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农村的生产方式也在发生变革,不管是从哪里学来的模式,本意都是为了探索推动社会的发展与进步。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农村合作化运动,把土地和生产资料公有化,完成了由农民个体所有制到集体所有制的社会主义改造。
岳家的大院除了学校,又成了合作社集结地,农民成了社员,各家各户又把马匹车辆农具等都送回到大院里来。有的社员不解,难免有些议论,说些怪话。
“这不是又恢复岳家大院了吗?”人们习惯了叫这里岳家大院,没有人叫单家大院。
“是啊,跟原来一样,连栓牲口的位置都没变。触景生情,这可是给老地主复辟资本主义勾魂啊。”
“有什么可勾的?看也是白眼馋,这些东西早都分了,现在充公了,是公家的。”
“哎?单瘸子他妈和他媳妇领着孩子扛东西过来了。那个大傻子才出来。”
看着岳家大院里,奶奶领着孙女,千代子背着儿子从偏房的最末端走出来,后面跟着单瀚禄,人们议论起来。
“也是来入社的吧?”
“哎!老岳太太。”
“是老单太太。”
“叫着真他妈别扭,老单太太就老单太太吧。我说老岳太太呀,瀚福媳妇,你们也是来入社的吗?”
“是入社来的,瀚福说了,要响应政府的号召,走合作化的道路好,大家可以互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岳老太太说道。
“我家掌柜的说,我们现在就那几亩地,几把农具,都拿来入社了。”千代子放下了农具,背着儿子单海游过去登记。
“其实你们入社啥也不用拿 ,你看看这满院子的房屋、牲口、大车,还有这些农具和那大片的土地,哪样不是你们老岳家的?你们啥也不用干,就还像过去一样,在家里坐收渔利就得了。”
“我们可不敢那么想,这是你说的。”
“哼哼!美的你吧!你们也不抬眼看看这天,还是过去的天吗?想美事儿做美梦去吧!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大家干活挣来的,分了也好,归工也好,都是物归原主,谁也别想吃独食儿。”
“打天下,我家也出力了,看看这个傻子是怎么傻的?”岳老太太把傻儿子推上前去。
“哎哎!过分了,都是乡里乡亲的,跟老娘们叫什么劲呐?想当年修中东铁路,你们家也出工了吧?你咋不去分一段儿去?扒一段铁轨扛回来呀?”
“我这是跟剥削阶级较劲。我姥姥家抠他们点土豆,劈他们几穗青苞米,这家伙让他们给埋汰的。”
“别提那些丢人现眼的事了,真不嫌磕碜。偷还偷出理来了?”
“那怎么能叫偷呢?狗饿急眼了,还知道出去找食儿呢?”
“对对对!是找,找自己的食儿,要不怎么说狗颠肚儿,狗颠肚儿呢,狗饿了牠不颠儿颠儿找屎吃,不得饿死啊。你们家把东西丢大地里了?哎?你们往回拿自己的东西怎么让人家给揍了呢?你应该告诉人家一声啊?啊!是不想怕惊扰人家,还挺懂礼数的。”有人奚落着。
“滚犊子你!吃饱撑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我说,不能指鹿为马吧?你饿可以张嘴要啊,人家心软了给你点啥,你扛回去这就不是偷了,你这是拿。人家不给你,你硬要拿走,这就是抢了。”
“操你八辈祖奶奶的,你有完没完?啊?啊……啊!怪不得你老向着老岳家说话呢?你和老罗家是亲戚,老罗家和老岳家是亲戚,你们亲连亲,你又是单瘸子的学生。你们……你们没一个人是好东西。剥削阶级寄生虫。”
“哥们!打听打听去,我是贫农啊。哎!王二逛子,正好你来了,你过来!”
“嘎哈呀?五哥。”王二逛子冬夏抱着膀子,特别是下势之后,更是整日无精打采,耷拉着脑袋。他和十一丫也是来入社的。
“二逛子,这小子是你表弟吧?”
“是,咋的了?”
“他骂老岳家,说老岳家的亲戚都没一个人是好揍。在你这论,他不也是老岳家的亲戚吗?他和你可以不是人揍,你老丈母娘你媳妇该他骂的?你姑娘儿子该他骂的?”
