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各处前来凑热闹的人散去,岳家人方四处去寻找岳老爷子和单瀚福。四老爷子在粪堆旁发现了已经气若游丝的大哥,这可怎么是好啊。他喊来了家人,“还有气,赶紧找个地方,要再让他们抓住没好。”
“抬家去呀。”
“回什么家呀?不能在家里待了,出去躲躲吧,要不到江北老候家外甥那躲几天去吧。”
“赶紧走啊。”
“先抬高粱地里,别出声,我去找保财。”
贫苦的农民盼了几辈子,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他们心花怒放,发自内心的乐呀,兴奋得大喊大叫。
“有地了!终于有属于我自己的土地了!”
“谁给我好处我就拥护谁!我就铁了心听谁的话!”
“队长!我们跟定你了!”
“哎,这么做我也是不忍呐。”工作队长叹口气。
“哈哈!娶媳妇带肚儿来的,啥都省了,这庄稼长的真好,再过几天秋收,这一年的粮食就没问题了。”
“土地先丈量好分开等级,过几天算好了按人口分地,都别着急,北屯西屯东屯的你们都先回去,保证人人有份。”
房子车马被分了,岳家全家老少被赶出正房,撵到下屋长工住的两间偏房里。
庄稼地里家人,胆战心惊地等来了罗保财,老爷子伤得说话费劲。岳浩亭这个后悔呀,肠子都悔青了,日本鬼子强抢我的那些土地,鬼子败了收回来干啥?土地本来就不是我的,我怎么没想到做个顺水人情,把土地分给穷人呢?那样我又成了大善人。这个罪遭的,那样的话,我也成了贫下中农。都是贪心惹的祸呀,看来这穷也不都是坏事,没有人惦记,不用担惊受怕,省得出败家子,免得不劳而获。不对,是应该劳而有获好,还是天上掉馅饼好?他一时糊涂了。人怕出名猪怕壮,这是谁总结出来的呢?
罗保财分得了一些浮财,他觉得狠愧疚,无法面对岳浩亭一家。他怯怯地来到岳老爷子面前,“大舅,我也分到了一匹马,还……还要分……几……几亩地……我……我不能要……大舅对我有恩。我不能要,我把马给你牵回去……”
“傻小子,你不要别人也得要,这样财宝没出外国,挺好的,你就心安理得的要。马到时候能给我们使使就行。”他大舅妈说。
“那好,大舅家种地我全包了。”
高岛千代子哭着给岳浩亭擦伤,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同胞要这样对待自己人?
“爹,你还疼吗?那些人走了,你不用怕。咱们回家吧。”
“孩子……你是个好孩子……爹……挺不了几天了,我就是放心……哎……放心不下你们呐……瀚福的腿还有残疾……你们要像亲人一样互相照应呀。”缓过来点的岳浩亭嘱咐着。
“爹,你放心。你们收养了我,是我的大恩人,我知道怎么报恩,妈妈二哥还有小姐姐我会照顾好的。”
“瀚福……瀚福……”
“爹,我听到了。”躺在一边的单瀚福应答。
“好好善待……人家钱袋子,咱家已经不是从前的家了,你听着没有?”
“爹,我听到了。”
岳四爷和罗保财商量着尽快转移岳浩亭爷俩的事,“保财呀,就得麻烦你了,你就冒冒险,去借个车,套车把你大舅和瀚福送江北松浦躲躲去。”
“好,四舅,我不怕,我这就回去借,马上走,走晚了还行有麻烦。”
“不能走大路,现在查的紧,走小路。”
“知道了四舅。背我也背过去,放心吧。”
“我得和你一起去,你自己去我还是放心不下。对了,把你二舅和二舅母也带着走。”
罗保财套着单匹马车,拉着岳浩亭父子和瀚福二叔的家人,绕着地头躲进青纱帐里,白天不敢出来,夜里悄悄行走。
二叔低着头哭丧着脸跟在小马车的后面迈着小步,心里憋闷踢土撒气,嘴里自言自语叨咕着,“这是咋回事呢?站错队了?怕啥来啥……”
“二哥,你叨咕啥呢?”四叔梢后几步。
“你行啊,老四,把队站对了。当年我在北平读大书,我那些同学劝我跟他们走,有投奔南京的,有奔大西北的。我哥来信告诉我说兵荒马乱的,哪儿也不能去,书不念了我干家来了,弄了个两头不搭边。哎!我要是干南面去,起码也能躲哪个小岛上去呀。”
“老尿子你叨叨啥呢?你过来。”岳浩亭躺在小马车上听到了二弟他们断断续续的说话。
二弟颠颠跑过来,扶着车辕子把耳朵凑到大哥面前,“大哥……”
岳浩亭扬手扇了二弟一个嘴巴,“说啥呢?你就是揍得轻。你敢?你就是跑海南岛,我也得把你整回来,削死你!”
