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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谷(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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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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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兰星火》连载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日本鬼子寿终正寝缴械投降了,“满洲国”吹灯拔蜡摘了牌,岳家的土地有些又完璧归赵。

岳浩亭以免收土地租金抵工钱的方式雇来了几个长短工,在家门口又置办了一些良田,重新过上了小土财主的生活。

仗义的岳浩亭是有恩必报,他和四弟走在自己的地头上,满是喜悦和感慨,“老四啊,这几年多亏有你的照顾,这回土地有都是了,分给你一半,等消停消停的办地契去。”

“大哥,这你说哪里的话?你还少拉帮我了?啥地契不地契的,有我种的就行,地契写谁的名还不是一样?”

这一年,春天的小鸟飞回来的格外早,鸣叫声也格外响亮,耕田播种花红柳绿。

太阳偏西,阵雨过后,又一轮彩虹挂在呼兰河上空,岳浩亭坐在大门口的石墩上抽着旱烟袋,仰望这轮彩虹感慨万千。

哎!已经多少年没静下心来,正眼看看这天上的彩虹了,今天看了格外的美呀,赤橙色显得那么宽厚凝重,七彩颜色自觉自愿地聚集在一起,各自找到各自的位置,显得那么的和谐,那么清晰明快,那么悠然自得,一层托举着一层,架起了一座通往天堂的彩桥。

蓝蓝的天空飘过几朵白云,就像那自由飞翔的和平鸽,忽而轻轻地落在桥面,忽而展翅高飞。

河畔刚刚接受了洗礼的柳绿禾苗,高傲地挺直了腰身,叶片上捧着的晶莹剔透露珠,分明是一颗颗闪闪发光的明珠啊。

岳浩亭脸上的笑纹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儿。哎!祖上摸着北斗星踏上呼兰河土地的第一步,望见的就是彩虹,吉兆吉兆啊。赶走了小日本鬼子,以后就平安无事了,好好种地好好过太平日子,子孙满堂可以尽享天伦之乐了。哎!也不知道瀚澜瀚福瀚禄这几个小子在哪儿啊?还在不在人世了?

尽管过了荷花盛开的季节,荷塘月色是那么的迷人。仰望星空群星璀璨,最闪烁的当属北斗七星。渴望太平生活的岳浩亭,心中又燃起熊熊的烈火。

腊月里的傍晚,岳家老两口点着油灯,坐在火炕上烤火盆唠闲嗑,日本养女靠在老太太腿上想着心事,小女儿躲在自己的屋里秉灯刺绣。

屯子里的看家狗忽然狂吠起来,继而窗外面传来咯吱咯吱踩雪地的声浪,由远而近。

岳老爷子往火盆上磕了磕烟袋锅,朝外喊道:“谁呀?”

房门嘎吱拉开来,一股刺骨的凉风带进来一个衣衫褴褛蓬头污面的人,他扔掉打狗棍,噗通一声就跪在了炕沿下,不住地磕头,哀嚎。

“你谁呀?”

“嘎哈呀你?”

“要饭的,钱袋子快去给他盛碗大碴粥。”

“爹……妈呀……不孝儿瀚福回来了。”

“你是谁?”岳老爷子听罢,忽地跳下地,扶起他来仔细看了又看,不由得大吃一惊,“瀚福?老婆子,真是瀚福啊。儿啊,呜呜……咋造这样了?”

岳老太太听罢也随着老爷子慌忙跳下地抱住瀚福大哭起来,“儿啊,呜呜呜……你咋造这妈样啊?这些年你去哪了?可把妈仇死了……”

“爹!妈!一言难尽啊,那年我去北边收账,半道遇到保安队和侦缉队抓劳工,我就被那个缺八辈子大德的钱大舌头抓去了,差点没让鬼子给挑了,强迫我们给鬼子修公路,修碉堡,修飞机场,最后就被扔进煤窑,下井给日本人挖煤。这鬼子要是不完犊子,我们都得死在里面。”

“我就知道肯定是那个钱大舌头干的。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祖上保佑咱们,真是命大呀!能活着回来的有几个呀?”

“爹,钱大舌头现在还活着吗?”

