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冬季总有过去的时候,春天如期而至,是因为地球围绕太阳做椭圆运动,转到了那个点。这就是宇宙运动的规律,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规律。残雪渐渐融去,到了三月末,冰凌花又将绽放在山间河畔。
人间浩劫的年代终于结束了,祸国殃民犯上作乱的“四人帮”彻底完了犊子。
中断十年之久的高考制度最先恢复,这个消息也传到了反修二队。千代子焦急地等待单瀚福回来。然而这个老右派还得继续接受劳动改造,但是他明显得到一些人身自由,可以爱去不去,人们已经无暇顾及他了,可右派问题还没有结论。
“他爹呀,你可回来了,可急死我了。我在大喇叭里听说,现在又开始考大学了,咱这几个孩子咋整啊?就这么种一辈子大地呀?”千代子盼回来他的闭嘴哥哥。
“大丫头勉强找一个大那些的人结了婚,又有了孩子,也没念几天书,她的希望就寄托在孩子身上了,她就得老在大山沟里了。海游在生产队干这么多年的活儿,咱家这情况也说不上媳妇,好在文革前他有点底子,让他试试吧,也不知道政审还能不能过去?老小子海阔也下地干好几年活儿了,可惜他上学就搞文化大革命啊,除了会背语录,会算几个数,还会啥?海棠小,也耽误的不轻,先念书吧。海跃压根就没希望了,可下有个二婚的嫁给他,带来俩孩子还嫌委屈,将就着过吧,以后多帮帮狗剩子。”单瀚福分析着说。
“那就这么认命了?”千代子心有不甘。
“那就让海游海阔上,再问问那俩大的。”
单海游翻出了过去私藏的几本教科书,在家日夜备战,那几个孩子压根就没敢抄弄。海游第一年参加高考失利,没有气馁继续备战。
从1977年的下半年开始,城里的中小学校就像接收难民的难民营一样,开设了免费的补习班。学员则是那些还没有正式返城的知青居多,还有那些大龄的有志青年。单海游被父亲说服进了城里的补习,单海阔也被父母逼着被动地进城参加补习班。他们哥俩住进了父亲在工厂里的那间小屋。复习材料极其缺少,海游先后借来两本复习材料和高中的化学数学课本,用了九个整夜抄下来,白天还得给人家还回去。有许多学员听了一两节课,就和老师白白了。他们经受不住这种鸭子听雷式的煎熬。
1978年底,北京召开了那次极其重要的会议——十一届三中全会。从此,彻底改变了中国的命运,改变着亿万人民的命运。当然也改变着单家和老十一这些普通人的命运。老十一们的命运非得等到开过十一届三中全会才开始改变,不知这是历史的巧合,还是命运的安排。
拨乱反正的任务极其繁重。对一些重大的历史问题,先后有了结论。中央为彭德怀元帅和陶铸这位正国级的大领导开了隆重的追悼会。
单瀚福是在公社的街面上,从大喇叭里听到了这条消息。他先是愣了一下,继而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他不光是为自己哭,他是为那55万饱受冤屈的右派,还有他们那600万家属在哭。二十多年的委屈苦难,曾多少个日夜让他愤愤难平,他虽然得到了平反,心里却耿耿于怀。然而,当听到这个消息,他似乎释然了许多,他方才知道开国大元帅早已经被迫害至死。那么多功劳卓著的大人物都没能幸免,我一个小老百姓又算得了什么?我能活下来就是幸运的。围观的人好生奇怪,这个瘸子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还是精神出问题了?他被好心人搀扶起来,让进路边的屋里,又给他到了一碗热水。
“没事。眼睛眯了,又想起了母亲。”他这样说着。
地富反坏右中的右解放了,地富坏也没事了,反们结束案件复查,最后罗保财们也从监狱里放了出来。岳四爷这个“坏分子”早已结束管制,他感叹,老书记要是咬牙坚持到今天该多好啊。
单瀚福被平反后恢复了名誉,恢复了公职,被安排到城里的小学校工作。他仍然愿意继续住在工厂的小偏房里,这间小屋和这个大院承载着他太多太多的记忆和复杂的情感,他感谢工人师傅们对他的保护,这也是他怀念这个小屋大院的原因。每天起大早,他照例拿起扫把清扫着工厂的大院,心情式愉悦的。每到周末他还是照例回到农村的家里与家人团圆。
