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世界之大,四季轮回,风沙雨雪雷电,海洋陆地,地上地下,地表地壳地幔地心,神秘的宇宙……像地震这类暗流涌动是难免的,龙卷风在当时的条件下也是不可预知的灾害。草原广袤,山高路更险,狐狸惦记的,豺狼仗着胳膊粗力气大,怎会不惦记?野心会越来越膨胀。于是乎,豺狼们跑出自己的林子,不再躲在暗处觊觎着别人家的葡萄,而是欲称霸整个世界,独享那寒带温带热带林子的美味。
朝鲜战争就是这样突然爆发,战火烧到了鸭绿江边,美国的飞机频频抵近安东轰炸,房屋成片倒塌成了废墟,造成了安东平民的伤亡。为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中国东北边防军组建了中国人民志愿军,跨过了鸭绿江赴朝参战。
四爷岳浩川的两个儿子在赴朝参战前夕,分别给家里邮寄来了一封信。岳四爷和老伴接到信,是又喜又忧,喜的是这些年儿子可下又有了音信,忧的是儿子又要去打仗,打仗就会负伤,就会死人。这可不是一般的儿行千里母担忧啊。
“老婆子,他们还活着,活着啊。”
“活着就好,活着就能回来,哪怕像瀚福一样落了残疾。老头子,他们去人家国家嘎哈呀?不会像日本鬼子去侵略人家吧?”
“说是去打美国鬼子,美国鬼子侵略占领完朝鲜,再拿朝鲜当跳板侵略中国,现在都打到咱们家来了。外国鬼子打进来,咱们就没好,凡是鬼子都他妈一个德行。”
“啊,这样啊,这鬼子真可恨,不在自己家好好眯着,出来杀人放火干坏事,就得狠狠地揍。你说他们俩会不会死呀?”
“别瞎说,老佛爷保佑呢。那肯定不能轻揍他们吗。你没看外边写的大标语‘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嘛。”
“把这个好消息快告诉大嫂他们去。”
岳四爷岳四奶拿着信件,领着狗剩子来到上院厢房,还没进门四爷就高声喊着,“大嫂!瀚兴瀚图来信了!”
“是吗?他四叔四婶,快进屋。孩子搁哪儿来的信啊?”
一家人正在坐炕上吃晚饭,单瀚福坐在炕边,放下饭碗占了起来,“四叔四婶没吃饭吧?上炕一块吃。”
“我们吃完了,你们接着吃吧。瀚兴他们哥俩来信了。”
“四叔,四婶,快上炕,坐炕头暖和暖和。”千代子让着叔婶俩。
“喜事啊,四叔,他们啥时候回来?”单瀚福把四叔四婶扶到炕上。
狗剩子蹭愣一下蹿上炕,端起二大爷儿瀚福的饭碗,挤在弟弟妹妹们中间,嬉皮笑脸地往嘴里扒拉饭粒,两位奶奶都暧昧地劝导着,慢点吃别噎着。
“去朝鲜前来的信,他们抗美援朝去了。”
“去朝鲜了?”
“四叔啊,这美国人到底是哪伙的?原来也帮着咱们抗……”单瀚福有些不解,想听听有见识的瀚兴他们是怎么看的,可话说到一半,见千代子有些不自在地去外屋烧炕去了,他把话又咽了回去。
“瀚兴说美国人和蒋总统是一伙的呢。”
“啊……就凭这一点,咱们全家必须毫不含糊地支援抗美援朝,美国鬼子惹着咱们了,炸弹都扔到安东了,还是蒋介石的后台老板。干他!就是再次倾家荡产也得干他!”单瀚福说着说着近乎歇斯底里地吼起来了。
“小点声,别吓着孩子。”母亲摆着手,“干……干他!瀚福啊,打仗是当兵的事,咱老百姓才过几天消停日子,咱能惹得起人家吗?”母亲又担心起来。
“妈!是他先惹的咱们。那强盗欺负人家占领了别人家的院子,又在别人家院子里往咱家扔大石头,不让咱们过消停日子。妈,扔过来的是炸弹呐,可不是石头。咱不能让人再骑脖颈欺负住了,这不是谁帮谁的问题。四叔,我要不是腿瘸,我就报名参军打鬼子去,宁可把这条腿也打残废了,都截肢我拄双拐。咱们可是被迫自卫还击,被迫让人家拖入战争的,至于战争是怎么个起源,谁设计了谁,咱老百姓管不了那么多。我爹说了,绝对不能让国军打回来,这美国人是老蒋的后台,你们想想,美国人要打进来,国军能不能趁机再打回来?咱们能好吗?”
