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产队里接受劳动改造的岳二爷、岳四爷和老书记,铲着干土填补屯子里土路上的泥坑,清扫满大街牲口屙的粪便。
王二逛子闲来无事,抱个膀走过来羞辱老书记,“啊呀!这不是郑书记嘛,郑大书记,快放下,快放下铁锹,这哪是你老人家干的活呀,我来替你干。哎呦,过去你前呼后拥的,呼哈那个闪神儿呀,让人望而生……生什么了?现在咋没过去那威风了?闪神儿哪儿去了?这可真是报应啊,不是不报时候没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当年土改的时候,你和那个姓罗的去告密,联合起来把我整掉链子了,现在咋样?你得着好了呗?整人不得人心,心术不正迟早他妈是病。”
“我得没得好,也没霸占人家良家妇女。我忠于党,忠于人民,更忠于伟大领袖,我问心无愧。”老书记拍着胸脯回怼二逛子。
“呀哈?你说他们老单家是好人家?大地主家是好人家?大家都来听听啊!这个老走资派又大放反革命言论了,他一贯坚持反动立场!告诉你,老十一嫁给我,是她自愿的!我身为土改干部,为解放全中国,我招兵买马,送小子们去当兵,我筹军粮安排做布鞋做棉衣,支援前线。她给我洗衣做饭陪我睡觉,让我心情快活,得意洋洋,革命干劲更加膨胀。她这是早就跟大地主剥削阶级家庭划清了界限,是献身于革命的高级表现!我也从土改就和她们地主家划清了界限。再说了,就你现在这妈样,我就霸占她了,你能咋的吧?革命战争年代,那个老革命家身边没人陪着?”王二逛子大放厥词,一副无赖的嘴脸暴露无遗。
“哼哼!哼哼哼!真不要脸,不知天高地厚!献身?使损招逼迫人家就范,她就应该要了你的命,为民除害。就你那几节花花肠子,当年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个强奸犯……”老书记指指天,又指指地,呸!吐了一口唾沫。
“你等着,你个郑三炮,你那些材料我都得给你挖出来!”王二逛子被揭老底,恼羞成怒起来。捡起一块土块撇了过去,“我让你嘚瑟,你等着,看谁把谁整死。”
“二逛子,你个王八犊子,我他妈削死你这个杂种操的王八羔子。”二爷气急挥舞着扫把追打王二逛子。
“你……你个老地主,你个老尿包子……是我叔丈人,我就怕你了?就算我老丈人来了,我也没啥可怕他的。算了,你打我……我不还手。亲老丈人我也得和你划清界限,我要向我那大连桥(连襟)学习。”王二逛子一边跑一边说。
“赶紧滚犊子!王二逛子你真不是人揍啊。”岳四爷也开骂。
“行了,你俩别和这两个王八犊子一样的了,消消气。保住一家是一家吧。”老书记说。
“也对,舍不出孩子套不住狼,咱们就当一回小孩儿吧……”
“二哥,你还不住嘴?你这是反动言论。什么狼狼的?你俩就不怕我去揭发你俩去立功吗?”岳四爷制止住二哥。
“你家的功劳还少吗?一分为二,功是功过是过。要正确对待,你是人民内部矛盾,不像我俩。要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闪念!”老书记对四爷说。
“这李六子要不瘫吧,是不是也得跟咱们一块干这个?”二爷又问。
“屁都放不出来了,还能干活?现在在家积肥呢,丁把儿窜稀,一窜窜一炕,快去见马克思了。”老书记回答。
黑鱼泡小队改成了反修二队。王二逛子纠结起王三猴子、李七跳子、耿缩脖鸡、宁大能带(鼻涕)几个人又成立了一个“红万代”造反团,两个造反团整天拿着个用破炉筒子铁皮砸的话筒,道南道北当街辩论,开始夺权和反夺权斗争。小队长罗保财成了主要批斗对象,他被罗列几项罪名轮流揪斗批判,硬给扒拉靠边。最终,王二逛子一伙,用阴招整垮那个造反团,王宣布自己是小队革委会主任,以后没有队长了,主任说了算。李七跳子如愿被结合进了小队领导班子,担任民兵排长。