“他能活着?恶有恶报,这个犊子让日本人给整大牢里了,估计肯定早死了,还有他那个大儿子。”

“报应!报应啊!!钱大舌头,你个大汉奸!我他妈把你剁成肉酱都不解恨呐!”单瀚福咬着牙狂劈着手臂怒吼着。

“孩子,他死了,小鬼子完犊子了,都得到报应了,咱们也大仇得报了,消消气,洗洗脸。妈天天烧香拜佛,求老佛爷保佑咱家,咒那些坏人快点死,真灵验啊。现在就差你哥和你弟没回来了。”

“二哥,你可回来了!”妹妹听到动静跑过来抱着哥哥哭泣。

“十一丫,去烧水做饭,蒯一盆热水给你二哥洗洗。”

“爹,妈!我哥和我弟咋的了?这……这小丫头是谁呀?”

“你哥一直就没有个音信,你弟瀚禄和你四叔家瀚奎躲劳工往北边去了,这回也该回来了。瀚福啊,是这样的,这小姑娘是个日本孤儿……”

“啥?你俩这是嘎哈呀?我们家怎么能养日本人呐?他们把咱们中国人残害的还不够吗?都造啥样了?你们怎么这么糊涂?咱们家和日本人有不同戴天的深仇大恨啊,你们……你们都忘了吗?”

单瀚福愤怒地呼喊着,两道仇视的目光,如同两把利剑,死死地盯着高岛千代子。他这样吹胡子瞪眼睛地大喊大叫,着实把小代子吓得不轻,她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从他们的表情和语调上,她知道他们的争吵和自己有关。她紧紧拽住干妈的衣襟,躲在她的身后。

干妈用手抚摸着高岛千代子的头,安慰道:“闺女,别怕,你哥哥是好人,他恨的是日本鬼子,干妈知道你小,不会做出那些伤天害理的坏事。”

高岛千代子似懂非懂地抬头望着干妈,眼含热泪,不住地点头。

十一丫打来一盆热水,千代子很会来事地接过来,放在炕沿上,然后深深地鞠躬,“对不起,哥哥!让你受苦了。”

“去去去!滚犊子!看见你们这些日本人,我恨不得……恨不得活剥了你们的皮。”单瀚福咬牙切齿。

岳老爷子劝慰道:“瀚福啊,你先洗洗,把这身脏衣服换下来,要不你洗洗手先把饭吃了。这些年发生的事,听爹慢慢跟你说,爹知道什么是国恨家仇,你别怪罪一个小毛孩子。”

岳老太太在外屋生火给瀚福热饭,千代子跟她寸步不离,蹲在灶坑旁边添火,心里忐忑不安。

单瀚福气囊囊狼吞虎咽地喝下三大碗大碴子粥,不时用仇恨的眼光瞪着千代子,恨不得把她也吃下嚼碎。

他打着嗝噎方觉出家里还少了人,“妈,瀚喜儿瀚春呢?”

“你洗洗脚躺炕头里先睡觉,妈给你多压上点。”

吃过了饭,单瀚福赌气囊噻地卷个行李卷,搬下屋去了,爹和妈也紧跟了过去,“瀚福啊,这空屋子好久没人住了,多冷啊,快回上屋去。”

“我不能跟小鬼子的孩子住一个屋。”

“你说你这孩子咋变这么犟了呢,他爹,烧炕去吧,烧热热的瀚福啊,妈知道这些年你受苦遭罪,你恨日本人,你爹和你妈就不恨吗?恨!自从知道你被鬼子抓走,我恨不得剁了这些鬼子汉奸。可是呢,冤有头债有主,残害咱们的是鬼子汉奸干的,是大人干的,她一个小孩子家家的能做什么坏事?还有,你知道那钱大舌头是怎么死的吗?让日本鬼子给抓进大牢了,是你爹给栓的对儿,说是什么老虎凳辣椒水,电老虎大烙铁都没轻给他使,说他遭那罪比活剥皮还大,你说这不是报应?”

“这个汉奸就该千刀万剐。妈,你不知道日本人有多残暴,有多狠毒啊,死了那么多劳工,我们干的不是人干的活,吃的不是人吃的饭,累有病了还带着活气,就给往万人坑里推呀,把活人扔狼狗圈里嘶咬啊。那日本把头稍微不顺心眼子,就拿中国人撒气,挨皮鞭子那都是轻的,家常便饭,有多少劳工的脑瓜子给刨漏气的。”

“妈怎么能想不道呢?不说别人家,就说咱家吧,你三姐和两个小弟弟的死,都是日本鬼子侵略咱们压迫咱们造的孽,哪有钱给他们治病啊?你说,我哪能不恨,瀚进被抓劳工,到现在都没回来。你爹也差点没死在鬼子宪兵队的大牢里。”

