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没有单瀚澜的音信,这让岳浩亭老爷子心里的怨气逐日加深,也不时骂骂咧咧,有时吃着吃着饭,小酒壶说扒拉下去就扒拉下去,吓得孩子们谁都不敢出大气。老太太埋怨他脾气越来越大,老爷子怪她惯孩子。
猫冬的季节,一天两顿饭,早饭吃的晚,晚饭吃的早,吃过晚饭的人,早早躺在火炕上烀猪头。
这天,全家人围在一起吃早饭,三姑娘放下饭碗,看了看爹,又看了看妈,从兜里掏出一封信,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我大哥来信了。”
“他在哪呢?快念念都说些啥?”突然有了大儿子的消息,当妈的悬着的一颗心,反而“突突”加快了跳动。
“我哥说他在哈尔滨,在万国洋行里做事,跟外国人做生意。”三姑娘说。
“王八犊子!翅膀硬了,家都不要了。他住哪儿?我找他去。”岳浩亭骂道。
“爹,你别生气呀。他说不混出个人样来,没脸回来见人。还说……”
“还说啥了?”老爷子急切地问。
“他……他说想结婚。”
“想结婚不回来?好找媒人保媒呀。”
“他……他说他有媳妇了。”
“啥?你刚才说啥?谁他妈同意了他就找媳妇?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大逆不道啊!王八羔子!”老爷子脾气更大了。
“他爹你消消气,哪的人啊?”岳老太太劝解又问。
“他说他和……和……”三姑娘迟疑。
“和什么和?快说!”岳浩亭吼道。
“他和一个白俄的女人好上了,他们都在一起了。”
“啊?什么?在一起了是什么意思?”岳老爷子更加生气。
“啥?啥?你说啥?”老太太也特别吃惊。
“我们单家怎么出这么个败家的不孝子孙啊?我这是做什么损了?……”岳浩亭怒骂着在屋地转磨磨。
老爷子骂够了,气还没消,直接宣布一项重要决定:“你们都听着,咱们单家以后没这个人,等我死了,这点家业就给你们哥四个分了,石仁城的地,白奎堡的地,脚底这块,还有往北那点地,街里那些铺子,烧锅、当铺、扎彩铺、油坊、杂货铺、寿材铺够你们过的了,给你们哥四个平分。连个屁都没有那个王八犊子的份儿,一丁点儿也不给他。瀚福、瀚禄等你俩再大点,先去当铺和寿材铺当学徒,多学点本事,以后好接管铺子。”
单瀚福、单瀚禄小哥俩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称是。
外院的四堂弟和弟媳妇,听到里院吵吵嚷嚷,赶忙跑过来看个究竟。听了好一会,才听出来什么缘由,一时不知从哪里开口。
“四弟,你听听这还像话吗?那个大犊子不回家也就算了,还自己做主找媳妇,把我这个爹当什么了?啊?你说说,娶媳妇这也就算了,你说,还要娶……娶什么……我都张不开嘴呀。哎!真张不开嘴呀……哎!白俄娘们就那么好吗?大逆不道啊!竟然都……都……真他妈磕碜呐,都睡上了,这要睡出孩子可咋整?气死我了,祖宗的脸算让他给丢尽了,以后我舔什么X脸去见列祖列宗啊?”岳浩亭拍着大腿跟四弟诉苦。
“大哥呀,你消消气,别把身子骨气坏了。哎!儿大不由娘啊,我那个败家子,我不是也管不了吗?”
“管不了也得管,打折他的腿,断了他的奶!单家怎么出这两个败家的犊子呀?”
这个时候,外院的小侄子瀚奎慌忙跑进来喊道:“爹,我二哥又没影了!”
“啥?不是让你看住吗?肯定又过河抱大烟枪去了,看看家里少啥没有?”
