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九章
荷花开满黑鱼泡,荷塘里的黑鱼,在月光的映照下,穿梭于荷叶间。青蛙在荷叶上跳来跳去,捕捉那些睡迷糊的螳螂,蟾蜍“咕嘎咕嘎”日夜叫个不停。
过些天六月十四就是岳老爷子五十大寿了,单瀚福的叔叔和四个姐姐们张罗着要好好给他办置办置。三姐提议这事得告诉哥哥单瀚澜,家里的大事小情不能缺席一个人,尤其是长子长孙更不能少。老爷子装模作样地显示出不悦,二叔四叔姐姐们一齐说情,他才略显勉强同意,“你们看着办吧。”
“嗯呐。”
岳家大院张灯结彩,接到喜信儿的远房近枝的族人亲戚朋友,社会名流乡亲,欢聚在呼兰河西岸黑鱼泡畔祝寿喝喜酒。
单瀚澜领着洋媳妇和三个儿女回来给爹祝寿。已经好多年没有正面回家了,实在思乡难耐的时候,也只有悄悄地潜回来,躲在青纱芦荡里遥望这个大院落,看看爹娘的身影,抹几把相思泪。今日终于带着妻儿踏进这个日思夜想,生养自己的大院,得见自己的至亲,心中未免有些激动。
他们的出现,成了亲朋们关注的焦点。众人纷纷围拢过来看热闹,怀揣羡慕嫉妒不屑的各种心态,围着看洋媳妇看洋娃娃,有些人开始品头论足。
“看看,举人老爷就是举人老爷,洋媳妇都领回来了。”
“这要是大清不灭,没准人家早就成状元了,也早做驸马了,还能轮到咱们见他?”
“知道什么是开洋荤了吧。”
“哎呀!看看这二毛子,长的真好看啊。”
“啧啧啧!看这眼睛瓦蓝,再看这眼毛可真长啊,呼扇呼扇的像两只小蝴蝶似的。”
“人家这孩子怎么长的呢?小姑娘多像那个洋娃娃。”
“就是洋娃娃。”
“人家老岳家家道兴旺啊,地种的好,买卖做的好,子孙教育的好,知书达理能人辈出,都说上洋媳妇了。你说人家的祖坟是怎么埋的呢?”
“回去找阴阳先生再看看祖坟地,拾掇拾掇。”
“洋媳妇有什么好?说话都听不懂。”
“你没开过洋荤就别瞎乓乓, 没吃过葡萄就说葡萄酸。”
“哎?这老岳家的孩子,怎么又姓单了?”
“谁知道咋回事啊?说啥的都有。咱喝酒吃菜来的别操那份闲心。”
“阿廖莎!领孩子过来见爹妈。”单瀚澜喊过媳妇。
“母亲你好,好久不见。”阿廖莎主动上来给婆婆行礼问好。
“奶奶!奶奶!”孩子们也跑过来抱住奶奶撒娇。
老寿星岳浩亭干咳了一声,单瀚澜转过身来,低头不敢看爹的眼睛,怯怯地叫了声,“爹!”
岳浩亭老爷子用鼻子哼了一声“嗯”,看向三个孙儿。他蹲在地上拍着孩子们的脑瓜儿,抱起了最小的孙子。
岳老太太赶紧打圆场,“阿廖莎,这是你爹,哒娅快叫爷爷。”
“爹是个什么东西?什么玩意?”阿廖莎一头雾水看向单瀚澜。那两个大孩子也立在那里怔怔地望着爷爷。
“阿廖莎,不行这么说话,爹就是爸爸是我的父亲,我是哒娅、列维他们的爸爸,也是他们的爹。哒娅、列维快叫爷爷。”
“爷爷好!”