“我三姐没了?瀚春瀚喜也没了?瀚进也抓走了?我爹还……”得知这些消息,单瀚福泣不成声,“这些个挨千刀的日本鬼子呀!我他妈剁了她……”单瀚福哭喊着就要往外冲,被母亲拦腰抱住。

“你躺下,听妈说。儿呀,都是命啊,可是,恨归恨,怨归怨,这自古冤有头债有主,大人干了丧尽天良的坏事,咱不能拿人家的孩子砸罚子顶岗儿不是,她不还是个孩子嘛,亲人也全都死了,该报应的也得到报应了。哎,杀人不过头点地,现在她是个孤儿,她是一条生命,是人啊。佛家向来讲究慈悲为怀,是不可以乱杀无辜的。”母亲和声细语地劝说,用温柔母爱的手抚慰着儿子的胸口。

“妈!那日本鬼子啥时候慈悲过咱们的孩子?我亲眼看见那鬼子一镐把下去,把跟她一边大的小劳工砸得脑浆迸裂呀。”

“所以呀,咱们是人,不是畜生,人和畜生能捏咕在一起说呢?”

单瀚福掀起被子蒙上了头,耳朵呜呜作响,满脑子闪现的都是在劳工营里日本鬼子怎么残害劳工的一幕幕。

高岛千代子害怕单瀚福,特别惧怕他那双眼睛,如同两把带回刺的利剑,时时冒着复仇的寒光。因此,她经常躲到后院罗家找智子她们玩,吐吐心里话。

“代子姐,看你又不高兴了,是那个支那男人又欺负你了吗?”

“也不是,他就是不和我说话,我怕他的眼睛,他的眼光好像会杀人一样。”

“不要怕,想办法和他们斗争。”

“还斗争?我们现在是寄人篱下,吃喝穿住都得靠人家施舍养着,你不清楚我们早都败了吗?我们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们了。”

“战败是暂时的,虽败犹荣,大日本皇军一定会打回来的,一定会营救我们出苦海的。”

“你是这样想的?”

“对呀!是这样想的,胜败兵家常事,我们曾经征服占领过支那。再说,天皇怎么会不管咱们呢?一定得派皇军营救咱们,耐心等待吧。”

“我怎么看不到一点希望啊。兵败如山倒,真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你没有看到过吗?”

“等着,樱花盛开的时候,我们就有希望。”

“今年樱花盛开的季节又过了,我们也没盼来什么希望。”

“留守,我们留守下来,等待。满洲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附属国,支那人是我们的子民,他们现在收留供养我们,是效忠于大日本帝国的表现,是惧怕我们将来报复他们。”

“智子,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老师没教我们吗?不是告诉过我们,说我们的祖先来自于支那,支那是我们的故乡,我们来这里就是回老家寻根来了。”

“既然知道这些,就安心待着吧。其实,这里是满洲,是他们的关外,我们的老家在山海关以里一带。”

“千代子,其实,我还有个问题一直弄不明白?”

“什么问题?说出来。”

“既然我们的祖先是支那人,我们和他们就是一家人是亲戚,那为什么要同室操戈呢?”

这个小妹妹出生在中国,脑袋怎么这样复杂?有些问题的认识比我还深刻,看来她那里的军国主义教育比我们那里要严苛的多呀。千代子思索良久,缓缓地说:“我们的祖先姓徐,他们支那人都姓徐吗?不姓徐的和我们作对的就是我们的汉奸吧,当初我们打回来,可能就是为了清除那些不识时务的异己,净化血统。还有就是,我们要实现一统大东亚的志向,就必须六亲不认。之所以我们主张日中日满亲善,因为我们是亲戚嘛,所以要亲善那些愿意和我们亲善的人。中国有句话,穷在街头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现在我们落难了,人家不记仇,还能认咱们这门穷亲戚,我们就知足吧,以后多学学感恩,多学学人家的仁厚。”

“千代子,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你可要多加小心呐。”

“没事,我有干妈保护。”

罗保财的大儿子罗守旺凑过来听她们说话,好奇地问:“你们说啥呢?叽哩哇啦的。”

智子没好气地一扬手,“滚一边去,你个支那崽子,脏透了,浑身是味儿,离我远点。”

“这是我家!”