有贫下中农提出质疑,这几个老地主走资派,一天都闲出屁来了,应该让他们进城掏大粪给生产队积肥,在臭味中熏陶改造,他们才能够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王二逛子巴不得整治他们几个老顽固,正想不出法子来呢,高,实在是高,他暗喜,假借公事公办名义整人,还放出风来,谁知盘中餐,粒粒离不开肥呀,谁要是敢那哈,就和他们一样,继续辛苦改造。缩脖鸡找来木匠攒起一个长长的如大木柜一样的粪箱,放在胶皮轱辘车上,上边倒梯形的如扇车子加料口一样的这个大漏斗,被用马鞍子改装的塞子,盖得严严实实。
七跳子做了三块大牌子,上写着三个人名,打着红×,罗列着罪名。反修二队还搞了个粪车首发仪式,三个牛鬼蛇神脖子上挂着大牌子,垂着头站立在粪车旁。七跳子高声讲着革命纪律,岳老四的牌子戴一周,二尿包子戴一个月,郑三炮的牌子丁把儿带着。出去要敲锣,主动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由岳老四负责监督。王二逛子煞有介事地宣布出发。躲在很远处的岳老太太和岳四奶暗自伤感。老头子啊,你可要加小心呐,别掉茅坑里呀;老头子呀,你死了就对了,你要是活到现在,哎!掏大粪都便宜你了。哎,这老二呀,二媳妇也是的……
不管刮风下雨,大街小巷的公厕旁,时常会出现这几个挂着牌子与别家的同行竞争的身影。当然了,赶车得由老书记来赶,那两位爷哪里会呀,坐在大粪车上头的老哥俩,也叼上了大旱烟卷,不这样的话那个味更受不了。屯子里幸灾乐祸的人说,老尿包子这回变屎包子了,屎尿屁让他整个全,活该!而他们自己全然当狗放屁,自嘲为革命争粪夺粮无尚光荣。当然了,活下去的勇气,来源于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
王二逛子这回又开始装起了犊子。不!准确地说,那可不是装,是充分展现他这个货真价实,没有一点瑕疵的真犊子本色。
他首先改变了二十来年一贯不变的头型,他对媳妇说,我过去一直听你的话,你的话就是圣旨,现在我们又开始翻身闹革命了,闹革命就得听伟大领袖的话。你看哪个革命导师和革命先锋战士剃光头了?有人给我提意见了,说剃光头是对社会主义不满,是秃子打伞无法无天,谁的话都不想听。所以我不能再剃秃子了,咱可别没事找事……
每到夜晚,王二逛子就喜欢召集社员到生产队里开会,一开就是大半夜,第二天人们无精打采地还要到地里干活,青苗可没少牺牲。他斗大的字没认识几个,天天语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他不知在哪里淘宝一样,弄到了一套旧军装,一年四季裹在身上。洗发了白的军帽更让他爱不释手。他的左臂上佩戴了一个用红布油印的“红卫兵”袖标,左胸口别了一枚大大的像章。他在刻意把自己往“无产阶级左派”上打扮。生产队大屋子里,他指挥他的手下让社员分开坐,贫下中农坐左边,地富反坏右坐右边。
有人问道:“王主任,成分不好的家属怎么坐?”
“什么怎么坐?”
“就像你媳妇是地主成分,你是贫农,她坐哪边?”
“这还用问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坐左边。”
“那贫农的闺女嫁给地主,就倒大霉了?”
“活该!坐……坐中间吧,是可以争取改造教育好的对象。”
“王主任,哪边是左呀?”
“你哪个是左胳膊,哪个就是左。傻×”
“那我一会出去上茅房了,左又变了,这算不算叛变革命?你脸冲我们,你坐哪边呀?”
“我坐左边。”
“你自己看看,你和五类分子坐一边了。”
“一会儿我脸朝前坐。”
大家伙纷纷落座,千代子和柳叶细美躲在最后排的角落里,一右一左。王二逛子站在前面,清了清他那公鸭嗓儿,刚要讲话,又有人问,“单十一咋不来学习?”
