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祖祖辈辈居住的屯子不算大,百十户人家,长短不一左右不齐,见缝插针也有四五趟街。中心道贯通东西,东头微微有个小斜上坡。有觉悟的领导来视察后说,咱们贫下中农天天走的可是上坡路啊,咱们可一定不能迷失了方向,要跟对了人,绝对不能走下坡路。于是小队新上来的领导们深入理解领会上级领导的指示精神,别出心裁地规划了屯子单行道的行进路线,在屯外修了一条便道绕道屯西头,出屯子走东门,进屯子走西门,还派两个专人戴着红胳膊箍的贫下中农指引看管。得知其他屯子两头都修上了忠字门,咱们绝对不能落后,好像不修这个门,住在屯子里的人就是大逆不道的非良民一样。你别看屯子里除了生产队里的原地主大院是青砖青瓦的独一无二的建筑,修忠字们必须得用上好的砖修,而且必须用红砖,这是大舍,是阶级立场问题。实际上你就是吃了豹子胆想用青砖修,花多少钱,你上哪里买去呀?修完了西门,东门正热火朝天,红旗招展日夜施工。看热闹的大人孩子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拨。
单瀚禄也被外面的吵嚷嬉闹勾着魂儿,他趁着家人被动员出去站脚助威的空,撞开了后道闸子的门跑了出来。他一会儿撵一撵鸡鸭,一会儿逗逗土狗,一会儿摇摇靰鞡把。屯子里的人见怪也不怪了,尤其他自己有一个“革命残废军人”的标签,这给他这个被敌人打傻的人,不仅遮了缺陷,而且还增添了几份光彩,更给他的惹是生非充当了一块挡箭牌。通过运动“觉悟”起来的革命群众,有的人还大胆提出,要给这个革命残废军人说个二婚带孩子,年龄稍大点的媳妇伺候他,不能让对革命有功的人吃亏。怎奈阶级成分这道坎横在那里,还有社会关系复杂,没人愿意跳这个火坑。单瀚禄咧咧咧地看见一个大姑娘担着水从身边走过,他一边嘿嘿嘿傻笑,一边奔人家大姑娘去,吓得那个姑娘扔下水桶撒腿就跑。单瀚禄撵到了人家家门口,敲击着大门,媳妇媳妇地喊着。人家家里人往外泼水驱赶着他。在东大门看热闹耳朵尖的人,听到了西头的异样动静,“西头咋的了?”
“那还用问?那不傻子跑出来了吗?”
单瀚禄的母亲嫂子千代子闻听,心里都一沉,撒腿就往西跑,她们忘记了不能走下坡路的规定。那个戴胳膊箍的老贫农紧跑几步,“站住!你这个地主婆,回去!走上坡路去。”
老太太挣脱着,“瀚禄又惹事了,我去把他整回去,就走这一回,再走你打折我的狗腿。我求你了。”
“不行!坚决不行!”这个老胳膊箍硬气霸道扭送着老太太,头朝东弯着腰,一步步上行。绕过了屯子外,进了西门。千代子只有跟在母亲的身后默默地掉泪。由此,岳老太太得了个绰号,被颇有点墨水的人,私下称之为“西门岳干娘”,单瀚禄则去傻被称之为“西门大官人”了。
老太太锤着傻儿子,脸上苦笑着给人家陪着不是,下着保证。千代子忘记了闭嘴的嘱咐,不住地给人家鞠躬道歉。
“行了,行了!收起这一套吧,我告诉你们,他要再邪行八道,别说我削他。”
“放心吧,我们这回寸步不离人看着。”千代子说。
母亲牵起儿子的手,伤心落泪,想都没想就奔西门要出去回家,又被这边的胳膊箍给拦了回来,她数落起儿子,“你呀你,可愁死我了,盼你回来,盼回来个傻子。你……你都不如死在战场上啊,死了,我们是革命烈士家属,还有一张挡箭牌。可你这样了,回来嘎哈?嘎哈呀?丁把儿(经常)给我出去惹事,丢人现眼。你让人打死,我也就静心了……”
“我要找我妈?我要说媳妇。”单瀚禄哭闹着,像小孩儿一样在地上跺着脚。
单瀚禄的哭闹,更让母亲伤心不已,她当街抱着儿子捶打他的后背,嚎啕大哭,“作孽呀,作孽呀!现在破四旧,不让烧香拜佛了,要不我还能求求老佛爷保佑你,你还能好起来的。可怜的孩子啊,好了好了,别再闹了,妈答应你,给你说媳妇。”
几个小孩子尾随其后,看着热闹。在他们幼稚的心灵里,有热闹看就是一种娱乐,或者说是一种牙干口臭,无稽六受的消遣,大人们也不可能例外。也不知是怎么了,也不知从何时何地何人传开的,本是“人之初,性本善”,现在人的性是去伪存真了?有些人好像不欺负老实人,不耍戏一下残疾人,就是有罪过的,就显不出自己的与众不同一样。