“什么你家你家的?整个满洲都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

“你个小鬼子,不乐意待赶紧滚犊子,我家粮食还不够吃呢。”

“智子你说什么呢?不怕惹祸呀?刚才还说是亲戚呢,怎么这么一会就翻脸了?亲善,这回咱们要和人家真亲善。”千代子上去捂住了智子的嘴,转过身对罗守旺陪着笑脸,“守旺哥哥,她还小不懂人事,你别听她胡说八道,满洲是属于中国的。我学过中国的历史,自古以来属于中国的地盘,到啥时候都是中国的。”

罗守旺气呼呼地跑到屋外去跟爸爸告状,“爸!智子骂我,说我是支那崽子,骂我埋了咕汰。爸,支那在哪嘎达呀?长啥样啊?我怎么没看见过?”

罗保财放下手里的锹把,迟疑了一下说:“日本人过去管咱们这嘎达叫支那吧?孩子,你别和她们女孩子一般见识,你是哥哥。”

“爸,我知道。前院那个姐姐可比她懂事多了,人家说满洲都是中国的。这个小智子老嫌我埋汰膈应我,你让她姓罗嘎哈?她也不是我妹她妈生的,把她撵前院去。”

“也是的,儿子,还怪人家说你?你不爱洗脸,大能带(鼻涕)啦撒的,你自己找个水泡子照照,看这脖子黑的,跟那车轴一样。你要不想让人膈应,你就干净点,去洗脖子去,找一块瓦盆碴子好好搓搓。等再暖和点上大河里多洗洗澡,跟人家学着点干净。”

柳叶细美跪在炕上擦洗着炕席,听到了两个孩子的对话,既忧又悲,更多的是担心。她放下了抹布,走过来坐在她们身边开导一番。

“孩子呀,你们还小,千代子说的对,有些事你们不懂。大人们干了许许多多罪恶滔天的缺德事,杀人你们懂吧?放火你们懂吧?抢夺东西你们也懂吧?抢夺是把人杀了或者打残再抢走,这些坏事我们的男人干的太多了。罪孽呀!是不可以饶恕的罪孽!现在人家不和我们算账,是人家的仁慈厚道。你们一定要管住嘴,不许瞎说,不要以为人家都听不懂我们说话。记住了,祸从口出,说多了会招来杀身之祸的,懂吗?我们战败了,不要再有任何幻想了,人家的就是人家的,再好的东西也是人家的,能还回去的还回去,能赔人家的赔人家。人命,那么多条鲜活的生命,你们想想我们该怎么赔偿?我们拿什么来赔?我们是被骗来的,上当了,受骗了,我们回不去了!哎!可怜的孩子。”

“阿姨,你说这话就是背叛天皇。”

“闭嘴!小孩不大,被军国主义思想洗脑道是挺彻底的,现在谁好谁坏还看不清楚吗?你要是不瞎不傻还看不明白吗?人家中国人现在是怎么对待咱们的?咱们过去又是怎么对待人家的?都忘了吗?”

“我没看到咱们的人怎么对他们不好,他们现在对我们好是怕我们。阿姨,那个支那男人总想杀千代子。千代子你可一定要多加小心啊。”

“我听说他刚从劳工营里逃回来,是死里逃生啊,那得遭多少大罪呀,还落下了终生残疾,心里能没有一点怨气?没有一点怨恨吗?做人要换位思考一下。千代子你要多为他们做事,要知道谢罪,要知道感恩。战败的时候,我们的人杀我们自己的同胞,手软过吗?那些个刽子手自己却跑的无影无踪,是人家中国人救我们,收留了我们。智子你妈妈你弟弟妹妹是被谁杀的?是中国人杀的吗?难道你不记得了吗?你我差点都被我们自己人给杀掉,侥幸啊,侥幸才活了下来,你统统都不记得了吗?千代子你是怎么被中国人在大河里救上来的?人家要是不仁慈,假装没看见你动,扔下几锹土,你早都烂成烂泥一滩了。我们都要多为人家想想,多为人家做事,做人得讲良心,这不光是感恩,也是谢罪,替那些犯下滔天罪恶的人谢罪。我们滞留下来谢罪,这就是天意。”柳叶细美越说越气氛。

“阿姨,我听您的,我得回去了,要不我干妈该惦记我了。”

“好的,孩子,回去吧,记住阿姨说的话。”

千代子蹑手蹑脚地回到家,她倚在门旁,不经意间听到了干妈和单瀚福在说话。

“妈,这钱呆子老往后院跑,去干嘛?”

“瀚福啊,妈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呢,后院你罗大哥也救回来几个日本人,一个妇女和一个小男孩,还有一个小女孩。”

“什么什么?一个还不够,还救回来好几个?你们都疯了吗?这脑袋都怎么了?”