“都是你惯的!还瞅什么瞅?快套车去呀!你们几个小嘎都跟着去,绑上抓回来上大锁。哪天修个水牢,把那个大犊子也抓回来,关一起!我看他们还敢?!”岳浩亭用手指着四弟,眼睛瞪得老大。
爷几个赶着大马车跨过河坎子,顶着飘飞的大烟炮,进镇子里去抓人。
岳浩亭、岳浩川老哥俩,领着几个子侄,气呼呼地闯进一个大烟馆,推开房门带进来一屋子冷风,掌柜的抄着袖上前招呼客人,“几位贵客里边请,是进热炕的包厢,还是……”
“我们是来找人的。”
“找……找人?找谁呀?”大烟馆掌柜的眼珠子叽里咕噜的转。
“河西单老二。”
“善……善二?没听说过呀。什么善二,恶(ne一声)三儿的?河西河东我都不认识这个人。找人上一边拉去找,别耽误我做买卖。去去去,出去!”大烟馆的掌柜没好脸地往外轰他们。
小哥几个扫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单瀚进的人影。悻悻然的他大爷岳浩亭扭头走出了大烟馆,紧跟在身后的四叔吩咐他小儿子,“三儿,你在这给我盯着,我和四儿再去别的家找找,让你大爷先回店里歇着。”
回到当铺,岳浩亭心里纳闷,这小子跑哪里去了呢?那应该是迫不及待的如苍蝇见屎啊,怎么就泥鳅钻砂了呢?这几个犊子,必须得杀一儆百,要不然这几个小的可就难管了。
“瀚福啊,这街里有几家烟馆呐?”
“爹,我也不咋上街,我心思还不得有几家呀。”
“妈的,这就怪了。”
账房沏了一壶茶水,小心翼翼地端上来:“掌柜的,是出来找人的吗?”
岳浩亭点点头,他指指单瀚福道:“往后他来这学徒,你们好好教教他。”
“啊,这样好,这可太好了 ,有少掌柜的在这,我们心里边更踏实了。少掌柜的聪慧过人,几天就会。”
这时,四叔回到当铺,岳浩亭扬起脸问道:“那几家也没有?”
“没有!”
“这个犊子,躲哪个耗窟窿里去了呢?”岳浩亭纳闷。
“我们家那个二败家的,最近你见到没有啊?”岳四叔问账房。
“前几天他来过一趟。”
“他来嘎哈?找你们借钱了?”
“不是。他拿了个那个让我给当了,我没敢答应,他一甩袖子就走了。”账房说。
“拿的什么东西?”
“一个小金佛,他不让我说出去。”
“什么?”岳浩亭听了,震怒之下,摔碎了茶杯。
“哎呀!这个犊子呀!我说这老佛爷咋就不见了呢?那可是你祖太奶留下的呀!”四叔也气的开骂。
“败家子!五代呀,过来五代这么拼命的干。怕呀,怕!怕啥来啥,还是出了两个败家子……”岳浩亭气的倒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一会指指四弟,一会指指瀚福。屋里的人都大气不敢出。
时进晌午,当铺闯进来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农夫。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双手递到柜上,操着一口当地的口音问道:“掌柜的,这个能给我当了吗?”
账房小心翼翼地接过红布包,一层一层慢慢揭开红布,一尊闪闪发光的金佛,呈现在眼前。
“这个……掌柜的……这尊金佛爷前几天我见过。”账房的目光看向了岳浩亭。
小单瀚福快步上前,仔细端详起来:“可不是嘛,四叔!你快来看看,跟我们家的一模一样。”
岳四叔和岳浩亭听摆,都凑过来察看究竟。
“这佛爷怎么在你手里?”四叔看了半老天,诧异地问道。
“我家祖传的呀!”来人说道。
“我家祖传的好不好?!说!怎么骗去的?不说实话,我们报官去!”岳四爷的口气也很强硬。
“你报到哪儿,她也是我们家祖传的!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硬把人家的佛说成是他家的了。你咋没说月亮也是你家的呢?给我!不当了!”农夫显然是急了,上去一把夺回小金佛。
岳浩亭听了老半天,开口说话了,“小兄弟莫急,你的就是你的,当不当没关系,容我再仔细看看可以吗?”