大雨过后,岳老太太领着傻儿子,挎着柳条筐踩着泥泞,到园田地里扒点土豆摘点豆角黄瓜辣椒。绕道回家的母亲,小脚吃力地走着,摇摇晃晃打了好几个呲遛滑,她一脚踩空滑倒在地,土豆子撒落在泥坑里。傻儿子站在一旁痴痴地发笑。这时,放学回家路过的一个小学生,把老太太扶了起来,安慰着老人家,另两个小学生拾起散落的土豆蔬菜。他们搀扶着老奶奶,抬着柳条筐,嘻嘻哈哈把他们母子俩送回家中。
孩子们为自己做了一个高尚的人,做了一回有益于人民的人,而感到光荣与自豪。他们唱着歌蹦蹦跳跳地回家吃饭去了。
晚饭后,李七跳子的小儿子伏在饭桌子上写日记。他写道,今天我们学雷锋小组,做了一件很有意义的好事,帮助一位老奶奶和革命残废军人,把摔倒在地滚着一身泥水的奶奶扶起来送回家,帮他们捡蔬菜抬土豆。助人为乐,是一件高尚的事,快乐的事,只有品德高尚的人才会这样去做。如果雷锋叔叔遇到这样的事,他肯定也会这样做的。
写完日记,小儿子很得意地和爸爸妈妈讲了这件事情,想着得到父母的表扬。可是令孩子没有想到的是,李七跳子听后不但没有表扬儿子,反而暴怒。他恶狠狠地给了儿子两个耳光,又踢了几脚。
“你个小杂种,谁让你做这样的好事的?”
“老师教……教的,要尊老爱幼。她可是老奶奶呀。”他小儿子捂着脸哭诉。
“呗!她是大地主,地主婆!是剥削阶级,好坏你不懂吗?你怎么能去帮助阶级敌人呢?你的阶级立场哪里去了?生产队就要成立革命委员会了,我要是进不了领导班子,你个小兔崽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那个叔叔可是革命残废军人……”
“他是他,他妈是他妈。你们就不应该管他妈这个地主婆。再说革命不分先后,不能吃老本。老红军又怎么样?这叫一分为二。”
“爸……爸……,我没明白,雷锋叔叔手上的伤疤,也不是被这个地主婆给砍的……”小儿子还在哭泣。
“蠢货!这是阶级仇!民族恨!阶级你懂吗?记住了,咱们是汉族,她家什么民族?哪……哪天去问问队长。”
“爸,那个地主婆的儿子他参加过解放战争,还参加过抗美援朝,才落下的残疾,他是最可爱的人,课本里都说了。”
“那也不行。就凭他是大地主的儿子,剥削有罪,是资产阶级的残渣余孽。革命……他……他参加了,也是赶个边儿,还装傻,功过抵消了。他现在就是普通老百姓,你不推他,也别扶他就完了。再遇到绕着走,装瞎还用我教你吗?”
“装聋作哑,学校班级斗私批修的时候,我怎么说?”
李七跳子暴跳如雷,咬着牙,上去一把抢过孩子的日记本,撕了个粉碎。口中还在怒骂,“你个死面揍的!我让你写……”
七跳子的老婆拦也拦不住,护着孩子,指责七跳子,“打孩子打老婆算什么张逞?有能耐你去珍宝岛干去,打苏修去呀?就耗子扛枪窝里横这点张逞,看把你能耐的,这一搞运动把你还炸翅个小膀嘚瑟起来了。”
“等着,我要是进不了生产队的领导班子,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娘们。”
深夜,罗守茂悄悄翻越工厂的大墙,轻轻敲着单瀚福的窗户。
“单老师,单老师,二叔,二叔,我守茂,找你有急事,有重要的事,你快开开门。”罗守茂蚊声呼唤着。
单瀚福小心翼翼地把门裂开一条缝,警觉地环顾四周,说:“快进来说。”
单瀚福关严了门,在里面插上门插棍,他又掀起窗帘一条缝,趴在窗户上观察外面的动静,见没什么异常,才回过头来悄声责备道:“你怎么还敢来?形势这么紧你不知道啊?快说,啥事?说完赶紧走。”
“二叔啊,可不好了,听我师傅说,厂里要调查我呢,这可咋办呐?清理阶级队伍,人人都得搞外调。”
沉思了半老晌,单瀚福问:“你以前的表都是怎么填的?有没有人知道你的身份?”
“我按户口本上填写的,父亲罗保财,母亲刘烨田,家庭出身贫农。”
“孩子,你傻呀?母亲不能填刘烨田,要填就写她是继母。咬死了,你和罗守旺是一个爹一个妈生的。社会关系没乱填吧?舅舅啥的?”
“没有,他们问了,我说我妈是讨饭的孤儿。”
“好,就说这个继母是讨饭的孤儿,亲妈早就死了。一口咬定了,别乱说。你没说你是那边的遗孤吧?”