“孩子,钱袋子是在河里捞上来的,那几个也是在河边救的。日本鬼子战败了,听说开拓团的人怕咱们报复他们,回不去家绝望了就自杀了,河里冲下来那么多死尸,是你爹领着人打捞上来的,挖坑给埋葬的。这小丫头命可真大呀。”

“就该让他们都淹死,绝种!咋不让那些坏人都嘎嘣嘎嘣死绝根了呀?我爹也是多事,多余埋他们,就让他们暴尸天下,遗臭万年。”单瀚福说着说着,就吼了起来。

“孩子,别老那么大的火气,气大伤身板啊。他叫高岛千代子,你可以叫她高子,叫钱袋子,我们都叫她钱袋子,你爹愿意叫她钱袋子呢,随你便吧怎么叫。”

“钱袋子?我就叫她钱呆子。还高子,王八羔子吧!”

千代子倚靠在门边,听着单瀚福和干妈说的话,心里极其不是滋味,可是,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刮过来一阵微风,门轴吱嘎响了一声。单瀚福扭头看到了千代子,两个人的目光歘对视在了一起。旋即,千代子低下头,怯怯地把目光移开。

“妈!你那个王八羔子干姑娘回来了。”

“妈,我回来了。”

“钱袋子回来了,来坐妈这来,后院你嫂子嘎哈呢?”

“阿姨在做家务,打扫卫生擦洗炕席呢。”

“叫什么阿姨呀?差辈儿了,叫嫂子。她是罗保财的媳妇,罗保财是妈和你爹的外甥,你是我闺女,你们是一辈儿的。”

“啊……啊?……啊……”

“什么?那个老日本子和我大哥过上了?仇和恨都忘脑后去了?几辈子没见过老婆了。”单瀚福哀怨地呼喊着,愤儿愤儿生着闷气。

千代子心里牢牢地记住了柳叶细美的话。从此,她更加少言寡语,默默地做家务,陪着养母一起上香礼佛,怀揣一颗慈悲为怀的心感恩谢罪。

“妈,那个王八羔子又嘚瑟哪去了?不在家好好干活。”

“别老这么叫她,多伤人呐。她多勤快呀,家里家外干那么多活儿,你看不见吗?”

“我这样叫她心里舒服,反正她也听不懂。她干这点活,她不遭罪呀,她不用担心今天死明天活的,她是自愿的。我不行啊,我是被他们端着刺刀抓去,强迫出的劳工。东洋人是怎么对待咱们劳工的?妈你是不知道啊?你想都想象不出来,我们天天面对着死亡的威胁……”

“孩子,妈怎么能想不出来呢。别老想这些堵心的事,想多了,心里就憋屈,你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回来了,再憋屈出毛病来,你让妈和你爹怎么活?多不划算呐。都过去了,天下太平了,咱得往前看不是?你也别小看人家,她可是有文化的人。”

“她过去了,我可过不去这个坎儿,我一看到她就想起了过去。这叫什么了的?叫……叫条件反射。妈,我老做噩梦,梦见在劳工营里被日本鬼子拎着大刀追杀,那子弹在脑袋上飕飕的飞呀,后边还有大狼狗撵着咬啊,我的腿跑也跑不动,大腿都给啕漏骨头了。”

“你老去想那些事儿,能不做噩梦吗?儿子,放下吧!放不下,看不开,舍不得,输不起,是人间四大苦啊,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四大皆空才是境界。佛家觉人以慈悲为怀,你没听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嘛,恶魔放下了屠刀都能成佛,她钱袋子多时拿过屠刀?妈让你放下,不是让你把所有的仇恨都一股脑地忘干净,恨,这鬼子到啥时候都必须恨,忘记仇恨就不是人。可咱们也不能株连九族拐带孩子不是。真人不露相啊,她,我看是半个中国通呢,别以为你说啥,人家听不懂。人家也念过国高,你以为就你念过?”