“行了瀚福,你就是不瘸,咱家这成分人家也不一定要你,现在有你四叔做靠山,咱们就踏实过日子吧,把你的书教好了。我这几天脑瓜子疼,你再给我掏弄点正痛片。”岳老太太说着儿子。
“我明天去给你整药。妈,支援抗美援朝咱家绝对不能落后了,绝对不能再让美国鬼子打进来了,可你也别再贪那么大黑了。”
“人家都堵家门口,棍子棒子石头都削脑袋上了,谁不还手?等死啊?除非脑袋让门弓子给抽懵蹬了。那句话怎么说了的?什么谁犯谁?”岳四爷说。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单瀚福握着拳头说。
“对!就这嗑,这嗑唠的多地道啊。”
“也不知道瀚奎和瀚禄是死是活。”岳老太太想起了当年为了躲避抓劳工,跑出去的那两个孩子,未免黯然伤神。
千代子一听到打鬼子,心里就咯噔一下紧张起来,她害怕战争,害怕战争的残酷,太怕了,怕得不行,几乎到了谈虎色变的程度。她蹲在灶坑门前,低着头用烧火棍往里舔着柴火,小心脏砰砰乱跳,在火光的映照下,脸上显出一片闪烁的铁红。
她的困惑,她的烦恼,亦或是惧怕,又能和谁去诉说呢?尽管单瀚福成为了她的丈夫,可是有些心灵深处的话,她还是觉得不喝他说为好。得空的时候只有去串串门,去找柳叶细美聊聊天。这天,她吧家里收拾利索,告诉妈她想去后院罗家,婆婆说快去吧,有正痛片给我要几片回来。
“嫂子,你听说了吗?美国人打北朝鲜了,中国军队打过去了。”
“早听说了,这世界咋就不太平呢,战争没完没了了,我本以为,我们战败了,希特勒那些战争贩子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战争从此就结束了。可这……不打也不行,听说美国人的炮火打到了安东,炸的房屋成片的倒,人也死伤不少。可不能让人家打到家里,刀按脖子了再还手。”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水不来先憋坝。嫂子,我一听别人说鬼子这两个字,我就浑身打颤,一听说打仗,我就怕得缩骨一样。抗美援朝,你看哪边能打胜?”
“你心里害怕,是别人拿我们当过鬼子,鬼子作恶多端,坏事做绝了,我们有短处,所以你害怕别人提起过去,还有战争的残酷杀戮,也在你我心里打下深深的烙印,心理做病了。至于谁胜谁败那谁知道?反正别人砸你家玻璃揣你门,都撵家来了,是不是得还手?是不是得撵回去?咋撵?得揍,往狠了揍,往死里揍。抗美援朝嘛,我看是正义的战争,是自卫反击,我相信正义一定能够战胜邪恶,就像中国的抗日战争一样。中国帮助朝鲜打仗,这是有道理的,你看美国占领了朝鲜,再拿朝鲜当跳板侵略中国。这样,我们这个第二故乡可就危险了,我们还能过上太平日子吗?所以呀,必须要保家卫国。还一个我恨美国鬼子的原因,他们扔下了原子弹,还口口声声说原子弹下无冤魂,确确实实有那么多该死的恶魔,死得不冤枉,可是陪葬的死了那么多的小孩,有的还在月科里,这些小孩也该死吗?都是那罪恶战争的牺牲品陪葬品。”
“嫂子,我的脑子有点乱。不管在哪里,谁害我们,谁威胁到了我们的生存,不让我们过好日子,我就恨谁。其实我最恨的是咱们家那些恶魔,我倒是觉得最该被扔原子弹的地方是东京都,我要是那个飞行员,不管谁下的什么命令,我就把原子弹扔在东京都,炸死那些发动侵略战争的恶魔战犯,彻底让他们在地球上消失,让他们灭绝,天下就太平了。”千代子的眼里喷着怒火,说罢,牙关还紧紧地咬着。
“想起来过去,我们受的欺骗,我们受的苦难,怎能没有恨?”
