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生产队开大会贪了大黑,起早的人寥寥无几,起来的也是那些上了点年纪的人。王二逛子躺在被窝里迷迷瞪瞪地还在做着美梦,忽然被外面的嚷嚷声给吵醒,他心怀不悦地爬起来趴在窗台上,把窗帘撩开一条缝儿往外看,见自家大门口围了几个人。
“十一呀,出去看看,一大早晨的嚷嚷什么?”
十一姑披件夹袄,推开房门歘歘走到大门口,拔下门插棍,往里拉着这扇用细条棍别夹起来的门扇,她感觉到也看到了门上有一嘟噜什么东西。待把门全拉开,她不由得笑了,见大门框上挂了一嘟噜用黄色薄纸壳子缝制的鞋,鞋底鞋帮剪了一些大小不一的咕隆,尤其是右脚尖的窟窿还大了点。大门框上还挂了一串用绿纸壳子剪的大大小小的王八。
十一姑自嘲起来,“呵呵呵呵,你别说,整的怪好看的呢,你看那小眼睛小细脖儿多像二逛子啊。这鞋做的也怪巧的,不打袼褙不用布,样式还好看,我收下了。谢谢啊!你们各家的鞋都这么做,看会了吗?来把鞋样子拿回去,给你,给你……都散了吧,散了吧。没几个王八还能叫屯子?咋的?没看够啊?稀罕就拿回去呀?要不进屋里慢慢看,我给你们做饭。”
“不要,不要。”看热闹的人往后退着。
“你们还是自己留着吧。”
这嘻嘻哈哈一吵嚷,大半个屯子的人差不多都吵醒了,纷纷趿拉鞋伸袖子地跑出来要看个究竟。
“二逛子!快起来,你回来了!”十一姑拎着两嘟噜民间类非遗工艺品关上了大门。
“啥?我不在家么?”二逛子疑惑。
“家来客了,你爹领着你弟弟,你孙子,回来看你来了。哈哈哈哈,还给我揍几双鞋。真有孝子贤孙呐。”
“一大早的扯这些个犊子嘎哈?”王二逛子嘟囔着,“扔灶坑里!”
“烧它嘎哈?就挂那儿,让它天天敲警钟。告诉你啊,别没完没了扯些没用的犊子,差一不二的比划比划行了,人家也看到了你的忠心,给自己留点后路,也给孩子留点后路,还猴子发情配种整起来没完了你?忘了土改那时候了?”十一姑把那嘟噜破鞋和那挂王八,分别挂在幔杆子两侧上,数落王二逛子。
“现在和土改怎么能是一回事儿呢?革命群众都发动起来了,怕哈的?”王二逛子围着那床盖了有二十年的破被坐起来。
“告诉你,你要不听我的,嘚瑟大劲儿了,我就背着这串王八,挂着这嘟噜破鞋……”
“你想咋的?”
“咋的?我坦白从宽去,我敲着锣我游街去,我上公社,我可屯子走,南北二屯我都走到了,我让你嘚瑟。我还上别的公社去游街。”十一姑威胁着二逛子。
“老十一你可消停点吧。我还是那句话,你和孩子不行回你妈家,别没事给我惹事。”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我怕哈的。革命还把爹妈革没了?”
“不行就是不行!等他们都没了,你去十字路口给他们烧纸去……这也不行……这是四旧啊……”
“还他妈五舅六舅呢。你个吃人饭不拉人屎的犊子。”十一姑显然是怒了,上去一把把大被拽掉地上。
“你……”二逛子差点没被拽地下来。
“大早晨吵吵啥?爸你别跟这个大地主一般见识。”小儿子帮着爸爸指责母亲,这些小孩都是被洗脑的表现。
“小犊子,没他妈好揍儿,随你这个揍匠。哎!老犊子,那你就别出去嘚瑟了,在家看着我们娘几个吧。没听说哪个养汉老婆养汉,谁能看住。”十一姑继续威胁他。
“你敢?”
看热闹的人围在大门外,听着院里的动静,直至没有了声息,才扔意犹未尽,一边往家走,还在一边津津乐道地谈论这件事。
“这十老一心可真大,搁我身上都得喝药上吊。”
“十一就是十一,脸儿大不害臊,敢豁出来皮脸儿造。”
“毛驴子顶架,豁出皮脸跩呗。”
“哪个屯子没王八?没几个王八那还能叫屯子?”
“就是,真王八就没人说了。这一天天的不逗点闷子扯一会犊子,嘎哈去?是不是赵老八?”