狗剩子的继子天兵,看到几个邻居家的小孩儿在大街上打尕玩,就招呼小弟弟天宝,跑到爷爷家大门外和他们玩起来,天宝由于用尕棒丈量打出去多少棒,和别家小孩起了争执,那个小孩骂他大地主,他恼怒着挥手扇过去,结果这一巴掌扇在了过来劝架的吴家小孩的脸上,鼻子冒出了血。天宝一下子吓傻了,不知所措。那个小孩跑去喊来了吴家大人,说你家孩子让大地主打了。吴家的爷爷和孩子的父母气势汹汹地跑来,堵着单家大门谩骂,“大地主!大家都出来看看呐,大地主家的孩子多么凶狠,多么残暴,把我们贫下中农的革命后代打成这样!看看这血!”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大地主的根,没好揍!”
围拢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吴家的爷爷更来劲了,使劲掐着天宝的胳膊拽来搥去,吴小子他妈端起血水盆子,转着圈地让大家看,几乎声泪俱下地控诉大地主的罪恶,“看看吧,都看清楚了,大地主就是这么狠毒,这是血的教训呐。”
天宝早就吓傻了,低着头任由吴家人数落。天兵也害怕的不得了,跑去叫来了爷爷奶奶和母亲,单家长辈陪着笑脸给人家一再认错,下着保证。
临了,吴家老头端着那盆血水子泼向单家大门,口中骂道,“老地主反攻倒算,血洗我们贫下中农,休想!”
时代遗毒就像战争的创伤一样,是那么的根深蒂固,是说肃清就能肃清的吗?再说风云变幻莫测,还是老实点吧。这也是单家人不敢跟人家掰扯的原因吧。整我们这么多年了,不差这一回。
还有一件大事,很让单家感到意外。那是一个初秋的下午,乡民政助理领着三个干部模样的人,找到了家里,“单老师,这位是县里民政局的领导,这两位是市里民政局的领导。”
“你好!单老师,我是陪同市里领导来送烈士证书的。”县民政局领导说。
“烈士?什么烈士?谁是烈士?”单瀚福惊诧不已。
“单瀚福同志,你哥哥单瀚澜同志在抗战期间是我党的地下工作者,他和李兆麟将军是单线联系,兆麟将军牺牲后,没人能证明他的身份,经过我们多方调查核实,最终确认了他的地下党员身份,而且是在抗战期间为国捐躯的,现在政府追认他为革命烈士,这是烈士证书。”
终于洗白了,他不是国民党特务,他不是特务!爹呀!妈呀!你们可以安息了!你们的大儿子是烈士,他不是叛徒也不是特务,他是为国捐躯的革命烈士!他是革命的呀,单瀚福颤抖着双手接过了烈士证书,又一次喜极而泣。
“单老师,您可要节哀呀!听说您受到过不公正的对待,现在组织上已经为您平反了,也纠正了许多历史错误。我们都要往前看呐,珍惜今后的生活。毕竟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嘛。”领导安慰着他。
“我早就说嘛,组织有自我愈合的免疫力。现在拨云见日了,往前看!我还要感谢组织,为我哥这个死去的人,洗清了身份。我不算啥,受到不公正对待的也不是我一个人,我能看开。我毕竟还活着。”单瀚福恻然说道。
“瀚澜烈士还有什么亲人?父母可好?家里有什么困难没有?”市民政局领导关切地问。
“父母不在了,我哥是老大,我们哥姐们也挺好,弟弟瀚禄残废军人和我们生活。谢谢领导关心。”单瀚福说着。
“有困难找我们,瀚禄同志可以送敬老院,特殊照顾一下。”县民政局领导说。
“我……我还有个问题……”单瀚福嗫嚅着说。
“您有事尽管说。”市里领导说。
“就是……就是我爹过去没少为抗联做事,那时候我被抓劳工了,我们一直认为我爹是抗联的秘密交通员,他可能自己不知道,是为了保护他吧。你们要是能给搞清楚,我爹也就能瞑目了。”单瀚福倾诉着。
市里民政局领导沉吟片刻说,“单老师,您的这个问题很重要,这涉及好多死无对证的无名烈士啊,不能让烈士的血白流,更不能让有的烈士们再蒙受冤屈。凡是为抗战做出过贡献的人,都应该被铭记。可是这个问题有些超出了我们的工作范畴。这样啊,您写一份书面材料,把经历过的事,接触过的人,特别是关键证人写出来,越详细越好。材料写完,你交给这位助力,由他们转给我,我再逐级向上反应情况。您看怎么样?”