“我有妈,我不是孤儿啊。”
“这个傻子,你呀,你妈是那边儿,那边儿的,大海那边的遗孀,你亲爹是谁,你妈没和你说过吧?你明白吗?”单瀚福小声说着,大拇指关节活动指着东南的方向。
“我明白了,我爸就是罗保财,我亲妈死了。啊?……我好像跟我师父说过我家的情况。”
“听天由命吧,嘴一定要严,回去吧。等会儿……”
“我师父也告诉我,嘴要严,不能乱说,他还让我夜里回老家安排安排去呢。老师,还有啥事?”
“我嘱咐你的也是这个事,那你就赶紧连夜回老家找你爸,让他想招儿安排,免得夜长梦多。你还得把守旺他妈叫什么名,哪年没的,得的什么病,她娘家什么情况弄清楚了记住,没人问就别说。千万别让人看见你回去了,天亮前你一定得回到厂里。”单瀚福几乎是提嘞耳朵在小声嘱咐他。
“好,我这就走。”
隔了一个星期,水电灯泡厂派来两个人到反修大队搞外调,大队会计给写了一个证明材料,证明罗守茂的父亲罗保财,贫农;生母苏某某,已故,贫农;继母刘烨田,雇农,逃荒的孤儿。外调的证明材料上,加盖了鲜红的反帝公社反修大队革委会的公章。
送走了外调的人,大队革委会主任从里屋走出来。会计问他,罗守智的外调材料怎么写?他对会计说,照方抓药。临了嘱咐一句,公章在你手里,我啥也不知道。
“主任,你忘了吧,前几天这办公室不是被撬了吗?”
“被撬了?我怎么不知道?”
“就我自己知道,我没来得及向主任报告。”会计诡异地一笑。
“啊……”大队革委会主任也笑了。
这两个人一个是罗保财的亲戚,一个和罗守旺做过同学,也是单瀚福的学生。
冬日里一个风雪交加的上午,县里两个保卫部(文革期间相当于公安局)的人员坐在农机修配厂保卫组的办公室里烤着火炉。单瀚福扫完了工厂大院,清理机修车间的垃圾,他认真清扫每一个角落,回收废机油。倒掉垃圾,他呆呆地立在垃圾箱边,扬起铁青的脸,用他那阴郁的眼神望向天空。雪压冬云白絮飞,乱云飞渡仍从容……这时候,工厂保卫组的人找到他,“单瀚福,县里保卫部的人来找你,走吧!心里有点数,别顶嘴。”
单瀚福忐忑不安地被带到了厂保卫组的办公室。他规规矩矩地立在墙角。
“你就是三反分子单瀚福?”
“报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单瀚福前来报到。”
“你有个哥哥叫单瀚澜?嫂子是苏联人?”
“是有。有他们的消息了?”
“单瀚澜解放前从事秘密抵抗运动,被日本宪兵抓捕,他和一批人被日本鬼子用铁丝穿过肩胛骨,塞进松花江的冰窟窿里了。后来他媳妇带着三个孩子躲到了大连,苏联撤走专家的时候,她带着孩子跟苏修回苏联了。现在也不知道你哥哥是为抗联做事,还是为军统做事?今天要告诉你的是,如果有国民党潜伏特务和苏修特务联系你,你要及时报告。你嫂子要是联系你,来信啥的,都必须得及时报告。听明白没有?”
“啊……啊?听明白了。”
“大点声!”
“我听明白了!”
“你去吧。”
单瀚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保卫组。盼呐怕呀,盼来这么个模棱两可的悲惨消息,这让他的心理再一次受到了难于言表的冲击。这还不能告诉母亲,他老人家是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的。
“你们工厂要特别注意敌特情,防止国内外阶级敌人搞破坏活动,对他们几个人要掌握动向,特别是节假日要加强监管。”县保卫部的干部对厂保卫组的干部下达命令。
“放心吧,领导,他们每周都做思想汇报,老单表现不错,工作任劳任怨。”
这一夜,外面冷,单瀚福的心更加的寒冷,冷得他无以言表。好不容易有了哥哥的消息,等来的却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消息,还说不知道他是哪伙的,他不是这伙的能领李兆麟下乡活动吗?难不成他也两面通吃?可不管怎么说,他对抗战都是做过贡献的,是我亲哥哥呀。单瀚福喉结抽动,默默地吞咽着泪水。他回想往事,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恍惚中的单瀚福宛如霜打的茄子,在车间里收错了垃圾,幸被一位好心的老师傅小声提醒,“老单啊,你又加了一个罪名,再有批斗会,你可挺住了。”
这位工人老师傅为单瀚福捏着一把汗。单瀚福低着头,眼盯着垃圾微微点点头。
“你可要想得开呀。”
“谢谢!谢谢了。”他从嗓子眼里如蚊子声一样回着话,又像地下党接头一样不被别人察觉,为的是不给好心人带来麻烦。
轻轻地道谢,轻轻地颔首,单瀚福眼里噙满泪水,却佯装迷了眼睛,他摘下手套用手背揉着,快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