“哎哎……哎!好孙子。”
“爹爸爸爷父亲,你好!”阿廖莎还是没有弄明白,索性都用上吧,礼多人不怪嘛。
“这什么乱七八糟……糟糕的?差辈儿了。瀚澜!这三个小孩儿都叫什么?”老爷子不太高兴了。
“爹!您别生气,哒娅、列维、杰夫是小名,是阿廖莎叫的,你孙女叫单海鹰,大孙子叫单海鸥,小孙子叫单海狮。没有忘记祖宗。”
“名字还不错,都是水上水下的,你小子还算没忘本,还知道咱们是从海边来的。”
“都是水生动物。”
单瀚澜领着孩子们介绍姑姑和叔叔们:“这是你瀚福小叔叔,是二叔,这是你瀚禄小三叔。”
“二叔好,三叔好。”
“这儿还有两个小叔叔呢,这是小四叔瀚春,这是小五叔瀚喜。”
“哼!我才不叫呢,他俩那么点个小崽子,还没我大呢,叫什么叔叔?他是我弟弟还差不多。二叔三叔比我大点,我就将就叫叔叔了。”哒娅单海鹰调皮且不服气了。
“对!我也不叫。”
“孩子,不行没礼貌。这是辈分,我和他们是一个父亲母亲生的。”单瀚澜温和地说给孩子。
外院四叔领着单瀚澜一家五口人,挨个介绍老亲少友。
“这是望奎你三爷三奶,你二太爷那股的。”
“三爷三奶好!”
“这是庆城你八爷,也是你二太爷那股的,别看比你大不了几岁,人家现在可是大财主。”
“八爷好!”
“这巴彦老王家你十一姑奶。”
“姑奶好!”
“这铁骊你七爷,你见过。”
“七爷好。”
“这老张家你五爷,和你爷爷是亲表兄弟,在松花江南岸宾州府猴石那边住。”
“五爷好。”
“这老刘家你六舅姥爷。”
“六舅姥爷好!”
“六舅姥爷是你姥姥的亲叔伯二弟弟媳妇的表兄弟的小舅子。你姥姥娘家姓张,你二舅姥姥的娘家姓马,老张家和老马家噶亲,你二舅姥爷娶的你二舅姥姥。你二舅姥姥呢有两个姑姑,大姑嫁给了老李家,二姑嫁给了老白家,她二姑生的你六舅姥爷的姐夫,就是你二舅姥姥的表弟。老白家又和老刘家结亲,你二舅姥姥的表弟就是你白舅姥爷娶的这个老刘六舅姥爷他姐姐。听明白了吧?咱们这都是实在亲戚,走动的可好了呢。”
“是是是,听明白了,亲戚在走动。”单瀚澜抹着满头的大汗。
“绥棱你七舅爷,你奶奶的亲弟弟。”
“七舅爷好”
“你九叔,七叔,八叔,……十六叔……,大哥,四哥……五弟……十一弟……。”
我的那个妈呀!这一圈下来这顿神叫,介绍的单瀚澜脑仁儿都快炸了,过后怎么回事谁是谁,上哪里记着去?
岳家在呼兰这一带是大户人家,岳浩亭又是社会名流,掌柜的过大寿,送上的贺礼自然不会轻,三个账房先生坐在账桌子前,忙活的头不抬眼不睁,脖颈(geng)子硬腰板儿直,头脑发涨眼前发黑。
半大孩子单瀚福,单瀚禄小哥俩站在大门口,代表爹迎接着八方来客。
“商行蒋掌柜到!里面请!”
“后成家成老爷到!里面请!”
“银号郑掌柜到!里面请!”
“茶行范掌柜到!里面请!”
“戏园子苏老板孔老板朱老板赛貂禅老板到!里面请!”
“关东神算周大先生到!里面请!”
“修脚神医一把刀谢八快到!里面请!”
“澡堂子第一搓神掌李到!里面请!”
“……”
“‘钱官厚禄寿材铺’钱老板驾到!里面有请!”