“谢谢!谢谢!太好了,谢谢!给我家错划成分的问题,我就不再找了。”单瀚福激动地连声道谢。
“这是烈士抚恤金,请您收下。”
“不不,我不需要钱,我也补发了工资,我的父母也不在了,最需要抚恤的是他们和我哥的孩子。”单瀚福推迟着。
“这是按政策规定补发的抚恤金,您必须得收下,要不我们也没法处理这笔钱。”县民政局领导劝说着。
“好吧,我就替我的侄子侄女收下了,我先给他们保管着,他们要是知道他们的父亲是抗日英雄该多高兴啊!”单瀚福感叹。
“我们也在通过苏联驻华大使馆方面联系单瀚澜同志在苏联的亲属。”
清明时节,单瀚福千代子率领单家后人,在松花江边祭奠哥哥,到父母的坟前告慰二老。单瀚福跪在父母的坟前,从红塔山的烟盒里抽出两只过滤嘴的香烟,给父亲母亲点上,啤酒白酒红酒等贡品摆放整齐。爹呀,妈呀,我哥有消息了,他是革命烈士,烈士啊!我也平反昭雪了,孩子们马上就考上大学了,以后我们都脱离农村。爹妈,你们抽烟,这是过滤嘴的红塔山,都是有钱有势的人抽的。爹妈,喝酒把,白酒啤酒色酒管够喝,让老十一给你们倒上,过去爹就喝过白酒,现在和以后三盅全会了,给我倒上三盅,我陪你们喝,三色对着喝,这盅白酒是为了洗刷不白之冤,干了!这盅啤酒是为了那荒唐的岁月终于黄汤子了,干了!这杯红酒是为了我们今后的生活红红火火比蜜甜,干杯!爹妈,干了吧!干了这杯酒,一会儿让孩子们给你们唱一首李光曦的祝酒歌。这是小牌,你们寂寞了就找几个人看看小牌,现在都让玩了,别担心破四旧了。这些都是用我哥的钱孝敬你们二老的……瀚禄也来了,请二老放心。你们安息吧!
“哎!太遗憾了,在我们最需要红色保护伞的时候,人家说大伯是国民党特务,现在又突然从天上降下来一个革命烈士,真是太具有讽刺意义了。”海游不无感慨地说。
“可不咋地,孩子死了来奶了。”大女儿海凤说。
“不许胡说,如果没有粉碎那几个祸国殃民的‘四人帮’,没有拨乱反正,正本清源,你大爷可能还戴着特务的帽子呢。你爹我还得被管制改造呢。”单瀚福批评着孩子。
“你爸不是说过了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其实你爹不是你的亲爹,你姓陈我姓李,你爹他姓张。”千代子说着戏词又指指天空,“看呐!”
远方的天空出现了一道隐约可见的彩虹,喜极而泣,家人们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