“看这位大爷多会说话。”农夫白了一眼岳四爷,把金佛递给岳浩亭。
岳浩亭小心翼翼地接过金佛,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在底部不易被人察觉的凹处,用衣袖轻轻地拂了拂香灰,一个“单”字映入眼帘,他的脑海“嗡”地一声响。这难道是三爷传下来的?三爷这股活下来了?“老四,你过来,快!”
“咋的了大哥?”岳四爷忙问。
“你看这,看到啥没有?”
“这不是咱家姓吗?单。”
“小兄弟,哪的人啊?贵姓啊?”岳浩亭用发光的眼神看着农夫。
“老家是山东登州府海阳县的。我姓候。”
“啊!你说这尊佛爷是你们家祖传的,怎么传下来的?”岳浩亭又问。
“是我姥姥的娘家传下来的,后来就传给我妈了。”
“呐,你姥姥的娘家姓什么?”
“我妈死的早,听我大姨她们说,好像姓岳。”
“都凡什么字啊?”
“这我可就说不清了。”
“老四啊,记不记得以前你大爷跟咱们说过,当年闯关东,太爷爷太奶奶领着三个弟弟,三个儿子,几个姑娘跑出来的?到东北这就剩太奶奶和我爷还有你爷了。”岳浩亭讲给弟弟听。
“记得,说过这事。”
“老哥仨,一个儿子一尊小金佛,底部都有一个“单”字,字体不一样,我家那尊“单”是篆体,你家那尊我见过,字体是魏碑,这尊是隶书啊。这尊肯定是咱三爷传下来的。”岳浩亭肯定地说。
“你看,这大水冲了龙王庙,这事整的。哥,不是说,大姑奶跟三爷他们走的吗?”岳四爷显得尴尬起来。
“是啊,他不是三爷的后人,就是大姑奶的后人,反正是咱们单家的后人。”岳浩亭又非常肯定地说。
“不对呀,他要是三爷的后人,得姓岳呀?可能三爷走的早?或者在逃难的时候就没了,这佛就传给大姑奶奶了呗。”
“你说的也有可能,还有可能三爷没儿子,就有姑娘呢?”
“也对。”
岳家老哥俩的一番对话,说得面前的农夫一头雾水,怔怔的立在那里听着。
“也不知道这个辈分怎么论了,我们姓单,闯关东是被坏人追杀逃难跑出来的,祖上定的隐姓埋名姓岳,四代之后恢复单姓,我们以前姓岳,你听明白了吗?”岳浩亭跟农夫介绍。
这个农夫点点头,又轻轻摇摇头。
“我娘说过,姥姥的娘家好像是关里哪儿的。这还论出有亲戚了,这回好了,我……我得管你们叫什么呀?”
“看年纪你跟我们那几个大孩子差不多,就先叫舅舅吧。外甥啊,这是你四舅。”
“四舅。”
“这事弄的,你说。”岳四爷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看来,你家是遇到难处了,你想当多少?”
“我爹病重,给他看病欠了不少钱,要是再阀(发)送他,也不能少花了。实在是没办法了,要不咋不是人也不能出来当祖传的佛呀,大舅你就看着给吧。”
“好!给他拿六百大洋。”
“老掌柜的,这……”账房为了维护当铺的利益,显出为难的样子。
“让你拿你就拿呗!”小单瀚福催促道。
“外甥啊,钱你拿回去用,这尊佛爷先供奉在这,你啥时候想请回去就请回去,这个你放心。我住河西黑鱼泡,也叫岳家窝堡,以后有事没事多来串门。你家住哪呀?”