随着单瀚禄这声报信儿,钱掌柜钱眼儿挺着胸脯,迈着方步,跨进了大院。他这一到来,院里嗡地热闹起来,不认识他的就打探开来,“这谁呀?大热天的这是。”
大家议论他,并不是他长了什么三头六臂,而是他的这身打扮,大热的天他上穿黑色短卦,下着深色刺青龙云的长裙,里边还套了一条裤子,露出藏青的裤脚边。再看他的头上,一顶西瓜皮的黑色绒帽儿,扣在四棱八骨的脑瓜尖儿上,后脑勺儿还趴着一根不男不女的长辫子。今天,他的鼻梁子上特意架了一副少见的西洋镜,左手拎着一根文明棍,右手托着一个纸筒。大家伙好生奇怪,在那里瞎捉摸,这老古董右手托着的纸筒里,能装什么贺礼呢?肯定是过去的名人字画一类呀,等一会儿饱饱眼福吧。
“恭嘿(喜)药(岳)老爷!贺嘿(喜)药(岳)老爷!”
“哎呦喂!钱老板,你看把您老人家都惊动来了,真不好意思。一会儿多整几杯,整点瓶装的伏特加。”
“那细(是)一定的!你岳老爷过介(这)么大的寿,我怎么能不来(eai二声)呢!”
“谢谢!谢谢!”
“不用道谢,你五六(eiu)十年才过一次大寿,我要细(是)不来,下个五十年你再过生日,我来祝寿,你还能看着我了吗?”他凑过来,小声趴在岳浩亭耳边说道。
岳老爷心里不太是滋味,脸上还是笑容可掬,“我肯定是听不到了,也看不见了。你钱老板是肥(谁)呀,你是神龟的子孙呀,能活千年万年。你好好活着吧,你的寿命就像大海一样,没边没沿儿,老也不死,千年万年你丁把(老)活着,和老王八精一样长的寿命。啊?呵呵!”
“彼此!彼此!”钱老板的脸一红一白,脸上的横肉痉挛几下,后牙槽把腮帮子咬出的两块嘎达肉一鼓一鼓的。
“药老兽儿星,我精心给你准备了一份贺礼,一点心意,不成敬意,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泥?”钱眼儿不怀好意,舌头不好,可故意把寿重重清晰地说成兽儿。
“你给我送啥礼物,都是你的一片孝心,我笑纳。”
“好好好。”
说着,钱眼儿走到大桌子前打开了纸筒,从里边抽出一副画来,展示开来一看,是一幅山水油画。但见画面正上方,画着一座高山,山上偏右悬挂着一轮鲜红的太阳,山顶的悬崖峭壁上,长着一片松柏大树,悬崖边上金鸡独立站着一只黑白毛相间绿头盖儿的仙鹤。松柏树前飞过来一只大红公鸡,两个翅膀呼扇着,几只鸡毛被风吹过了头顶,两只爪子一前一后,左蹬右抓挠扯着往上飞去,那两只放亮的小眼睛,直视那片参天大树,鸡头上的鸡冠子,挺立的红得发紫。在松柏的下坡,长着一片竹子。再看左手边,山下一片大海,海水卷着巨浪,打着漩涡,几只大小乌龟被海浪卷的是各种姿态地折饼子,一只下沉的老乌龟的爪子,紧紧抓着一把巨斧的木柄。
老寿星岳浩亭看了半晌,心里暗骂呀,你这老王八犊子哪是给我祝寿来了,你他妈纯粹是恶心我来了。这悬崖上的仙鹤,分明就是指我,黑白毛你骂我黑白不分,是吃红肉拉白屎的黑心禽兽,你让我头顶绿帽,瘸腿孤立山顶,大风一刮好把我吹下悬崖摔死。这太阳偏西,人过三十天过午,更何况我已经五十了,你老犊子分明是在咒我过午的太阳,一会儿不如一会儿,快衰落下去了,蹦跶不了多大一会儿了。这只大公鸡,你他妈是咒我们计生格斗?还是咒我们鸡飞蛋打?不对,公鸡不下蛋,掉毛的公鸡,你这是咒我年老体衰呀,蹬扯不动了,咒我摔下来呀。这南山的一片竹子什么意思?是说我作恶多端,罄竹难书吗?那大海里的乌龟,你就是骂我王八折饼子,你咒我年龄大了没啥张逞了,不拽着木把浮着就得被海浪拍死。那帮小乌龟,你也没安好心,骂我领着一帮小王八羔子在垂死挣扎。你他妈盼着我早死,咒我家道衰落,妈拉巴子的,你个瘪犊子。
那些好奇的人围拢过来,看了老半天,也是各有解读。