“现在我就站在中国这一边,打美国鬼子。不管打什么五颜六色的鬼子,我都毫不含糊地出力。”
“千代子,你家的棉衣做完了吗?”
“马上了,村干部都来催好几次了,说马上再发布发棉花,做棉鞋了。”
“你看大伙都动起来了,咱们也不能落后。看来前方的战事吃紧了。一天少吃一顿饭,节省下来粮食支援前线。”
“好的嫂子,我在家里已经跟我妈都做到后半夜,这些任务完成了,好接下一个活。我妈还把那些碎布打袼褙了,纳鞋底子呢,说多做几双鞋支援前线。”
“想得真全,我也学你们这么干。”
“节约嘛。对了嫂子,你家有正痛片吗?”
“还有几片,保财一天累得躺炕上直哼哼,就靠这个支着呢。”
“我……我妈想……想要几片。借……借我几片,瀚福哥整回来还你们。”
“妹妹你这说哪里的话,我给他留两片,这些都拿去。”
“谢谢嫂子了。”
正痛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万能的神药,受风寒头疼脑热吃它,劳累过度浑身无力吃它,胃疼拉肚子吃它,受到打击不顺心眼子无精打采吃它……提神壮力解忧……
大后方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支前热潮。靠正痛片支撑的岳老太太、千代子、柳叶细美和屯里的妇女们夜以继日地赶做棉衣棉鞋,院子里支起锅灶做炒面。千代子做的鞋垫上绣了“向最可爱的人致敬!”“最可爱的人祝你平安!”柳叶细美炒面的手烫起了水泡,抹点大酱继续干活。她们虽然劳作得很疲惫,但是心里觉得特别踏实,这就是做贼和防贼,正义和非正义的区别吧。
学校的小学生整日唱着“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飘彩霞……”单瀚福对学生们倡导,回去跟家长说,每天少吃一顿饭,少吃干饭,多喝稀粥,吃野菜,节省下粮食支援前线,我自己带头。咱们学校设立几个节约箱,这是自愿的。
朝鲜战争终于结束了,用鲜血换来了和平与安宁。单瀚图回国了,可是单瀚兴却在朝鲜战场上失踪了,这给人们留下了一个谜团。单瀚图继续在部队上服役。
新生活带来了新变化,日伪统治时期,单瀚福过的是担惊受怕,受欺压受迫害的日子。现在不用担心鬼子们打进来了,也不用担心再出现二鬼子了。用无数先烈的鲜血换来的和平安宁的生活,他倍加珍惜。日伪统治时期,自己落下了残疾,自己都觉得成了一个无用的废人,是新中国给了他重生的机会,让他成为了一个有用的人,千代子不嫌弃他腿不灵,还和他组成了家庭。这让他对新生活充满了遐想。
这一天下午,区干部陪着县里来的两位同志,领着一个看着不着调的人来到了单家。来人掏出介绍信,说他们是县里民政部门的工作人员,来单家是把他们的家人单瀚禄给送回来。岳老太太听到这里,惊讶地奔过去。
“啥?你等会儿说,他是谁?他怎么能是瀚禄呢?啊?他怎么了?啊?”老太太张着两手环视着大家,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仔细细看着被他们领到眼前来的这个人。可大活人真真切切地立在这里,脸上堆着不变的笑纹,嘴里叨叨咕咕,目光呆滞地瞅着一个方向,他的世界里正在展示着自己愉悦的世界吧。