“她还念过国高?我真是小瞧她了。她没拿过屠刀,可她的父兄拿过屠刀,她也是与狼为伍的人。好!往后我要跟她用日语往深里好好较量较量。”

深夜,朦胧中,千代子闻到了一股异样的汗泥的味道,她微微睁开眼,炕沿边的头上站着一个黑影。她猛然坐起身来,向十一丫那边的炕里偎去。黑影默不作声地离去,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泛滥的河水涓涓流淌,青青的柳枝弹托着水鸟。千代子和几个小姑娘端着大木盆,来到河边搓洗衣服,有说有笑戏水打闹。溅起的水花,引得千代子不经意间瞥见了蹲在柳树根下,那个熟悉的身影和那两道熟悉的眼神。他手把鱼竿,似乎心不在焉。这一望,让她六神无主,一没留神,她的大木盆载着衣服顺流而下。千代子不顾一切地冲下水去,追赶着大木盆。河底的一个老树根,把她绊了一跤,她顺势跌进河水里,顺流而下。河面时隐时现她挣扎的小手和起伏的发丝。她的潜意识里仿佛浮现出了那天集体投河的情景,一切都该结束了……彻底解脱了……

小姐妹们被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幕所惊呆,呼喊着救命却不知所措。就在千代子意识模糊的一刻,一只大手拎着她的后背衣服,把她从水里提了上来。小姐妹们奔跑上来,把她抬到岸边空地。

“让她脸朝下,抱着她,后腿高点,给她拍后背控水。”

小姐妹们按照单瀚福的要求,给千代子拍背控水。过了良久,她呕吐出几口黄水,缓过来一口气,眼睛迷迷蒙蒙见眼前晃动的人影。

“我在哪儿啊?”

“钱袋子,是你哥救的你。”

“我还活着吗?”

“你活着,不信你掐掐自己大腿,看疼不疼?”

“刚才可把我们吓坏了。”

千代子用手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又掐了掐自己的尕臼窝(腋窝),才确信自己还活在人世。

“欧尼桑,逗猫阿里嘎逗狗杂以马斯(哥哥,非常感谢你)。”

“抠其嘞抠搜,雅梅搂(彼此彼此,不用)。”

“斯密玛森(对不起)!逗猫阿里嘎逗斯密码森(非常对不起)!”

“……”

“……”

“你们两个说啥呢?”

“你们把她背回去吧,没事了。告诉我妈我钓鱼呢,让她捡点大豆腐等着炖鱼吃。”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家境好了一点,又招来了那些落寇的胡子的青睐。伪“满洲国”的时候外院岳四爷家被钱眼儿绑票,岳老太太吓得留下了后遗症,这再次受惊吓,老太太被吓出了一场大病,躺在炕上三天三夜人事不省,大小便失禁。这急坏了全家人,更急坏了千代子,她丝毫不嫌弃养母的窘态,抢着喂饭喂水,端屎接尿擦身洗尿布。这一切单瀚福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在千代子的悉心照料下,母亲的身体日渐好转。

岳老太太趁千代子出去倒污水,对瀚福说:“你在大河里又救了钱袋子的命,她对咱们家更感激了。妈也看出来了,你也想明白一点了,要不然你也不能伸手救她。”

“妈。我救人就是本能。你这回生病,也多亏了她照顾,算她有点良心,就当她感恩悔罪了。”

“好好善待人家。耗子吃猫咂,感情都是处出来的。”

岳四爷接到了儿子不知从哪里寄回来的信,信中说他们即将在关外奉天一带和国军开战,国军要开往北满占领全满洲。希望家里边一定要站在共产党一边,支援前线。

岳四爷拿着来信找大哥商量事,“大哥呀,这才消停几天,怎么又要打仗了呢?”

“我看看信……孩子来信说要打仗,那就是真的。看来要开始争霸天下了。”

“咱们谁都别惹呀,惹不起。将来谁知道谁能坐天下?”

“那不行!日本鬼子来了,他奉天的国军一枪没放,扛着枪炮比他妈兔子跑的都快。咱们这十四年过的是人过的日子吗?大罪白遭了?家里死了多少人?瀚进、瀚澜、瀚奎到现在都不知道死活。啊,满洲他想撇就撇,想捡就捡?以为他妈小孩儿过家家呢?当年他们要是抵抗了,咱们能当亡国奴吗?现在共产党的抗联和苏联人把日本鬼子打跑了,他国军要打回来䞍受胜利果实,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打死我,我都不答应。你反正谁救了我,我就帮谁坐天下。那些王八羔子千万不能让他们再打回来,你明白吗?老四!他们回来没咱们的好!”岳浩亭瞪大了眼珠子吼着。

“我全听大哥的。”

“好!就留口吃的,其它的该变卖的变卖,要人出人要钱给钱,要啥给啥,就是砸锅卖铁,也必须全力以赴支援前线。干他个王八犊子,大不了讨饭吃,再干他十四年,谁怕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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