“大哥呀,我这一辈子没主意竟听你的,这事你咋就没个先见之明。人家尖人早都跑了。”
“诸葛亮还有……咳咳咳……窝囊废,你再凡有点主见干陕甘去……还埋怨我了……嗨……事后诸葛亮有啥意思?呼……这点罪算啥呀,小人,坏在小人手里了。”
“啥也别说了,哥,肠子都悔青了,我要跟他们往西去,起码也能混上个师长旅长干干。哎,鬼子完犊子了,那些地做顺水人情多好,你看人家老四,干着了吧?”
“我这就是一脚踢出个屁,赶当当上了。”
“算了,认了吧,孩子死了来奶有什么用?谁救咱们出苦海,谁又能保护咱们,这心里必须有数,学费保护费是少不下的,可千万不能让国军打回来。老尿子你说呢?”
“听大哥的,以后我也听四弟的。”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们这架小马车拐到了江北松浦候家外甥住的屯子边。
岳四爷先去说明了来意,“外甥啊,你大舅落难了,没地方去,想在你这儿先躲几天,你看?麻烦你了。”
“四舅,你这话说的,都不是外人,就在这住下。”
外甥跟着四舅把大舅一行亲戚接进屯子,把东屋腾出来,让大舅二舅和表弟住下。
“媳妇,点火烧炕做饭,把炕燎燎,这炕也太潮了。”
岳四爷还有点不放心,问道:“外甥啊,你这里可把握吗?能不能有人来查呀?”
“四舅,在我这儿,你就把心放肚子里,这儿,我们家族的人和亲戚多,再说这儿的人靠打渔为生,对土地不那么感兴趣。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把车赶紧赶走。”
“好吧,保财,这两天你辛苦了,一会吃点饭,你就赶车赶紧回去,这回大大方方地走大路。遇到有人问,你怎么说?”
“我说上江南了,串亲戚去了。”
“好吧,多加小心。我留下,等你大舅他们见好了,我再回去。回去别跟外人说啥,有人问你大舅他们哪里去了,你就说不知道,我们也找呢 ,可能是吓跑了。要不你就往北支,你就说好像往铁骊抚远那边跑了。”岳四爷一个劲儿地叮嘱。
“你放心吧,四舅。”
岳浩亭他们是躲出去了,家里剩下的人往哪里躲?王二逛子故意剃个秃头,又趁机黑天白天的上门逼婚。
这天傍晚,他遛进了岳家的门,自己没话找话,把一个小口袋放在炕边,笑嘻嘻地讨好老太太:“妈,你们吃饭了吗?我给你们拿点小米来。”
“滚犊子,谁是你妈?你走错门了,我这小马架子哪能容下你这尊大佛?把你那个破袋子拿走,滚滚滚!……先给我放那儿!你滚犊子可以,把袋子留下,那小米本来就是我们家的。”
“妈,你别介,别撵我走呀,咱们早都是一家人了,这个偏厦子我住了那么多年,进这个屋我特别亲呢,要不我还搬回来住,我看上十一丫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看我也不是以前的我了,你姑爷儿我现在也出息人了,啥都有,还说了算。”
“哎呦!快让我好好看看,王主任,王会长,王大主席……波扯完没有?你爱看上谁看上谁?赶紧滚犊子!钱袋子,十一丫,把他撵出去。”
千代子和十一丫过去就往外推王二逛子,十一丫边推边骂着,“还啥都有了,你是种地了还是做买卖了?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你个臭不要脸的三只手!”