“大娘,你别急,听我们慢慢给你说。他是部队转到地方来的,部队介绍说,他参加了解放战争,从四平打到了海南岛,又参加了抗美援朝,身上有十几处伤,伤的最重的是脑子,说是脑袋里现在还有弹片,也可能是战争太惨烈残酷了,死伤的人太多了,他经受不住身边人每天的生离死别,就崩溃了。他在后方医院治疗了很长时间,只能恢复到这个状态了,现在是复原的二等甲级残废军人,他可是最可爱的人呢。”
“可爱,太可爱了……瀚禄啊,你怎么傻了呀?你回家了,看看妈是谁?认识我吗?”老太太奔过去,拉着瀚禄的双手,抚摸着儿子的脸,上下打量着这突然降临的自己的亲骨肉,放声地把他揽入怀里啜泣。
“我要回家,找我妈,说媳妇,说媳妇了……嘿嘿……说媳妇了……”单瀚禄推开母亲嬉笑着跑到院子里去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瀚禄啊,我没少给你烧香念佛呀……”
大杂院里围拢上来一大群看热闹的人,教室里引起一阵骚动。单瀚福不知家里发生了什么事,瘸着腿跑了出来。问明了情况,他抱着弟弟痛哭,心疼不已。县里的干部和区干部带着同情摇头而去。闻讯跑过来的四爷四奶看到单瀚禄这个样子,吃惊不小,四爷跑过去拽住他的手,摇晃着他的肩膀,“瀚禄,你看看我,还认识我不?我是你四叔啊,瀚奎呢?他和你一起走的,瀚奎哪去了?”
“瀚禄!瀚奎你还记得吗?他是活着还是死了?”四奶拽着他的胳膊摇晃着。
“嘿嘿,说媳妇,说媳妇了……”
“完了,在他嘴里别想知道瀚奎的下落了。”
“哎……瀚奎瀚进都生死不明,又多了一个瀚瀚兴,咱不求能像瀚福这样,哪管像瀚禄这样站在这呢……”岳四奶很是伤心,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落,岳四爷无语,暗自落泪。
单瀚奎的突然回归,在呼兰河畔引起了不小的震荡,慰问者有之,看热闹者有之,同情者有之,背后嘲笑者也有之……传得也是神乎其神,说他是黄继光的战友,参加过上甘岭战役,也有说他给董存瑞当过班长……
千代子整日在家里面对这样一个吵吵闹闹的小叔子,既害怕又无奈,白天他就躲到正房的教室墙根坐那儿纳鞋底子。几个姐姐闻听瀚禄回来的消息,先后急三火四往娘家赶,见此状全都是目瞪口呆。十一丫快人快语,嘴里连珠炮一样,给母亲出着应对的主意。母亲就是一句话,只要我活着,就必须要和瀚禄在一起。
身边出了一个最可爱的人,自然在各个学校教育学生方面,有了一个活教材,更有甚者还三顾茅庐要请这个“革命的傻子”去作报告,说让他坐那里露个脸就行。近水楼台先得月,瀚禄自然成了他哥哥长挂在嘴边上教育学生们的活教材了。领导们到家慰问是必然要走的过场,赞美虔诚敬仰安慰同情的表情表演了一大圈,岳老太用麻木的脑子和那张僵硬的脸,接待着八方来客,她只关注来人拎着的少之又少的慰问品。积少成多,解一困是一困,岳家一时间还小火了一把。
然而,岳老太以及家人们的忧心却与日俱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