“范老八你说的太对了。霹雷一声震天响,你老婆养汉没人敢讲,呛呛呛呛呛!呛呛呛呛里个呛!”
“你不怕霹着你呀?小心把你霹成反革命。哎呦!牙疼,哎呦……”老范想撤了。
“牙好点儿没有?就这两颗把门儿的了,掉光了好把你的嘴借给老十一”老赵没安好心地说。
“这牙疼的呀,跟你老婆想野汉子,一阵儿一阵儿的。你家的麻绳子,是不是屋地都堆不下了?给我几根呗。”老范回怼。
“滚犊子你!”老赵心里发起无名的火。
“哎?赵王八,这么多年你惦记过老十一没有?”
“你范王八就没惦记呀?你们说他惦记没惦记?”
“肯定惦记了,他老婆见了老十一,都不是好眼睛瞅人家。”别人说。
“我惦记不也是骡子那玩意——白废嘛。哎!惦记你老婆的人可不少啊,那些年你家炕沿儿上一坐,就是一大溜,从早到黑儿的,都搁那儿抱个膀儿,缩个脖儿,浸浸个脑袋,候候啥呢?一个个的。”老范继续爆料。
“滚犊子你!我搥死你个王八头。听这后背,一敲刚刚响,都空了,就剩下壳儿了。壳儿,回家吃饭去吧,壳儿,把你调王八汤都没啥滋味。”老赵摸下脸使劲捶打着老范。
“哎!哎!不带急眼的,我说的不是去看小牌儿嘛,急啥?哎,这回好了,破四旧,都烧了,小牌儿也看不成了。也没人上你家拉帮套去了。”说着话,老范跑了。
“你个王八壳子你,跑的怪快的,回去看看你家拉帮套的去几个了?杂种操的,赶明儿我也上生产队整点儿麻皮儿搓麻绳,上你家拉帮套去。”老赵的脸上松弛了下来。
王八文化在农村还有一定的市场。茶余饭后,田间地头,几乎不受时间地点的约束,是一个重点的娱乐活动。民间流传着各种段子和谚语。什么王八钻灶坑憋气又窝火呀,王八看绿豆对眼呀,助人为乐的拉帮套啊,指桑骂槐的破鞋头子呀,发泄不满的空壳呀,怒火中烧的王八犊子呀,高兴的时候来个一爹三吃啊,一开运动会就下雨,都是你鼓捣的,要么就是自嘲拿我调个汤吧,我穿马甲就上来了……说者欢愉,听者高兴,被调侃者抿着嘴乐,也友善地回击着。从另一个角度看,耍戏别人,也暴露出人的劣根一面。
太阳还没偏正,罗家院外又围了一群人,屯子外停了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公社公安特派员领着两个县保卫部的人,把罗保财、罗保有扣上手扣子押走了,六个背着半自动步枪的民兵,站成两排,威武地两人一个押解他俩。外围还有两个民兵负责警戒。
老家的另一伙造反派,为了夺权整垮王二逛子,拿着介绍信去城里的工厂,要把单瀚福揪回屯子批斗。厂保卫组的人接过介绍信看了一眼,扔到一边,“揪斗他?你们的介绍信是哪级的?我们现在是军工企业了,归七级部管,你们把部里的介绍信拿来给我看看。”
“这……我们……造反……他是……”
“铁路警察,各管一段。回去开介绍信去……”
这几个没安好心的家伙,碰了根软钉子,被轰了出去。单瀚福后来还是在屯子里听到了这个消息,这让他无限感慨,甚至萌生了一辈子不离开工厂的想法。
单瀚福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就披着衣服给母亲卷烟卷,小小的烟卷寄托了他对母亲的那种应尽而造孝不能两全的孝,他得脱胎换骨接受再造。因此,卷烟寄托着他无尽的情思。每次回家他都会背上三四个大报纸包。
入冬了,北风呼啸着,进了冬月还未见飘雪,冷,属于那种干巴冷。夜晚,身心疲惫,痛苦不堪的单瀚福刚躺在家里的土炕上,听得外面咔咔咔几声响。
海阔妈披上衣服就要往外跑,被单瀚福拉了回来,“你出去人早跑没影了,明天那杖豁子再整点啥堵堵,掰没了就没人惦记了。不烧炕人家就得睡凉炕,这个穷生产队不偷点咋整?一天八分,一分勾三分钱,人家五队一天勾一块二。栽点大葱大蒜都给拔了,这资本主义的尾巴割得也太绝了。这个主义那个主义的,饿的直打晃,怎么去解放全人类?哎!”