岳老寿星看了半老天装作没看明白啥的样子,请教道:“老朽才疏学浅,还望钱老板指点一二。”
“这叫如意图,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升官发财,万事如意的意境啊。是我特意上哈尔滨果戈里大街请高人花大价钱才绘得的。大家请看左手边,太阳的左边是东,你看这东海,卷着巨浪,给你送福来了,看见这斧子了吗?斧就是福,这老乌龟怎么举着斧子?不举着,这大斧头不就下沉了吗?这乌龟折个子,能看出来巨浪,上下沉浮,浮是什么?浮就是福啊,沉就是陈,你的福就像陈年的老酒一样。那些小乌龟代表兴旺发达,后继有人。乌龟也代表长寿,东海的乌龟来祝福你,可不是一般的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呐。”
“啊,挺好,挺好。”
“不错不错。”
“你们再看上方这只大红公鸡,它在往上飞,往上升。头上顶的什么?鸡冠子,冠就是官呐!飞的越高官升的越高!看那两只小眼睛发那个光,亮不亮?它发现什么了往上飞?发现悬崖那片大树了,树是什么?树是木,木就是材——财呀,发现了财,简单说不就是升官发财吗?再看这鸡冠子的左边紫的不能再紫了,还冒着气儿,紫气东来,红红火火。”
“哎呀,寓意这么深奥啊?钱老板在哪儿画的?我也要给我爹画一幅。”
“好说好说,我领你去。南山是什么?古往今来寿的代表嘛。你看这公鸡这两只鸡爪子,像什么字……细看,反过来看,……倒过来再看看,像不像比字,寿比南山嘛。”
“那这掉下来的鸡毛怎么讲?”
“这个……这个……毛啊,发之余,毛发毛发,毛就是发,发就是毛,这些毛这些发,发财都发到天上去了,可是发大发了。这掉下来飞过头顶的鸡毛,说明了什么?”
“说明什么呀?快说说!”
“说明升官发财一帆风顺,有神力相助。你看这两只炸翅起来的翅膀,多像那大船帆的帆。鸡毛飞过头顶,飞前面去了,说明有外力相助的顺风。”
“钱老板高人呐。”看热闹的人纷纷称赞起来。
“这只仙鹤,站在最顶峰,高于一切呀,威望最高,深谋远虑,高瞻远瞩。蹲在哪,半睁半闭的眼睛,显示出任凭风浪起,面不改色心不跳,稳如泰山的那个劲儿。看它头顶那颜色,老谋深算,没有道行,哪有这颜色?身上的黑毛白毛说明他黑白两道通吃。这就是当家的掌舵掌的稳,没两下子,谁敢整这个头型?整个浪儿来看,对你和你的后代那是没法儿没法儿的说,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以后你家能出大官啊。”
“钱老板为我破费,为我这么上心,难得你一片心意呀,多谢多谢!二啊,来把这幅画挂上,让大家伙开开眼。”听了钱眼儿的一番解读,岳浩亭的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高县长驾到!苏俄住哈尔滨总领事馆总领事奥谢普科夫斯基先生驾到!”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禀报。
咋回事?咱家咋能攀上这等高枝儿?不但高县长来了,还带来了苏俄领事。贵客的意外天降,让岳老寿星心花怒放的同时,怀里也如同揣了个小兔子。
高县长跟在高大威武的奥谢普科夫斯基身后,昂着头跨进了岳家大院。
“达拉斯基!(你好)贺喜!贺喜!”
老寿星岳浩亭深深鞠躬,满脸堆笑地说着感谢光临寒舍的话,一时却不知所措。单瀚澜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立即迎了上去,“不知高县长和领事先生光临,有失远迎!失敬!失敬啊!快快请!请!”
