坐老四。”
“这孩子能去哪呢?”
“估计是在哈尔滨。老话说,富不过三代,我真担心呐。”
“大哥,跟你说个事,你可别生气,瀚进那小子经常过河那边去。”
“过河?去嘎哈呀?”岳浩亭疑惑。
“还……还能嘎哈,捧……捧大烟枪……点大烟灯去呗。”
“你这个爹是怎么当的?些个败家的东西!王八羔子揍的!”岳浩亭一拍大腿蹦了起来,咬着牙圆瞪眼珠子狠命地往炕沿边磕打烟袋锅。
“大哥你别生气,看气坏了身板。哎!我这不是没法了,才跟大哥你商量,这可咋整啊?”
“咋整?绑上他戒黑膏子,不许出屋,敢出去揍折他腿,丢尽老单家的脸呐!”
“瀚澜可别务这道啊。”
“他敢!?惯子如杀子,都是你惯出来的毛病。看你以后怎么有脸去见你爹,怎么去见咱爷爷,怎么见列祖列宗?!”
单瀚澜被一顿毒打后扔进猪圈里,折腾了三天三夜,饿了和猪抢猪食,渴了喝猪槽子里的泔水。有一天喝了几口发霉的泔水,导致他上吐下泻,弄了多半槽子,吐槽的异物又被猪们津津乐道地品味。他遍体鳞伤,已经昏迷不醒。那两个看管的打手怕摊上人命官司,把他拽出来仍在荒郊野外。幸好被一个路过捡破烂的老年妇女搭救回家,问明原委,喂饭调养。
“孩子,自古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怎么惹上这个了?都是逢场作戏,好好娶个媳妇过日子不好吗?不瞒你说,年轻的时候我也在河边晃过,钱都让黑心的老鸨子炸去了,到头来姑娘们除了一身的病,能捞着个啥?不哄骗你们就是傻透腔的大傻子,幸亏你没陷的太深,以后找点正经营生干吧。”老妇人边给他喂饭边开导他。
“大姨,谢谢你救了我。在堂子里我就抽几口大烟膏子喝点酒,可我没找姑娘啊,我是被朋友坑了,他们白供我抽烟膏子,说那东西提神儿。我完了,啥也干不来,我就会读书,大清国没了,我还考什么考?我报国无门啊,我还有什么用啊?”
“你是读书人,自然明事理,从秦始皇汉武到唐宋元明清,一朝一朝不都这么过来了?你还这么年轻,哪能轻易说放弃就放弃了?要识时务啊,商行铁路哪里不缺有文化的人?教书也行啊,你可以去试试,得出去闯荡,不能再这样浪荡下去了,不能一条道跑到黑呀。你这个样子,家里人得多担心啊。以后记住了,江湖太险恶了,交友要谨慎,不能猫戴帽子是朋友,狗戴帽子也是朋友啊。先把大烟戒了,实在不行,你就先在我这里开私塾。”老妇人继续开导他。
“大姨,我听您的,等我伤好了,出去找个事干,好好做人,好好做事。”
“孩子,这哈尔滨洋人多了去,白俄、高丽、东洋人、犹太人、大鹰勾鼻子,蓝眼珠、黄眼珠……你可得长住眼神啊。”
“我记住了。大姨,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养好了伤,单瀚澜千恩万谢,辞别了救命恩人,再次步入这个国际大都汇,找到了一份在万国洋行里的工作。他做梦都想家,可是他怎么会知道爹妈和家人想念他,都经历了怎样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