“你这个嘴怎么又忘了闭上了,没记性啊?”
“这不是在家吗?”
也是这个寒冷的夜晚,挨过吊打批斗逼供,不堪受辱的郑书记,喊冤吊死在屯子角落的土厕所里。
不久,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二爷岳浩忠病死在生产队的马棚里。临了,身边除了拴在槽子上的几匹骡子小马和驴,还有那匹土改时期家里被牵走的老马,也有两头低头吃草的老黄牛,再无他人。他唯一安慰的是,自己能在祖上留下的棚屋里咽下这最后一口气。亲属们赊下生产队的一个破马槽子把他草草收殓走。
腊月二十三过去了,离过大年越来越近。贫下中农欢天喜地迎大年,买年画,扫灰糊墙,扯几尺蓝布灰布小花布给大人孩子做棉鞋小衫儿。
单家的愁云却弥漫在大人的脸上,老母亲病得越来越重,正痛片已经不管用了。瀚禄的抚恤金花光了,再没有钱给老人看病,也没有钱过年。无奈之下,千代子背着她的闭嘴哥哥,打发大姑娘海凤领着弟弟海游到姑姑家去,看能不能借回来三块五块的钱。临出门还一再叮嘱孩子说,你姑姑们要是问你奶奶,就说奶奶挺好的。
孩子们跑了好几家,姑姑们三毛五毛一块两块给揍了四块八毛八分钱,拿回家来交给母亲。那个年代的老百姓,怎么可能会有余钱呢?许多人家过着精神充裕而物质捉襟见肘,蛤蟆张嘴等小飞虫,供不上嘴儿的日子。
四姑姑翻来倒去,给拿回来一大卷报纸,老姑姑给了几张年画。海凤用生产队分的黑面打了半盆浆糊,在饭桌子上用刷刷头给报纸刷着浆糊,递给站在柜盖上的母亲。千代子用笤帚接过海凤送过来的报纸,吃力地往能够得着的棚顶举上去蹚开,横顺来回扫几下。海凤则往土墙的中下部糊着报纸,临了炕头炕梢墙上贴上了几张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红灯记》,《沙家浜》的年画。小女儿海棠炕头跑到炕梢,嘴里边叨叨着,“咋贴这些小死座山雕呀?”姐姐海凤上去捂住了妹妹的嘴,“不许瞎说!”
海凤一没留神儿,脚一挪拌倒了放在桌子底下的半瓶豆油。她好生惊恐,也好生难过,这是家里要过年的豆油啊,是十一姑姑偷着给奶奶送来的呀。她跪在地上拼命地往洗脸盆子里搂着……抓挠着……地上被掏出了一个坑。她呆呆地望着盆底的油泥,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捂着脸的一双油泥手,指甲里滴着血。
千代子跳下柜台,并没有埋怨大姑娘,把她拉起来,轻声说,“别哭了,再干活注意点。一会儿妈榨油。哪天买点板油还能靠点荤油。”
千代子端着脸盆去外屋,从墙上的洋钉上取下屉布子和锅称,掀开锅盖把锅称放进去,再把油泥倒在屉布子上包裹好,放在铁锅里的锅称上淋着,坐清压榨。这件事让海凤难过内疚了许久。
新苫的房雪白的墙,屋里这样粉饰了一下子,让屋子里亮堂了许多。那张李玉和带着铁链举着双拳,遍体鳞伤的年画,显得那样的悲壮。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别说是农村,就是县城里又有几座砖瓦房呢,所以糊墙糊棚是每家的必修课。只有条件好的人家,比如双职工家庭,农村公社大队小队权贵们,才能用上各色带图案的蜗子纸来糊墙裱棚。从这个角度上看,就能分出新的社会的阶层来。
糊墙给小孩子们带来了娱乐项目——猜字找字,猜字谜。哥哥姐姐们说出一句话,或者一个字,或者出一个字谜的谜面,让弟弟妹妹们找找在哪面墙还是棚顶什么地方写着呢,或者写纸上让弟弟妹妹找,说出来念什么。最难找的是字谜,不但要找到谜底,还得和谜面对上。弟妹们废寝忘食站在屋地转圈地找,吃饭端着饭碗找,躺在炕上望房扒也找,往往弟妹们找好几天也找不到答案,就算找到了还往往念错了字,引得大孩子们一阵嘲笑,小孩子落下了话把儿。有心眼尖点的孩子,会留意哥哥姐姐们的眼睛都往哪里看,哥哥姐姐们呢,也会故意声东击西,有时候也会给出有限的提示。