“我安排她执行特殊任务去了,回去我给他吃小灶。”王二逛子凭空说瞎话。
前排听到的人撇撇嘴,呲,吐口唾沫,吧嗒大烟卷子,眼睛瞧着挂着牌子,低头站在面前的老书记和岳家老哥俩。
王二逛子接着说,“啊……咳咳……咳……社员同志们:冒号。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冒号。当前,革命形势无限好,是大好不是小好,一天比一天好,祖国山河一片红。屯子的大字报就是一大美景,要大鸣大放!大大的就是好啊。一会儿我们唱一首就是好。我们要胸怀祖国,放眼世界,要牢记伟大领袖的哼哼教导……”
有几个小学生憋不住咯咯咯笑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接着又笑。
“哼哼教导,他哼哼教导你呢。”
“笑什么笑?严肃!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谁家的孩子?管不管?不像话!”王二逛子来了点脾气。
有个大人问小孩子,“你们笑什么笑啊?咋的了?”
“呵呵呵,三婶儿,谆谆教导,他给念成哼哼教导了。可真逗。”
“啊?呵呵呵呵呵……哦……愁死我了都……哈哈哈……”听了孩子的话,三婶儿和附近的几个大人,也忍不住跟着小孩子笑了起来。
“笑什么笑?还笑?小孩儿不懂事,大人也不懂事?接着开会,肃静!肃静!啊,现在祖国山河一片红。但是呢,这个这个这个……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一定要解放全人类,一定把红旗插遍五洲四海,插遍全世界!但是,可但是,但可是呢,这个这个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和国内外一切反动派,一切呀,同志们,我说的是一切,就是那些纸老虎们,亡我之心不死啊,他们内外勾结,蠢蠢欲动,妄图颠覆我们无产阶级专政的红色江山,复辟资本主义。我们能不能答应?”
“不能!坚决不答应!”
“打倒美帝!”
“打倒苏修!”
“打倒反动派!”
“还有一切呢!”七跳子带头呼喊口号,他把打倒一切反动派分开补充着喊,群众也跟他鹦鹉学舌地喊“还有一切呢!”
王二逛子鼓动人心的口才还真有两下子,“所……所……所个以,大家必……这个必……必要……必然……必……那个务必呀……必须的要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准备打仗。麻痹大意往往搞错,今儿个啊……我们忆苦思甜,吃顿忆苦饭,就是坚决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提高我们的阶级觉悟……啊。三猴子,七跳子盛粥!”
随着他的一声喊,两双大黑手爪子端上来两碗用野菜婆婆丁(蒲公英)荠荠菜和高粱糠谷糠熬的稀粥,没有放大粒子盐。这饭碗就别提了,黑陶的碗边子磕出了几个参差不齐的豁牙子,直拉嘴丫子,碗里放了一只小铝勺。
“大伙儿轮着喝,往下传,细品这里的滋味,是苦还是甜?缩脖鸡、大能带(鼻涕),你们俩别堆遂那儿了,盛粥去。四老头、五老太太,你们小哥俩也去。老地主!你们也得喝,啊……让你们体验体验我们穷人,在旧社会是怎么吃糠咽菜,受苦受难受压迫的。岳老二!二尿包子!你聋啊?!你说,我们贫下中农是不是吃尽了人间的苦?遭尽了人间的罪?”二逛子喊着。
“是是是,吃大苦遭大罪,活遭洋罪,遭的都不是人揍的罪呀。当年我们让鬼子汉奸害的也没少吃这个。你不也跟着吃了嘛。”
“你们遭的罪能和我们贫下中农遭的罪比吗?我们是丁把儿(始终)遭罪,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是是是,不能比,你们天生就是受穷受累,吃苦遭罪的命。母(我)们有罪。”
“你知道我们今天为什么过上了幸福生活吗?”
“知道,知道。”
“知道什么?你说,说!”