这个场景别说让宾客们吃惊不小,就连高县长也才方晓,为什么苏俄领事突然到访,非要让自己带路去黑鱼泡找人,他们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钱老板一下子僵在那里,张大了嘴巴,舌头却往回缩了一小节,这一幕把他看傻了。这老棺材瓤子没听说和高县长有啥交情啊?怎么和大鼻子又扯上关系了?他们的关系看来肯定是不一般呢,这个老犊子藏的可真够深的啊。我还是有先见之明嗷,我算……算到了他……他黑白两道通吃了啊,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放屁带出一根韭菜来——太大意了。我还是嫩啊,要是一块老姜……我他妈真不该拿这破画来唬弄他,这以后……这个老犊子你道行不浅……
“他家什么来头?连这么大的县长都亲自蹬门祝寿了。”
“俄国领事多大的官呀?看高县长跟在后头点头哈腰的。”
“肯定比高县长官大。”
苏俄领事大步迎向阿廖莎,行了一个贴面礼,“阿廖莎小姐,我也是刚刚得到消息,列夫.米哈伊洛维奇大使发来电报,说你国内的亲人正在寻找你。”
阿廖莎和奥谢普科夫斯基嘀啦嘟噜飚开了俄语,除了单瀚澜胡啦半片能听懂几句外,那些人就跟听鸟语一样。
高县长还在暗自纳闷,这家和俄国人到底是什么关系?都惊动了苏俄领事亲自蹬门祝寿,看这个拥抱就不一般。可得把握好了,苏俄的势力可是大着呢。
岳老爷子吩咐,在大戏台最前面现放上一张桌子,苏俄领事被让在上座,高县长阿廖莎分别作陪在左右。
大戏台搭在大院的正房前,戏台子披红挂绿鲜花装扮,两侧挂着的红底金子的对联,上联书:三呼应封人祝,九如颂天保诗。下联书:仁者有寿者相,福人得古人风。
戏台子正中央悬挂着大大的寿字。侧旁摆放了一个大寿桃蛋糕,还有钱眼儿敬献的如意图。老寿星和老伴端坐台上正中,接受儿孙的祝福跪拜。
儿孙晚辈跪拜完了,司仪刚开口宣布下一个环节,奥谢普科夫斯基站了起来喊道:“等等!”
随从的翻译立即给翻译了过去。领事又和随从耳语了几句,只见领事先生走上了大戏台,这一举动把高县长也给闹懵圈了,他这是要干什么?
领事先生来到老寿星面前,深深鞠了一躬,含笑呜哩哇啦一通,苏俄翻译说道:“领事先生说,很荣幸来参加您中国老寿星的寿宴,您儿媳妇是他长官表哥的女儿,我们也就是亲家了,两国都是亲家,祝你身体发福,长命万年,始终喘气,用你们的话就是,丁把活着,老也不那哈!”
老寿星起身听着苏俄翻译的话,心里美滋滋的,可是听着听着,尤其听到了最后那两句,心里不免波动了一下。他还是面带微笑,嘴里一个劲地说着感谢的话。
领事先生双手举过头顶,“啪啪”拍了两下,就见十八个俄罗斯小姐从一辆嘎斯69大汽车上抬下来八个大花篮和一个大大的礼盒,款款走上台来。花篮一边四个摆放在戏台两边,两个苏俄小姐把大礼盒放在老寿星面前。领事先生向上勾勾手,示意小姐把礼盒盖子打开,小姐轻轻提起礼盒的罩盖,一个硕大的俄式寿桃蛋糕,呈现在眼前,两个小姐插上蜡烛点燃,按了一下边缘。音乐盒响起了柴可夫斯基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一个金发碧眼穿长裙的洋娃娃,伴随着乐曲在蛋糕中央翩翩起舞。这可把老寿星老两口看傻了眼,这什么东西?会唱会跳的?台下的人也鸦雀无声,屏住呼吸看着台上不可思议的一幕。
高县长见此,不能失这个礼节呀。于是,他摆手喊过来师爷,小声问道:“带金圆券没有?”