糊墙也拓展了一个产业的业务,准确地说是挽救了一个行业,那就是裱糊业。过去可以扎花圈扎纸马纸牛,扎纸人什么的,破四旧之后,这些就没人再敢碰了。有先行者们盖了新房,去请裱糊匠给家里吊棚糊棚。有平顶棚,有各式拱形棚,用料有用竹竿柱劈子的,有用板条子的,也有用秫秸棒的。当然,一般人家是用不起奢侈罕见的竹竿竹劈子板条子的,而选择廉价遍地都能找得到的秫秸棒。其实,算起来,现代的吊顶行业和古老的裱糊业,是一个行当。要论起辈分了,裱糊业是祖师爷级的辈分。可是祖师爷究竟是谁,在业内也有争论,有供奉致公禅师的,有供奉蔡伦的,也有偷偷供奉李鸿章的。
千代子领着小儿子顶着大烟炮来回走了好几十里路,用城里姑姑给的肉票称回一斤连肥带瘦的猪肉,用右派闭嘴哥哥那本几乎没有用过的粮油供应本,称回来二斤白面。
大年三十晚上,千代子把剁碎的猪肉倒在锅里放上葱花大酱炒炒,和上了精粉白面,海凤剁着酸菜馅。全家围在一起,包了顿酸菜馅的饺子,大女儿海凤把炕桌放在奶奶的身边,千代子先后端上来四大盘热气腾腾白白胖胖的水饺。单瀚福和千代子扶着母亲坐起,瀚福把筷子递到母亲的手里,她老人家咀嚼着,艰难地下咽。母亲还一个劲儿地说,让孩子们吃,让瀚禄吃饱了,你们都吃,给这个夹给那个夹。瀚禄嘿嘿嘿地吞咽着水饺,孩子们见了饺子,狼吞虎咽,还没觉出什么味儿,盘子就已经光盘了,小儿子海阔,小女儿海棠,巴眼儿望眼儿地望着奶奶的盘子。千代子收拾下碗筷儿,和瀚福在外屋地每人蒯了一碗饺子汤,嚼着菜团子。
“这也就是陪妈过最后一个年了。吃了这顿团圆饭……以后的年夜饭就……”千代子说不下去了,眼泪噗噗往下掉,单瀚福的眼里也早已溢满泪水。
母亲手里握着没有纳完的鞋底子走了。她是那么的心有不甘,那么的舍不得,那么的放不下。她没能闭上眼睛。临终,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叨咕着瀚澜和瀚禄的名字,他最放心不下的是瀚禄,也放心不下瀚福。她拉着千代子的手不愿撒开,瀚澜回来了……瀚禄……瀚禄哪儿去了……给……给他说媳妇……往后办……办个阴婚……糊个纸媳妇……烧……烧了……福禄寿喜……福禄寿喜……
“妈,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吧,我们一定给三弟说媳妇,照顾好他。”母亲的眼睛已经定神,千代子还在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开。她泣难成声,泪奔倾盆顿如雨。
母亲走了,单瀚福没能送母亲最后一程,这也成了他这一生中最大的遗憾。每当想起母亲,他都会从怀里取出那张唯一的照片,双手捧在手里,凝视着母亲,端详来端详去,想着母亲的过往音容,心里默默跟母亲说着悄悄话,他能感受到母亲也在跟他说话。他默默地给母亲卷着烟卷,末了用舌尖舔一下纸尾粘上,放在母亲的遗像前。他仍然给母亲卷着烟卷,仔细地给母亲用报纸包好,方方正正,一摞又一摞。
奶奶走了,海凤为碰倒油瓶子的事更加的内疚,如果奶奶吃了这顿用豆油拌馅的饺子,也许不会走的这么早,也许她会很安详,也许……也许……
然而,人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又哪有那么多的也许呀。
母亲不在了,十一姑悲伤不已,她没怎么让母亲省过心,满心的愧疚。她觉得二哥又不在家,千代子照顾三哥更不方便,就劝说王二逛子把三哥送生产队里住。王二逛子显出大公无私的样子,说这怎么能行呢?人家不得说我以权谋私吗?