“打走了日本鬼子,打倒了反动派。是共产党解放了母们全人类了。”
“你说的不完全对。什么你们母们我们的?你们是你们,母们是母们,你们不是母们,母们也不是你们,你们和母们不是母们。别把你们跟母们往一块揉搓,这是阶级问题,你们跟母们就不是一个阶级,你懂吗?是共产党解放了母们穷人,打倒了你们这些剥削阶级反动派。”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打倒地主剥削阶级!”三猴子带头喊起了口号。
“刚才尿包子骂咱们贫下中农,说咱们遭的罪是,不是人揍的罪。”有心细的群众揭发。
“你理解错了大侄子,我是说都是那些不是人揍的反动派让咱们遭大罪的。不是咱们,是你们遭的罪。”二爷解释。
“少他妈套近乎。”
“把大汉奸,大右派,大地主单瀚福抓回来,彻底清算他们的反革命罪行!”有人提议。
“对!抓回来,打断他的右腿,他一个大右派,就应该往右边栽歪,他的右腿怎么能是好腿呢?”缩脖鸡附和着,眼睛看着王二逛子。
听了这些话,千代子一把抓住了罗嫂子的手,浑身打颤,他的脸色很难看。她在为她的闭嘴哥哥捏着一把汗。
“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要可工人阶级优先,咱们不能跟工人阶级闹对立。等工人阶级批斗完了,咱们再去揪斗他不迟,绝不能让他这个大右派分子在咱们这嘎达逍遥法外。”王二逛子赶紧表态。
这话显示出他的骨子里似乎还能窜出那么一点人味?要不然他为什么要那么说呢?是真还是搪塞?
“王主任,是亲三分向啊,你可要站稳阶级立场。”
“亲不亲,阶级分。你别纲我。”王二逛子不耐烦地说着,又瞪了缩脖鸡七跳子一眼。这两个东西被盯得有些发毛,主任到底是啥意思呢?
有的群众私下小声议论开,这二逛子到底要搞什么名堂?看把他大舅子整回来,他咋整。碗里这粥,在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还少吃了?有时候还喝不上这个呢,这些年才缓过劲儿,又折腾开了。这帮玩意这黑爪子,赶上黑手党了。
“大家都吃到了吧?忆苦是为了思甜,珍惜我们今天的甜蜜幸福生活,谁胆敢破坏今天的幸福生活,我们贫下中农绝不答应,就砸碎他的狗头。啊……这个这个这个呢,上边安排的写标语,喷‘忠’字,我检查了一下,革命群众都行动起来了,觉悟还是高的,就是有的‘忠’字喷的看着别扭,有大有小,有拧拧歪歪的,还有没喷到的地方。你把红心喷歪歪了,什么意思?是谁的心不正?还有,一遍没喷清楚,你不能换个地方啊?不能擦了重喷呐?非得在原来喷坏的地方再喷两下子,说谁三心二意呢?说谁离心离德呢?不是说了嘛,凡是人能看到的地方,屋里屋外、箱子柜、坛坛罐罐、水缸灶台、碗架子、炕头炕梢,鸡架、下屋棚子里……都得喷上。这才能看出我们革命群众的一片忠心呐。“忠”字上中下心,就是中国心,一颗赤橙的心,无限忠于党的红心。可但是,但可是呢,大家听好了,啊……也有别有用心的个别坏人,把‘忠’字故意喷黑猪屁股上了,真是恶毒,用心何其毒也!恶毒的不能再恶毒了。谁干的自己站出来!快点!在那儿装犊子是不?故作镇静是不?有胆儿干,没胆儿承认了?扎漏气儿的破皮球,咋的?蔫蔫了?罗保有!”
“保有,喊你呢。”有人在后怼了一下罗保有。
“咋……咋的了?”罗保有听到点他的名字,惊慌至极。
“罗保有!叫你呐,站起来,站起来!你说,你啥意思?你骂我们贫下中农是猪狗是吧?骂我们革命群众的一片忠心都是黑心是不是?罗保有,你可真恶毒啊。”王二逛子的一声断呵,把罗保有叫了起来。缩脖鸡,七跳子蹿上去扭住了他的胳膊,土飞机一拉按下了头。
“不……不……不是的王主任,你听我说,那不是你安排喷的吗?你说不能留任何死角,凡是人能看到的地方,都得喷上。那天我……我喷完了,检查检查还哪里没有喷到,正好剩点油儿,你说也赶巧儿,猪跑过来了,我心思猪邀哪二嘚瑟,做个流动宣传员也挺好,我就撵着给它喷,它也不老实配合我,一个劲地跑,就喷偏了,我没想往屁股上喷。要是白猪跑过来就好了。我……我……我可没有别的意思呀。”罗保有带着哭腔说。
“打倒罗保有!”