“谢谢你大舅!这当的太多了,我家住江北松浦,靠松花江边。”
“啊!你四舅我们是叔伯兄弟,单家远枝近枝的,你得有十七八个舅舅。”
“谢谢你们大舅四舅!等我那安排有一定了,我来接你们去住几天,也认认门。”
“好!好啊,等暖和了一定去认认门,和你大姨好好叙叙旧。亲戚嘛就得勤走动。回去给你爹请个好郎中,有啥情况给我们去个信儿。”
送走了候家外甥,小单瀚福提出了异议,“爹,不认不识的,你认哪门子亲戚呐?他这金佛能值那些钱吗?可别是假的呀。”
“人小鬼大呀你。你爹还能看走眼吗?不论男女都是单家的血脉呀。再说,他要是不来赎,不正好中你四叔的下怀?你还指望那个二败家的再把金佛拿回来呀?这尊金佛绝对不能再传给外姓人了。”
“也是的,还是大哥看的远,就是贵了点。”岳四爷附和。
“这不是钱的事。这佛不能流传到外面去,老四,钱不用你出。”
再说岳四爷家老二单瀚进,躲在大烟馆小黑屋里,吸足了大烟泡儿,精神头也上来了。掌柜的推开小门露出一脸的奸笑,“怎么样二少爷?这批货飘不飘啊?”
单瀚进竖起了大拇指,浸浸个鼻子点了点头,脸上掠过一丝诡异的满足。他穿上棉鞋戴上棉帽子,推门就要往外走,被掌柜的上去一把拉了回来,小声道:“你咋还自投罗网啊?外边那么多人等着抓你呢。来!后门走,再来还走这个门。”
“好好。我来这儿,不行给我说出去呀。”
“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哪天再来。”
他戴个狐狸皮帽子,从大烟馆后门探出头,鬼头鬼脑撒码了一会,没发现周围有什么异样,于是便脚底生风身轻如燕,一路像做贼一般遛进家门。
“站住!哪去了?”母亲喝问。
“我……嗷,妈,……我闹肚子了。”
“闹肚子跑出去这老半天?唬弄鬼呐?看你爹回来不整死你,还不说实话?”
“妈,你可得救我呀!”说着,单瀚进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哎!你个一辈子看不到后脑勺的犊子,说你点啥好呢?老大不小了,还要不要你这皮脸了?脸让黑瞎子舔去了?不整那玩意能死咋的?能疯啊?……你都不如死了好,冻死你我就省心了。行了!我他妈上辈子算该你的……你就说闹肚子跑河套去川稀去了,遇到兔子又撵兔子了。”母亲还是给儿子出主意。
“那他们要是较真,去察看,哪有屎呀?哪有撵兔子的脚印呀?兔子在哪儿呐?”
“能请神儿不能送神儿,死面儿揍的你!屎让狗吃了,狼吃了!兔子跑了!你个死木头疙瘩,大雪壳子上就你一趟脚印啊?”
“还是我的亲妈呀!我保证再也不去抽了,我要是再去抽,我就不是人养的,让我三九天冻死,让狼啃了。”单瀚进起誓发愿。
“你个虎犊子呀,耍钱的爪子,养汉的胯子,耍钱抽大烟养汉的人要有脸,是个人都有脸了。”岳四奶奶骂着,轻轻给了儿子一巴掌。
岳四爷落大黑天才回到家,见单瀚进蒙大被在炕头呼呼睡大觉,气不打一处来,上去一把就把大被给掀了,“呀哈?你个王八犊子,一大天跑哪儿嘚瑟去了?”
“我哪儿也没去呀。”单瀚进揉着惺忪的眼睛。
“他说闹肚子出去川稀了,碰到兔子就撵了一会。”岳四奶帮儿子打马虎眼。
“闭嘴!都是你给惯的。我问你,金佛哪儿去了。”岳四爷搥搡完老太太,揪起二儿子怒问。
“啊?我……我……不知道啊。”单瀚进哆嗦着扯谎。
“我还找呢,烧香都没……没处烧了。”岳四奶明白过来点。
“你个瘪犊子,这回你可闯了大祸了,你把保家的老佛爷都敢当出去,大祸快来临了,你就等着报应吧。”岳四爷越说,语调越低,脸色逐渐变白。
无论全家人怎么逼问金佛的下落,单瀚进一口咬定,就是一问三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