“谁说?谁他妈乱放屁,你把他送珍宝岛战场上去,让苏修把他炸傻了。我哥是革命残废军人,他是为革命才造这样的!”
王二逛子被逼无奈,只好默认老婆把她这个傻哥哥送生产队去,和跑腿子马夫五保户豆腐官做了室友。
生产队的高音喇叭早午晚三次都要广播公社和县里的新闻,还有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宣传大好形势。这日晚上,新闻联播和县公社的新闻过后,播音突然中断了,大喇叭里传出两声咣咣咣的敲击麦克风的声音,紧接着便是王二逛子那沙哑的声音,“喂喂,啊……啊!社员同志们注意了,社员同志们听好了,现在播一个紧急通知,紧急通知!明儿个啊,公社割资本主义尾巴工作队,要下到咱们生产队检查指导工作。记住了,明儿个来检查。啊……这个都看看个人家的自留地里的小葱、大蒜、香菜、茄子辣椒土豆黄瓜啥的,超没超标准种?超没超样数种?吃不了的,不能拿出去卖,别让人家堵住。这是资本主义尾巴,咱们坚决不能干。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啊……还有,就是养猪的把猪圈门子插好了,鸡架门儿关严了,别让这些哑巴牲口可大该(街)溜达。都把卫生打扫打扫,屋里外头的划拉干净儿的。我再说一遍,这个养鸡养鸭不能超过三只,猪就一头,狗一条,兔子一对儿,一公一母。上边说了,超过指标,肯定会滋生资本主义,这是两个阶级,两条道路的路线斗争。各家把那点粪都积攒起来,用土篮子送生产队大粪堆积肥,给你们记工分儿,要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呀。谁家门前要是有粪不捡,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角。积肥多了,粮食就能多打,多打出粮食,社会主义建设就……就就……就那哈了……就背服的了,还能支援世界革命。我想起来了,还有那个鸡蛋问题,小鸡儿下蛋就留着自己吃吧,老攒它嘎哈呀?换什么咸盐酱油的?特别是这几天不行,谁出事谁自己兜着。告护(诉)你呀,抓你上公社办学习班,我可不去捞你。甩大能带(鼻涕)也没用。到时候,谁也不能瞎乓乓,家丑不能外扬,就是当王八了,也得忍着,不能给队里丢人现眼。我最后再强调一下,阶级斗争这根弦儿要丁把儿(始终)绷紧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和阶级斗争。提高警惕,谁家来客(qie),都得上我这儿挂号,严防阶级敌人的破话活动。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革命向前进,生产长一寸!最近我发现,地里干活有的人藏奸耍滑,铲地闹笑话,搂掉了青苗。这是集体的财产,是生产队的。告诉你呀,再让我抓住,别说把你整学习班去,定你个破坏社会主义生产罪,你可别后悔。这个这个战备呀,公社让咱们挖地道,挖防空洞。地道呢,先做做准备,到时候各家都出工,没有工分儿哇。自己家的防空洞马上就得挖,明天我要开始检查,再说了,那防空洞藏人还能藏土豆白菜,你躲里头,也饿(ne)不死你。还有,有的人家晚上不挂窗户帘子,有的挂了也不严实,抽抽巴巴的。厉行节约,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你那是节约吗?你是故意唱反调!半宿半宿点灯,你给敌人报信儿呢?你把敌机引来咋整?往后,啊!天黑就闭灯,注意节约用电,谁家不闭灯,扣他工分儿。我又想起来一个事儿,这个说话也要破四旧,立四新。公社的工作队要来了,别老成年到辈子就那几句话,不管见了谁,不管在哪儿,一见面就那一句话,‘你吃了吗?’没吃上你家吃去呀?你给包饺子,还是烙饼?说点时髦的话,学学电影里说的,‘消灭法西斯!’‘自有属于人民!’再学学人家公社那边的人,你和我见面,你要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我马上就得回你一句,‘不是做文章。’我要说,‘革命无罪!’你就得说,‘造反有理!’伟大领袖还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稚致……啊!有的老娘们儿,整天绷个花撑子,搁那儿绣那破枕头套子,绣那破帘子,都给我收拾起来。一个个的,都是闲的。那个像章别的歪歪扭扭,左边在哪儿不知道啊?告诉多少遍了?傻了吧唧的,咧个大嘴,抄个袖头子,大能带(鼻涕)窟嚓,唅啦子流腥,看那大脑(袄)袖子,抹的锃亮锃亮的,不知道磕碜,就知道嘿嘿的傻笑,真膈应人。这几天,啊……都在家咬草根眯着,看谁出来骚嘞的,嘚瑟!行了!就先说这几条儿,有事儿再通知。”