“打倒反革命分子罗保有!”
“罗保有,你往黑猪身上喷忠字,是故意的,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宣传是嘚瑟吗?这话反映了你的反动本质。你就是在包装黑帮,企图让黑五类混进母们革命队伍里来。啥也别说了,事实胜于雄辩,反革命,现行反革命分子,就这么定了。把他看起来。”王二逛子无限上纲上线。
罗保有被看管起来。
“……那个那个,跳忠字舞,大家都得学,认真学,忠不忠看行动!有几个小脚老太太,拧哒拧哒的,跳的那是什么个玩意?大神儿不是大神儿,蹦子(二人转)不是蹦子的。这个这个,你们的小脚儿,就是封资修的产物,要不是长在你们的腿上,早都被砸烂扔垃圾堆里了。现在破四旧,把你们那个臭裹脚布子都扔了,臭,太臭啊,又长又臭,往后缝袜子穿。那个……那个小鞋,不能再穿了,赶紧撇了,让人看见,就得说你们念念不忘封建社会那些嘎啦古奇的东西,说我们反修二队革命不彻底。都得穿大鞋,啊!里边多炫点棉(niao读二声)花套子苞米叶子,要不里边就做个木头楦子。再不好好跳忠字舞,小心抓你们上公社办学习班去。抓紧练,谁都不能偷懒耍滑。上边要来检查,敢紧的,还当锻炼身体了。下面我们再学习几段最高指示,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往往是幼雅可笑的……”
下面几个小孩又哄堂大笑起来,罗保财的六姑娘小辣椒站起来纠正说:“幼雅可笑……呵呵,王主任,你念错了。是幼稚可笑,不是幼雅可笑,那个字念稚,和同志的志发一个音。”
“你小孩子家家懂个屁?我还不知道念稚?我是考考你们的阶级觉悟怎么样。小辣椒,知道你现在又多一个身份吗?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家属,你老叔刚定的!轰轰烈烈,如火如茶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你说错就错了?”王二逛子自己狡辩。
“哈哈哈,又错了,那是如火如荼,那个字念荼,不念茶,比茶字多一横。”小辣椒又笑起来,带动了一片笑声。
“肃静!肃静!地主资产阶级的残渣余孽,必须把你们打倒,让你们遣臭万年,必须的。”王二逛子有些恼羞成怒了。
“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可。”
“哈哈哈哈,这可咋整?遣臭万年呐。”
“他说的也没错,把这几个老反革命,遣送去劳改走一万年,那得走多远呐,不臭了才怪呢。”
“都严肃点,注意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警惕阶级敌人把水搅浑,好浑水摸鱼。罗保财,站起来!领你姑娘上前边来,快滚过来呀!”王二逛子又在找事。
罗保财不明就里,领着姑娘站到了前面,准备和王二逛子理论理论,“王二主任,让我们爷俩站这啥意思?”
“你心里就一点不明白吗?装啥你?”
“我咋装了?你篡改语录,你知道啥罪吗?”罗保财顶撞回去。
“谁……谁篡改了?我那不就是念错了吗?”
“大家都听到了吧?他承认错了,是不是你故意念错的?就是故意的,你说故意试探广大革命群众,你低估了广大人民群众的阶级觉悟。”
“别瞎扯鸡巴蛋。来来,小辣椒,我问你,你穿的是什么鞋?”
“反毛皮鞋呀。”小辣椒天真地说。
“大伙儿听听,大家都听清楚了吧?反毛啊,你敢反伟大领袖?现行反革命!三猴子,快去报告保卫组,我们队出了两个现行反革命。罗保财呀罗保财,你就是个顽固不化,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你一贯仇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你做梦都想复辟资本主义,你罪该万死,死有余幸,就得把你批倒批臭,关进大牢,踏上一万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王二逛子涨红着脸,激愤得唾沫四溅,开始反击。
这次他把余辜念成了余幸,没人再笑,就是把死有余辜念成死有余殃,老百姓谁又知道啥意思?会场里弥漫着火药味,如同一个火药桶。
他越说越来劲,“这小丫头跳皮筋都在咒骂伟大导师,什么反毛皮鞋白鞋带,吊腿儿裤子二尺二,还故意穿个破坎肩子跳。你们什么意思?坎肩没领儿没袖儿,啥意思?你们想嘎哈?”