“你等着!七干巴,我要不让我八舅削残废你,我是你揍的。”王二逛子骂道。
单瀚福的第一批学生小学毕业了,由于他工作出色,被调到城里小学继续教书,之后不久又被提拔为教导主任、副校长。罗守茂、罗守智也到城里去读中学。罗家由于孩子多,家庭负担太重,懂事的罗守旺只好听从父亲的话回乡务农,帮助父亲减轻家里的负担。
反右运动袭来,单瀚福教出的第一批学生佟瀚勤,就是那个二秃子,串联七跳子,向上级写信揭发他老师的右派言论。信中说,单瀚福一贯坚持剥削阶级反动立场,给学生上课鼓吹说我们要和日本鬼子友好,还说日本鬼子干的坏事,不是小孩干的,不能株连九族连累人家小孩。还给学生灌输什么升官发财,考状元当驸马之类的封建言论。这就是站在日本鬼子和封建王朝的反动立场一边,就是忘记了国恨家仇,完全忘记了阶级斗争,仇视新社会,妄图复辟封建王朝,怀念满洲国。
组织上派来两个人找单瀚福谈话,要核实情况,带头的人说话开门见山,“老单呐,组织接到群众举报,说你在老家教书的时候,阶级立场出现了问题,不讲阶级斗争。组织派我们俩来找你核实情况,希望你能正确对待,积极配合组织把问题调查清楚。你受的是日本人的教育,难免会在阶级立场上出现倾向性问题,这也是能够理解的,你要和组织上如实地讲清楚,做深刻地检查。”
“两位领导,这话是从何说起呀?我一心一意教书育人,为的是培养建设新中国的人才,我为国家培养人才,怎么会有阶级立场问题呢?”单瀚福脸红脖子粗,激动得得了起来。
“老单,请你不要激动,坐下,坐下谈。我们也是做过一些调查的,你教过的学生当中,有两个日本遗孤,对吧?”
“有!是有两个日本学生,一个是遗孤,一个有母亲。”
“你在上课的时候向着日本遗孤说话,打击贫农子弟,给学生灌输中国和日本要友好,说老日本鬼子干的坏事,不能株连九族。你好好想想,说过这样的话吗?”
单瀚福思索了片刻说道:“类似的话好像是说过。但是,当时的情况是,班级有的同学仇视这两个孩子,课堂上给人家女同学后背画王八,下课了还进行谩骂。有的同学打抱不平干起来了,我处理他们打架,说了一些话,是教育他们要团结友爱,都是同学了,不应该有仇恨。这两个孩子还小,他们也是日本关东军发动侵略战争的牺牲品。”
“好!你承认说了就好。看来你的阶级立场确实有问题。”
“领导,我说的意思是放下仇恨面向未来,冤冤相报何时了啊,这有不妥吗?”
“不但不妥,而且不妥,是严重的非常的不妥。日本鬼子侵略我们那么多年,是我们的敌人,至今不悔罪,不道歉。死敌你懂吗?这是阶级仇民族恨,怎么可以混淆呢?我们怎么可以和敌人友好?怎么能和敌人做朋友?这不是与狼为伍,同流合污吗?你怎么能忘记阶级斗争呢?你说的不能株连九族,问题就更加严重了,狼的儿子永远是狼,它们是不会变成小绵羊的,贼能教育出来好孩子吗?这是由它们的血统,啊,反动阶级本性所决定的,骨子里的反动是根深蒂固的,改变不了的,早晚非得兴风作浪不可。日本鬼子如果不投降的话,等他们长大了,你想想看,会怎么样?他们会不会变成杀人魔王?老单呐,你很危险了!”
“领导,你要这么认为,我也没有办法。”
“看来,你还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
“这是谈话笔录,你自己好好看看,要没有什么异议,就签个字。”
“签什么字啊?签字干什么?”
“证明你说了那些话,做了那些事,没人冤枉你。这是把证据固定下来。签吧。”
“签就签。我单瘸子从来都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说就是说了,做就是做了。但是,我要声明一点,我和日本鬼子有深仇大恨,不打败日本鬼子,建立新中国,就没有我的今天。我热爱我的祖国。请你们把这些写上。”
“好好好,给他写上。好样的!够爽快,够爷们!不愧是从日本鬼子魔爪下死里逃生的人,佩服!我们也完成了工作任务,谢谢你的配合。好好反省自己的问题呀,承认错误的态度很关键。我们的谈话,没人逼迫你吧?”