生产队的场院竖起了一块白布,放映露天电影《地道战》,白布的前面后面,挤满了人,有的坐着,有的站着,一会儿前面的人站起了,后面的人不是骂,就是撇土嘞咔,小孩子更是跑来跑去,嬉戏打闹。看露天电影是社员们最大的享受,一年能盼来两三场,哪个屯子放露天电影,都会吸引十里八乡的社员群众前往观看。
电影看过了,生产队效仿电影里,开始挖地道,每家每户都要出义务工。小学校的操场里,日夜烧着红砖,用手推车运送到地道口。砖坯子供应不上了,大队给每个学生分配下去200块的任务,一周之内必须交齐。为了小哥俩这四百块砖坯子的任务,单家人男女老少齐上阵,取土、和泥、省泥、制作坯模子。脱坯,是一道功夫活,先把坯模子在水盆里蘸一下水放平,再把熟泥放进去四角压实按压平,再用细细的铁丝把表面刮一下,卷去刮下的表泥,提起坯模子。千代子拉着板车,反复五趟才把洋湿不干的砖坯子送到学校,码上井字交完任务。可她转过身还没离开,刚码上的砖坯子剁,哗啦倒了一摞,这一下像多米诺骨牌效应一样,砖坯子倒了一大片,折碎的损失让接收的保管员也没了主意。送砖坯子的社员围过来,安慰吓傻的千代子。
“没事儿,老日本子,你也不是故意的。”
“重新码上就得了,查一下碎多少块?”
“我们大伙再脱点,补上就完了,多大点事儿啊?”
“谢谢大家伙了。”
“都屯子里的事儿,有啥谢的?”
“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你别往一起码。”
出义务工轮到了单家,单海阔年龄还小,就和姐姐单海凤下地道往井口抬土,地道里点着油灯,他们听到在前面刨土的中学的两个大哥哥在发牢骚。
“你说这人藏地道里真能抗住苏修的原子弹吗?”
“那谁知道?反正看那家伙老厉害了,高温辐射冲击波。大房子说倒就跟吹气一样,大铁块子眨眼就化成水。那露天电影,防原子弹的教育片,你不是也看了吗?”
“是是,太可怕了,哎?你说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他爱修就修去呗,干咱们啥事?挨这个大累。”
“你找死啊?小点声。他们背叛马列主义,是社会帝国主义,要称霸世界。你说咱们能不管吗?有啥怕的?‘我赞成这样的口号,叫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啊啊啊!不怕苦,不怕死,为革命献青春!对于叛徒就得管,必须管!”
“还有你知道吗?海山崴原来是谁的?中东铁路是怎么修的?旅顺口军港以前被谁占领吗?”
“我就知道海山崴原来是中国的,旅顺口不是被日本人占了吗?”
“说对一半儿。沙俄,都是沙俄干的,为了争夺旅顺口,老日本鬼子和沙俄没轻了干。45年光复,苏联又占领了东北,后来把啥地方都交给中国了,就是不肯交出旅顺口军港,要求驻军。咱们硬是没有让步,他们不得已才撤回去了。仇怎么做下的你明白了吧?”
“唉呀妈呀!这冰冻三尺还真不是一天两天的呀。你咋知道的?”
“这是秘密。哎?你留意地道有多少进出口了吗?”
“没有啊。”
“挖完了肯定四通八达,你只要记住公社学校和家里附近的出入口就行。我想,等地道快挖完了,里边没人了,咱们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进去挖个大的房间,搭个火炕,深点的隐蔽起来,一旦听到防空警报响,咱们就躲到里边去。”
“对!深挖洞广积粮,还得预备炒面和水壶。”
“里边多放点大饼子、咸菜疙瘩和烧土豆。”
“放一包蜡。”
“有手电筒就行。”
“整几块板子,铺大炕上睡大觉。”
“得整个收音机呀。”
两个大孩子的对话,单海阔听了是似懂非懂。
历史有时候就是像开戏剧性的玩笑一样,两个亲家能坐在一起喝酒唠家常,两个仇敌也可以握手言和,化干戈为玉帛了。
1972年,生产队的大喇叭里播出了美国总统访华,签署联合公报的消息,不久又传来了中日两国恢复邦交正常化的消息,日本首相田中角荣来华访问。这样的消息让高岛千代子,柳叶细美兴奋不已,喜极而泣,很少听到家乡的消息,扔了我们这么多年,能不能有人来找我们啊。
“解冻了,终于有了往来呀。”千代子听着广播,眼泪噗噗落了下来。
“我早说嘛,化干戈为玉帛,没有永远的仇人。这回你可以联系你的家人了。”单瀚福听到消息,对千代子说。
“是啊,二十多年失去联系了,也不知道家里还有什么人。”
“也许你还能回去看看。”
“我不离开你,这里有你,我要陪伴你。我的父母都死在这里,我也要陪伴他们,还有咱爹咱妈。”
“快,快上后院,罗嫂子也听广播了吧?”