王二逛子的一番上纲上线,把罗保财给镇唬住了,室内雅雀无声,掉地下一根针都能听得到。
柳叶细美的脸色惨白,浸出冷汗的手,和同样担惊受怕的千代子的手紧紧地抓在一起,身体在微微颤抖。
称病请假没去开会的岳老太太,左等右等不见儿媳妇回家,点着煤油灯坐在炕头,旱烟卷子卷了抽,抽了卷,一根接着一根,正痛片今夜也加了一片。她心不在焉地纳着鞋底子,一不小心,锥子扎到了手指头。他过道闸子里看看熟睡中的三儿子瀚禄,哎!他这样子也挺好,没有烦恼,没有担惊受怕,啥也不愁,他这是活在第几世界呢?我啥时候也能和他一样就好了。
会场上,罗保财镇静了一会儿,给王二逛子陪起笑脸,“王主任,小孩儿童言无忌,你刚才不也说错话了嘛,那是翻毛皮鞋,翻,皮里儿朝外翻过来,没抛光,你听插皮(错)了,你不信去供销社自己看看去,那柜台里的牌儿上写的是啥?是翻还是反?”
“翻和反不是他妈一回事吗?翻也不对呀?你想推翻谁?你想翻天呐?还他妈狡辩个鸡毛?啊?为什么唱吊腿儿裤子二尺二?这是映射我们社会主义穷啊,没建设好啊,连裤子都穿不起呀,这是反党反社会主义!胆子不小啊?你个老走犊子,老反犊子,小孩说的唱的都是你教的吧?老实交代,这反毛皮鞋和吊腿裤子,哪儿来的?是谁指使你们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王二逛子步步紧逼。
“打倒罗保财!造反有理!”
“革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七跳子喊着口号,却没几个人跟随他喊。
“小辣椒,你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你要和你这个反革命的死不改悔的爹划清界限,揭发他的反革命罪行,为革命立新功。”王二逛子诱导小辣椒。
“哎,王主任,说话要注意了,刚才你说的那句啷当话,要是有人给你无限上纲上线,你也得定成现行反革命。”罗保财以攻为守。
“我他妈说啥了?”王二逛子感觉到了刚才的语失。
“你说啥,我不能重复,我重复就成我说的了,反正广大革命群众都听到了。告诉你,鞋和裤子是买的。穿坎肩,谁家没穿过?领子袖子磨坏了,不都剪下去那么穿吗?你家没穿过呀?”
“听到没有?他说领袖那样了,还敢动剪刀,你是什么居心?你说童言无忌,那就是发自内心的反动了。你不说我也知道,那双破……破……破鞋和那条破……破裤子是你那个日本姑娘罗守智捎回来的吧?里通外国,特务!你过去是汉奸,现在是日本特务……”
“我是贫农,和你一样。”
“跟我能一样吗?我再问你。剪下来的领子袖子哪儿去了?”
“打袼褙(用碎布片裱糊糊起来的厚片,做千层底的布鞋用)了,纳鞋底子,做鞋帮做鞋穿了。这不在脚上呢么?”
“看到没有,他把啥踩脚底下了,还不赶紧脱下来?找死啊你?现行反革命,现行反革命!”王二逛子说话的声音打着颤。
“我脱,谁没穿这鞋呀?”罗保财害怕了,脱下了那双千层底的布鞋,光脚站在凉地上。
“把鞋都脱了!”王二逛子颤抖的声音里,也明显有些害怕。
生产队的屋地上,扔了一地的用废书报纸卷的旱烟头儿,满屋抽得乌烟瘴气,离三四米都看不清人的鼻子眼睛。再加上甩了一地的泥头拐杖的烂鞋,混合的浊气,撞击着人们的五官,让人没法下脚,简直让人窒息。
有些群众开始发难。
“我们这是用后身和前大襟儿打的袼褙。”
“王主任,这回你给母们买农田鞋吧。”
“对,不让穿布鞋,你就给母们买胶皮鞋穿。”
“没胶鞋,母们明天下不了地干活,工分不能少。”
“王主任,你脚上穿的啥鞋呀?”