“县长,咱没地方花钱,也没给别人随过礼,没带呀。”师爷咧嘴道。
高县长咽了口唾沫,拉了一下脸,“赶紧张罗去!”
“多少啊?”
“这还用问我吗?”
师爷张罗银票去了,他陆续喊过来几个老板和乡绅财主,把事情一说,呀?这可是巴结高县长的良好时机,不能错过。他们纷纷把兜里的银元金圆券全数奉献出来,有的财主还后悔呢,知道这样,出门多带些银元多好,穷家富路啊,以后可得记住了这条古训,这个钱我使上,以后我得发多大的财呀?机会呀,不知道啥时候遇到,一闪而过,那是给有准备的人预备的呀!
师爷一个一个揣好银元捏着银票,还客套着,“谢谢!谢谢!我们出门匆忙,没来得及带钱,这是高县长借的,哪天去县衙连本带息一块去取。”
后戏还用说吗?哪个能去取?哪个敢去要?他们不得不佩服,师爷就是师爷,借鸡下蛋生财有道啊。
一位俄国小姐切了两块蛋糕,敬献给老寿星夫妇,十八位小姐站成一排,向老寿星三鞠躬,领事先生带头振臂高呼,“祝岳老寿星——”“乌拉(万岁)!乌拉!”呼毕,小姐们列队大胆地拥抱了老寿星,亲吻了他的额头手臂,然后跟随领事先生欢喜地走下戏台。
岳老寿星羞红了脸颊,用袖头子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老太太桌子底下的手,狠狠地掐着他的腿不放,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看把你美的,把大鼻涕泡儿擦擦。”
“我哪知道她们敢那样啊?”
“你压根就没想躲。”
高县长接过师爷递过来的几张金圆券,腾腾腾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上了戏台。他先给老寿星行叩拜大礼,说了一些祝寿的套话,然后微微躬身,双手递上一叠金圆券,“老哥哥,小弟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请您笑纳!”
这个意外举动,让老寿星慌忙站了起来,“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呀!高县长您大驾光临,老朽已经不胜荣幸,不胜感激了,我岳家太有面子了,哪能再收您的礼呢?”
“哎……?老哥哥,您这不是见外了吗?俄国领事的礼您都收了,咱们可是家里人啊,你要不拿我当外人,还想让我来喝酒,你就必须收下,必须的!别让人家看笑话了,快,接着。”
高县长说着,硬是把金圆券塞在老寿星手里。整的老寿星直挺挺地站那不会了。
高县长都上戏台了,那些名流们也不肯拉后,这些人排着队上台行礼祝寿。
钱老板钱眼儿,犹豫再三还是排在了队伍后边,他还在悔呀,早知这样,我何不备份大礼呀?我跟人家逗什么焖子呀?后悔的何止他一个人啊?
他厚着脸皮走上近前,“寿星哥哥,哥,你是我亲哥!祝您长生不老,福如东海,寿比……”
“得得……”老寿星拦住他的话。
还没等老寿星把话说完,钱眼儿“噗通”一声,跪地磕了三个响头。
“哎呦!这个礼可够大的。”台下的人看的一清二楚啊。
“人家是亲戚吧?晚辈给长辈磕头很正常啊。”
“哎?钱老板是不是生病了?怎么蔫头耷脑的?”
“捂的,穿那个厚,中暑了吧?”