两国的红十字会,在核实有关战后遗留在中国的日本侨民。
上山下乡运动进入到了后期,反修二队也建起了青年点。单瀚福又有些迷茫了,当年不让我回农村说了那话,现在怎么把这么有知识的革命青年下放到农村了,怎么不去工厂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是工人阶级的觉悟不如贫下中农了?
千代子有不愉快不解的事,就去找柳叶细美悄悄地倾诉。她听大喇叭里一再说什么,世界革命风起云涌,美国黑人的命运要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支援非洲革命是我们的国际主义义务。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那些黑人究竟是哪伙的呢?美国人不带有好人的,这些黑人可能……可能也跟‘黑五类’一样?”柳叶细美这样理解。
“嫂子,可不能瞎说呀。听广播里说,他们好像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呢,大喇叭里还说,声援黑人革命。看来,黑人是朋友。”
“你怎么知道是朋友还是敌人?”
“你看呐,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我们拥护的是敌人掐半拉眼珠子看不上的人,这不是朋友吗?”千代子肯定地说。
“也有道理,哈。”
“那嘎哈老……算了,不说了。”入乡随俗,她们也学会了当地方言嘎哈。
地道没有挖完,兴修水利,学大寨修梯田又掀起了高潮,王二逛子把梯田修出了花样,专门在大道两边修。引用呼兰河的水,修水利灌溉农田,把修水利挖出的土,挑到路边修梯田,土不够,他又挖水库养鱼。他在工地上立起的大标语,也极其醒目,“学大寨,战天斗地。学大庆,艰苦奋斗。”他在动员会上曾慷慨激昂地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们干革命就是要站大墙配骆驼,大干快上,大干了还要大干。引得社员满堂大笑,有的社员调侃他说,王主任这生产队的大墙还得加高啊,怎么上去呀?他回了两个字,“梯子”,用梯子把你整上去。又引得哄堂大笑。
他创造了平地修梯田的奇迹,成了全县学大寨的先进典型。因此公社放出风来,有意把他结合到“老中青”三结合的领导班子里,就是社会关系复杂。得知这个消息后,王二逛子都没有犯一点犹豫,回家就找十一姑摊牌,提出离婚,嘴里说,当年你为了革命,嫁给了我,今天,为了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我们还得分开,嫁给我是革命需要,分开也是革命的需要,一切都要服从革命,舍得一身寡才能干大事,你要顾全大局,虽然分开了,我们还可以偷偷地做革命的亲密战友。老十一就是老十一,她呸了二逛子一脸唾沫,你××这么多嘎哈?你不就是要站大墙配骆驼去吗?老娘成全你。她一点儿贲儿没打,说了句,啥时候离?别耽误你将来进北京当大官。现在就去,走!嘴里还说,他妈的这回再养汉,看他妈谁敢管我。没有隔夜,十一姑硬是拽着二逛子把婚给离了。
王二逛子顺利地当上了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不久,县革委会工农兵三结合,又把他结合进去,他当上了县革委会的常委兼农工部主任,主管全县的农林水机畜工作。
社会上广泛流行了一句口号,叫做“苦干,实干,加巧干!”有一年全县开四级干部会议,总结学大寨的经验,掀起比学赶帮超热潮,王二逛子在大会上做工作报告。秘书事先把手写的报告,交到他的手里,他略翻了翻,也没有细看,这个“……加巧干”的“巧”字秘书写得草了些,任由谁写谁看都像23,结果这位王大常委在大会上慷慨激昂,“……我们要苦干,实干,加23干!……”会场中一千多参会人员,有一多半的人,听到这里愣了一下,随即便是哄堂大笑。有的人不明白大家笑什么。
“咋打了?笑啥呀?”
“呵呵呵,23干呐,现在不巧干了,变23干了。”
“23干是咋干呐?”