这一声提醒不要紧,王二逛子激灵一下,刻意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脚,他狠劲地把那双布鞋甩一边去。不脱鞋屋里都臭,这都光脚丫子了,满屋子的臭分子更加地肆虐。
王二逛子捂着鼻子,“明个再开会,都把那臭脚丫子在家洗干净了,搓点猪胰子。谁要是不洗,扣工分。七跳子,缩脖鸡,你俩负责检查。还杵着嘎哈?打两盆水来呀,给他们洗脚!快把我整吐了,臭死了。”
突然有个人站了起来,不知他到底是啥用意,“我要揭发!我听说有人给老岳家起外号,管那个傻……你三大舅子叫什么西门大官人,管那个地主婆叫西门老夫人,还是西门岳干妈了?这明显就是对修忠字门不满,忠字门怎么能和地主婆联系在一起呢?怎么能和禁书水许联系在一起呢?这是封资修啊。”
这个爆料如同在屋子里扔了一颗重磅炸弹,炸开了大营。大家左顾右盼猜测着,“谁呀?这么反动。”
“揪出来!”
“没喝点墨水的人,谁有这两下子?”
“老尿包子?”
“岳老四?”
“啥水许呀,那是水壶,烧水的水壶。”
“看看,还得是文化人懂。哎?外号是你起的吧?”
……
王二逛子听了这些话,也如当头一棒,阶级斗争太他妈复杂了。虽然他口口声声说,跟地主剥削阶级划清界限,可那毕竟是自己的岳母家呀,这让他陷入了左右为难之中。
忆苦思甜批判会开到了后半夜,有的男女老少东倒西歪地打着瞌睡。这时,从后排门口传来一声厉呵,“王二逛子,你个带绿盖儿的活王八头,你个……”
这一声呵斥,把睡梦中的人惊醒,都不知道会场里又发生了什么情况,揉着惺忪的眼睛互相打探。
“咋的了?”
“谁呀?这么大嗓门?”
“我不知道啊。”
“这又嘎哈呀?”
王二逛子猛一抬头,见自己老婆单十一趿拉着鞋,裂个怀儿,嘴里叼着大烟卷子,头不梳脸不洗,气势汹汹地闯进会场。她的身后还牵着没睡醒的傻哥哥单瀚禄。
此时此刻,王二逛子立马蔫儿下去许多。原来罗保财的六姑娘小辣椒,趁人不注意溜出去搬救兵,请来了她十一姑。
“你他妈个活王八,疯了?你疯狗啊?见谁咬谁?小辣椒,保财大哥,都不用怕他,今天我来揭发他。他说……说搞运动就是整人,他还指名道姓说这个说那个,说一个槽子拴不住两头叫驴子,你想踢我,我想踢你,他要是不把罗保财踢下去,把那几个造反派踢下去,他就霸不住槽子,就吃不着这口独食儿。王二逛子你说,你什么意思?你这是污蔑广大革命群众,你别有用心!他过去还让我去勾搭大队长,勾搭会计,勾搭看地的,勾搭……”
“老十一!你这是陷害革命干部!诬陷!”