捞头忙的是张罗的满头大汗,迎接宾客,安排下座位,指使端盘子的志愿小二,催促厨师加菜撒盐,全盘的调度指挥。
院里院外原本计划开三十桌酒席,高县长和苏俄领事都前来祝寿的消息,迅速传遍呼兰大街小巷,河东河西十里八乡。这可是巴结权贵,结交社会名流的民间绝好机会呀,平时谁能瞻仰着高县长的尊荣?决不可以放过这个机会。更多的人是来看老毛子的。祝寿的客人嗖嗖地又在往上上。高县长带来一个班维持秩序的警察,人手显然是不够,又有人回去调人增援。
阿廖莎亲自下厨,给领事先生做了几道俄式餐点,放上了刀叉。
“哈拉韶!哈拉韶(好)!”领事先生竖起大拇指赞美阿廖莎的厨艺。
领事先生看着满桌子的中国菜,四喜丸子,还有小鸡炖蘑菇粉条子,这些菜他也没吃过呀。
“使都爱得?(这是什么?)”
“爱得……爱得……”阿廖莎看向单瀚澜。
“爱得四喜丸子,爱得小鸡炖土豆子粉抻条子加蘑菇。”单瀚澜也没管他听懂没听懂,用手比划着就翻译过去。
“啊……啊!哈哈!哈拉韶,哈拉少!”领事先生又竖起了大拇指。
“给大耶马达木文静。(中国女人斯文。)”
他用手指了指墙头上蹲着,大树叉上趴着的那些大老爷们和半大男孩,摇着头晃荡着手指继续说,“狐狸干!狐狸干!(坏人,流氓!)野蛮。”
三叔六大爷七爷八爷过来给大哥敬酒,大家为单家的兴旺发达而高兴,未免酒逢喜事千杯不醉,酒话也多了起来。
“大哥,祖上有德呀。你们辈儿辈儿是老大,这个头带的好。”
“大哥,北边的土地比这还肥沃,没有一块儿盐碱地,也特别的平坦,适合种水稻产量也高。大哥你比谁都家大业大,为啥不在北边多置办土地呢?”
“是啊,大哥。你要再往东北边扩大土地,咱们的势力就更大了。你啥时候得空,再过去看看呗。”
“嗯呐。听你们这么说,我还真得去多置办点儿地了。等伏天过去的吧,我连看看地,再到你们各家走走。亲戚嘛,不走动哪行呢。”
“大哥,我们铁骊那嘎达可凉快了,这伏天你正好和大嫂去避避暑。那山里边才好呢。”
“嗯呐,等我安排安排就去。”
这场大席从上午一直开到太阳偏西。人们边吃边喝,边聊家常,边看大戏。都觉得这个礼随的太值当了。
为了祝寿,岳家请来了一个戏班子。二人转,西厢记演出之后,俄罗斯小姐献上了几个节目助兴。
这些俄罗斯小姐一登台,可把台下的人看傻了,他们八辈子也没见过这个阵势啊,不要说这头金发,就看这皮肤跟冬天的白雪一样的白,像刚出包的大豆腐一样的嫩,这眼睛,这个头儿,这小腰身儿,更加让人羞红脸的是,他们几乎没穿什么衣服。有的人假装在老婆面前闭上了眼睛,可又架不住那台上穿比基尼的苏俄小姐的诱惑,用手遮着脸,从手指缝里贪婪地窥视着,嘴角的口水不知不觉嘀嗒在裤裆上,阴湿了一大片。
舞蹈天鹅湖谢幕后,戏班子的人上来一对演员,刚一开口,“下边我和我的搭档再……”
“下去!下去……”台下的人一片起哄。
“下去!”
“不看你们,看俄罗斯娘们!”
“看俄国娘们!”
这副架儿在一片呐喊声中,生生被轰下了台。
有这等好热闹看,十里八乡的乡亲们,哪肯错过这个机会?早都接姑娘唤媳妇,背外孙儿地过来看热闹了。大批人群涌过来看大戏的人,让四周大墙大树上爬难以重负。没有办法,岳家在大墙外又搭了一圈看台。
原本打算演出一天的大戏,岳老爷子一高兴,演他三天,让大伙看个够,远道亲戚多留几天,再杀一口大肥猪,继续摆席。
院外有一颗歪歪长着的大树,枝繁叶茂,树丫上趴满看热闹的人,本已不堪重负,可是由于好攀爬,最后那根稻草还是轰隆一声压倒了骆驼,这场大戏才不得已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