“十一丫,你看你激啥?老激眼?你看我多听你的话,你说剃秃老亮好看,我就给你剃秃老亮让你高兴。东西我不是给你送回来了嘛,要不我套车都给你拉回来,这要不先寄存我那儿,你那些东西还能剩下?也不说谢谢我。”
“真不嫌害臊。你爱给谁看给谁看,看见你一眼,好几天吃不下饭,做噩梦,后悔一辈子。你说你……说你啥好呢?咋看都像……”
“像啥?”
“跟那谁长一样一样的。”
“谁呀?快说。”
“也姓王……王……”
“我爹呀!”
“排行老八,王八犊子!”
“哈哈哈,对对对,那是我爹,我亲爹。打是亲骂是爱,我乐意听。”
“滚犊子吧,去你的亲爹!”十一丫绕过去照着王二逛子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
“来呀!再踢,我身上有绿盖儿,踢不疼,气死猴儿。”
“我……我今儿个非敲碎你的硬盖儿不可……”十一丫抄起烧火棍向王二逛子削去。
这王二逛子躲闪不及,被削肩膀头上,疼得他呲牙咧嘴,这回他变了脸,“我就这么招人膈应吗?嘎哈下死手啊?给脸不要脸,猪狗猫……猫……猫眼看人低是不是?看来给你家成分往高了升就对了,我还心思再给你们降下来,就你们这样……整到恶霸地主都轻了,你们就等着挨治吧!”
“你个秃驴,爱咋地咋地。赶紧滚犊子!能滚多远滚多远。看你一回,我削你一回!”
罗保财送走大舅回到了黑鱼泡,岳四爷嘱咐过他想办法给哈尔滨大舅家的大姑娘捎个信儿。
岳浩亭的大姑娘接到了信儿,得知家里的情况,风风火火地赶到江北,见父亲和弟弟变成这个样子,心疼不已,她不敢大声地哭,只有默默地流泪。
“大侄女啊,你可来了。”岳四爷如同见到了救星。
“四叔,我来了,没事。爹呀,你还疼吗?怎么下这么重的手啊?”
“姐,你可来了,再晚来就见不到爹和我了。”单瀚福见到大姐,失声痛哭。
“瀚福,你小点声,看招来人。”
“哎!孩子,都别哭,这都是命啊。秀才遇到小人……小人得志啊,公报私仇,咱们有啥办法?都是当年那几穗苞米,几个烂土豆子惹的祸呀。这回咱们是土豆子搬家了,我违背祖训也得告诫你们,以后可不能再做农民了,土地本来……压根儿就不是自己的,铁打的地球,那哈一样的空气呀。适者生存,你嫁到城里就对了,往后咱家后代都好好读书,想办法走出农村。”岳浩亭告诫孩子们。
“爹,我记住了。咱们还是收拾收拾去我那里吧,现在城里比农村安全,农村的穷人,现在都啥样了?”大姑娘安慰爹。
“好吧,也没啥收拾的,靠天上掉馅饼终究不是个曲子,有白掉的吗?咱家过去肯定有做过火的地方,啥事都有因果。可是,就那样的世道,靠咱们一家能可怜过来吗?哎,麻烦你表弟这么多天。”岳浩亭似自言自语。
“大舅,你这说外道了。咱们是实在亲戚,遇到事不上前,那还叫亲戚?”
“那大哥,大侄女,我回去了,你们路上也要小心。”
“老四啊,这一别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面了,这回我恐怕是挺不了多久了。”
“没事的大哥,你就安心养病,家里有我呢,谁也不能把我咋的,以后你就在大侄女家待着,也别回屯子了。二哥,你们也别回去了,去我五侄女家吧,我看侄女女婿那个人挺憨厚老实的,靠得住。我得空等消停消停的,去看你们。”
“哎!四弟呀,你二哥我窝囊了一辈子,有大哥在,我啥事都不用操心,现在不是有家难回了,是无家可归了,我还能指望去哪儿啊?”
“人在就好。”
在哈尔滨大姑娘家调养了一段时间,岳浩亭的身体渐见好转,单瀚福的身体恢复的挺快,他毕竟是年轻人。瀚福的二叔二婶被他们的五姑娘接去城市里隐居下来。
王二逛子在岳家几次都没讨到好脸,见没有吓唬住人家,又心生一计,他故意放风,说单瀚福是日本特务,代号81号,政府正在到处搜捕他,抓住了就枪毙。他的几个爪牙也到处散布谣言,怪不得他能活着回来,真瘸了还是假瘸了?这是玩苦肉计呀。怎么这么巧,那个日本大丫头住他家,这是要配合日本鬼子再打回来吗?