“没有。”
“记上。手印,手印按上。”
调查组的人要离去,没走出几步,领头的人又转回来,紧走几步,小声劝说单瀚福,“老单呐,有些事儿想就想了,做就做了,非得说那么多,说那么明白干嘛呀,难得糊涂你不懂啊?也就咱们是老相识,那个小嘎不知道咱们的关系。我劝你几句,别再犟下去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赶紧做检讨,态度要诚恳,该推出去的,别再前瞻后顾的了,较那个真嘎哈呀?你得学会自保,学会闭嘴,闭嘴!”
“我听到了。谢谢你。”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无休止地审查,无休止地批判,无休止地检查,无限上纲上线。
最终,单瀚福被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他不能再继续教书育人了,红色接班人怎么能交给一个右派分子去教育呢。家属受到牵连被遣送回老家,他则被下放到江北大远郊的农机具综合修配厂劳动改造,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单瀚福特意嘱咐千代子,以后按户口本上的名字叫,把鞠躬这个毛病改了,我叫你老高,你也去适应这个身份,别自己找麻烦 ……
单瀚福对扣在自己头上这顶反动派的帽子 ,很是不服气。思来想去根源还是在自己的阶级成分上,过去没有拿这个成分当回事,现在不行啊,工作丢了,连累了家属,好不容易进城,又给遣送回农村 ,我被发配到边远的郊区接受工人阶级的监管改造。要想改变这一切,就得从根上来。他忘记了闭嘴,也忘记了不可较真。
于是,他逐级给有关部门写上访信,申述土改当中给自己家定的阶级成分不公,原来定的是中农,后来到我家斗批改当天,因为说我爹态度不好,被李六子一个人当众宣布给升到地主成分。
信件发出去了,如石沉大海一样。
单瀚福在期待当中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接受劳动改造的日日夜夜。成分问题解决不了,红色总可以搭边了吧?我家对抗战出过力,没功劳还有苦劳,这个事张先生,啊,就是那个李兆麟,还有黄二牤子都可以证明,我哥还……先不能提他了,没准我爹也被人家抗联当秘密交通员使用呢,情报没少送,人财物都没少出。可是,抗战为什么从1937年开始算,非要说是抗战八年呢?那从1931年“9.18”事变开始那六年,东北人白那啥了?抗联的战斗是没人知道,还是被人给遗忘了?难道只有大兵团作战才是抗战?那马占山的人马还少吗?东北人不是中国人民吗?他想不明白,他要问个究竟。要想把自己涂红,就得把这六年整明白了。于是,单瀚福又给有关部门不断地写信,去反复申诉他的这些问题。他又一次忘记了闭嘴,又一次把不可以较劲忘到了脑后。
这次,他在期待茫然焦躁惶恐中等待着。然而,他没有等来调查组,却等来了警察冰冷的手铐,他这个反革命被投入到了监狱,继而转入监所的劳改队劳动改造。
政治犯和其他刑事犯互相瞧不起,尤其那些所谓的政治犯更瞧不起那些犯人,称之为社会渣子。那些人却觉得政治犯可怜,吃饱了撑的,装犊子装大了,你们要是真吃饱了,也说得过去。你们有什么资本装?没事瞎乓乓,觉得你们墨水喝多了,可以扭转乾坤了?玩世不恭了?蹲了两年的大牢后,由于身体原因,单瀚福改为监外执行,继续回工厂接受劳动改造。
单瀚福啊,你究竟错在哪里了?我是有错,不应该不讲阶级斗争,可是……你关心的太多了,你就不应该有文化,尤其不应该上那个破国高,你知道的比常人多,就你事大明白?你家是老红军呐?你这么折腾?你就是个素人,看人家保财大哥,没啥文化,老实巴交,不招灾不惹祸的,多好啊。认命吧!不行!我不可以屈服,真理是能讲明白的,怎可轻言放弃?只是时机问题。还是听我一句话,闭嘴吧!俊杰同志!
夜晚,躺在潮湿阴凉的小耳房里,两个单瀚福时常在激烈地争斗着。
高地被几易其手,争来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