“好!你说我陷害你?大跃进那年谁饿的受不了,盗洞偷生产队粮食?当年抗联的……”
“老十一!你他妈疯了?”二逛子歇斯底里吼叫起来,也是头一回跟媳妇爆粗口。。
“三哥你还傻愣着嘎哈?揍那个不是人揍的反革命去。”十一呀往前推着三哥。
“闭嘴!十一奶奶,我求求你,站稳阶级立场。回家让三哥咋揍我都行。”王二逛子带哭腔了,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捂住了老婆的嘴。
“我就是要揭发你,为革命立新功,和你这个历史反革命分子划清界限,我要大义灭亲!我的立场不对吗?”十一姑姑咬着王二逛子的手,嘴里高声喊着。谁也没见识过十一姑姑这么耍过泼。
“得了得了,你的立场对,快回家,回家。散会!散会!以后谁也不许穿坎肩子!脚乐意洗就洗。”王二逛子彻底软了下去,连拖带拽把老婆弄回家。
社员们各怀心事,趿拉着鞋各回各家。把窗户外面涂墨的防空牛皮纸放了下来,隔壁刘家两口子躺在炕上,悄声地议论起今晚的批判会。
“这王二逛子,真他妈不是揍儿,亲戚里道的也整,这回搬起石头削自己的脚丫子了吧?”女人说。
“你说十一破鞋真搞破鞋吗?”男人问。
“我看不明白,看着她人也挺正经啊。”
“她搞破鞋还告诉你呀。现在作风不好的也挨批斗啊,有人管了。”男人说。
“你说她都勾搭过谁呢?公社社长?大队长?小队长?车老板儿?保管员……你过去可是当过保管员的,你还看过青,她勾搭没勾搭过你?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女人看似开玩笑。
“哎?老十一今儿黑说到抗联,怎么又咽回去了呢?”
“别往旁边儿褶(遮)。”女人揪住不放。
“小心眼儿,瞎猜什么?人家不是那人,当年王二逛子把他硬霸到手的,你不是不知道,他为了报复王二逛子,故意说自己养汉。她靠这股泼妇劲,可没少往家唬弄嚼裹(吃的)呀,谁他妈能捞着个毛?这其实是尖人,看着大大咧咧的,还有点虎啦吧灯的,生存有道啊。你再看她那双迷人的眼睛,看你一眼,谁的铁石心肠不得软下去呀。”男人说着说着,似乎还有点痴情迷恋的味道。
“你咋知道这么多?是她告诉你的吧?你没少偷着看她吧?乐意看,丁把儿看,是不是?!她也乐意看你。我知道你稀罕她,贼心不死,等王二逛子死了,我把你卷吧卷吧送她家去。现在你有贼心,没那个贼胆儿,她现在是革命的领导干部的媳妇。你以后要敢跟我嘚瑟,我就去王二逛子那告你去。”女人醋性大发。
“你……疑心太重。掉酸菜缸里了?小心淹死你。”
“我他妈死了你可有机会了。养汉老婆都是脸大不害臊,毛驴子顶架——豁出皮脸儿造来。男人也没一个是好东西!”女人揪住男人的耳朵。
“你说最后这句话能把你打成反革命,你以后要再敢威胁我,不顺溜我,我就告你去。睡觉,睡觉,怪困的,明天还得起早打早垄(生产队早饭前在地里干一会儿活儿)呢。谁向你这么嘎(小气)。”男人翻了一个身。
“转过来!明个儿我也豁出去一回,给你整回来点尕嘛(东西)的,等着我把你的后背刷绿了,你不行急眼。你说喷字非得使红漆,这要是使绿的漆,我就给你后背喷上个大绿字。”老婆又薅耳朵。
“整去,整去,多整回来点嚼裹。不能忘了阶级斗争,啊!”
“搞破鞋辈儿都不论,还他妈论上阶级了呢,滚他妈炕梢去吧你!你以为那是斗鸡呐。”老婆蹬了他一脚。
“瞎他妈闭叉啥呀,屯子里的辈儿十年八年的就打乱重论,亲打近处论。”男人不耐烦了。
“是啊,搁你爸那论,你管你妈叫大姐,搁你妈这论,你管你爸叫舅姥爷。”老婆搥搡他。
“消停点吧。要斗私批修!你家的辈儿好?我不稀得揭发你。”男人似乎真困了,说话的声音弱下去。
“来,你现在就揭发我。狠斗私字一闪念,我他妈冷你不知道吗?一点阶级感情也不讲,自私!搞分裂,不讲团结,抠梆索吊儿的。”老婆扑过去,又揪住他的耳朵。
“哎呦,哎呦!要文斗不要武斗,求你先睡觉,后……后半夜再搞阴谋诡计行不行?”男人疼得求饶。
“我不要光明正大,以后晚上不许点灯,节约闹革命。我要团结,要活……活泼……活……活动……和那个老革命同志紧密地团结在一起。”
“团结……团结……团……”男人呼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