岳家人不断听到这些消息,很是恐惧,整日惶恐不安。岳老太太更是天天烧香念佛,香炷烧得越来越粗,乞求老佛爷保佑他的儿子平安无事。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各位佛祖,你们显显灵吧,求你们保佑老爷子和瀚福平安无事,躲的远远的了。
王二逛子觉得放出的风见效了,又厚着脸皮敲上岳家的门,“妈!十一丫,我!开门我有要紧的事。”
“钱袋子,那个秃驴又来了,快把门在里边支上。”
“好!”
王二逛子吃了闭门羹,扔不死心,故意在门口大喊大叫耍起无赖。不一会围上来不少人看热闹。
“二逛子你这心可真成啊。”
“王主任,你这嘎哈呢?”
“凭你现在说了算,找啥样的找不着?你非得死心眼娶地主家的丫头。”
“死面儿揍的,非得一棵树吊死。”
“滚犊子!你们懂啥?我和十一丫都睡觉了。”
“嗷!吹牛皮吧你?”
“不信你问她去。十一丫!我脱裤子,你是不是啥都看见了?我还趴你身上了?”无耻的王二逛子大声喊起来。
“呸!狗屁股里吐不出好粪来。”
老太太实在听不下去,说:“别让他在那儿喷粪放屁了!把门打开,我看他能咋地?”
王二逛子大摇大摆地迈着方步进屋,坐在了炕头上,这次他先故意不提逼婚的事,他的贼眼在十一丫身上扫来扫去,又不怀好意地看了半晌千代子。千代子看见他心里就发毛,不敢抬头看他。
“妈,我看你老这些天瘦了不少,家里是遇到什么事了吗?有事跟你姑爷我说,咱们可是一家人啊,千万别见外了。”
“滚犊子!谁和你是一家人?”
“快滚啊!我妈让你滚呢!”
“滚就滚,不过我听说政府好像在抓我那大舅哥单瀚福啊,是亲三分向,我咋的也得关心关心呐,给咱妈和我媳妇送个信儿。”
“哼!你是幸灾乐祸吧?别在这套近乎,快滚犊子,不看见你我还差异生气。”老太太吧嗒裹了一口大烟袋,吐向王二逛子的脸。
“妈,这咋是套近乎呢,我要是幸灾乐祸,我都万不是人揍,就是不提这亲事,在老亲那里论,咱们不也是亲戚嘛。”王二逛子被旱烟呛得直咳嗽。
“你不幸灾乐祸,就是人揍了?你干的那事,都不如牲口揍的。”
“妈,你咋骂我,我都不生气。我就拿我自己是你亲生的一样。”
“杂种靠的,你他妈骂我。”
“哪个老爷庙论来的亲戚?快滚犊子!也别争你是啥揍的了,你是杂种揍的行了吧?”十一丫呛白他。
“十一丫,媳妇你这就不对了,我是关心我那个大舅哥才来的,不能眼看着我的实在亲戚被抓走呀。”
“抓不抓住也不干你啥事?”
“你这话说的?将来咱儿子要问起来,他二舅是咋死的,我怎么跟孩子说呀?这不是有污点嘛。”
“闭嘴!说的太恶心了,当年我上茅房,你他妈偷看我,咋不把你打茅坑里淹死?你这号人,也就配跟老母猪生儿子!”
“媳妇你是老母猪我也不嫌乎,我就和你生儿子。老十一,我告诉你,自从那回你家揍我那一刻开始,我就发毒誓必须把你整到手,就是都死了配阴婚,也得把你抠出来埋我的坟窟窿里。这一亩三分地,现在是我说了算,你忘了吧?我说黑就是黑,我说白就是白,我说谁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你哥是日本特务,现在正各处抓他呢,抓住了就得枪毙,我也就是看在是咱儿子他亲舅舅的份上,来告诉你们吧,别人谁愿意管这闲事?还有你,你叫什么袋子了?政府也调查你这个潜伏小特务,你哥和你配合的挺好啊。这个事我也能说上话,我说你们是特务就是特务,我说不是就不是,你们掂量着办!”王二逛子说着摔门而去。
岳家人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