“听着,听领导往下怎么指示。”
王二逛子停下念稿,抬头茫然地望着黑压压的台下,这时挨着他就坐的一个副主任,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小声提示他,“那是巧,不是23,苦干,实干,加巧干。你念错了,你给念成23干了。”说着,她也忍不住笑起来。
王二逛子把讲稿一摔,来了脾气,“这什么他妈巧?这么写不是给革命干部下套吗?这不坑领导嘛。什么用意?”
主持大会的常务副主任,一时没了辙,还是坐在主席台正中间的主要领导,操起麦克风,不紧不慢地给解了围,“肃静!请同志们肃静,肃静,啊……这个……这个……第一,工农干部虽然文化水平有限,但是政治上是最可靠的,王主任是我们千千万万工农干部的优秀代表,水平和干劲是有的,国务院有永贵副总理在了,他是去不上了,但是到省里工作,能力还是富富有余的嘛。第二,巧干是一种方法论,我们干革命工作,就是要开动脑筋,多出主意想办法,不能机械的犯教条主义的错误,这样才能少走弯路。可是,我们干革命工作,也不能投机取巧啊,这是要注意的问题。我看23干没什么不好,这是个新提法有新意,很有创新。我们推车、拔河、抬大木头,不都是喊着号,123,123吗?这不就是加油鼓劲吗?不就是步调一致吗?省去了1,就是我们不能骄傲自满,不能固步自封,不敢迈大步。建设社会主义,要有突飞猛进的速度,要有只争朝夕的精神。要敢想敢干,解放思想破除迷信,不管他3,7,21,再加他2把劲,不管就是把3,7放一边,剩下21了,21再加2把劲不就是23了吗?是不是啊?同志们?”
听了革委会主任的精彩论述,会场里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大领导抬起双手,向下微微摆了摆,“请王主任继续做报告,大家认真听,做好记录,回去抓好贯彻落实,一会儿我再展开讲。”
王二逛子红头胀脸的再次拿起了讲稿,声调明显没了刚才的慷慨激昂。台下有的人还是忍不住抿嘴笑。一直到散会,人们的脸上还挂着笑容。今天的会真是没白参加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听会不累,免得身心疲惫,应该有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
学校的操场上,校长用大喇叭传达了上级文件,亲密战友副统帅法定接班人叛国投敌,折戟沉沙摔死在温都尔汗。孩子把这个爆炸性消息回家告诉了父母。单瀚福惊讶得是目瞪口呆。
“当家的,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他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啊,难道接班等不及了吗?”千代子放下了手里缝补的衣服。
“这谁能说清楚啊?政治太复杂了,咱们还是少议论吧,别惹祸上身。人家不是说了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又是一拨掀起高潮的批判,深挖副统帅的思想根源,跟谁学的?是谁教唆你的?一批政治流氓文痞们引经据典,掩耳盗铃找到了出处,把两千多年前的孔圣人揪了出来,这一回祖宗也不好使了。一场“批林批孔”反周公的运动接着进行。
水电灯泡厂的收发室里,有一封信引起了大家的好奇。收信人写着向井茂絮 樣。这是谁的信呢?像是从日本邮寄来的。正当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罗守茂走了进来,扒拉了一下,拿起了那封信。
“你放那儿,别乱动。”
“这就是写给我的信。”
“啥?写给你的?谁写给你的?”
“我舅舅来的信,找我妈和我。”
“找你干啥?你舅舅是跑日本去的吗?”
“我舅舅是日本人。一个老百姓。”
“你……你母亲是日本人?你也是……还是混血?”
“我是中国人啊, 呵呵。”
“哎呦,这个犊子,隐藏的够深的。”说者锤了罗守茂一拳。
“哈依,小茂桑,我的大大的失敬失敬的干活,哈哈哈哈。”
“快快快,给我们念念都说啥了?”
“我也不认识,得回去找我妈看。”
“你这个犊子,你,以后不能管你叫罗守茂了,得叫向井冒漾了。”
“还像井还冒樣,那是啥呀?”
“那……那不是泉子吗?”
“呵呵呵,你得请客呀。”
“好好,请客。”
从此,罗守茂有了个中国外号——像井冒漾,有人干脆就管他叫大泉子,他听了也总是咧嘴嘿嘿地笑。
海跃三十多了,海风也二十大好几了,他们的婚事成了单家人的一块心病。谁好人家的儿女愿意嫁娶大地主的儿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