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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谷(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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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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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兰星火》连载

第五十章

那是一个春天,真正意义上的春天,春天来了,喜鹊飞来了,春雷滚滚春晖荡漾,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从此,中国迈开了气壮山河的新步伐,神话般地创造了一个又一个人间奇迹。又是一个春天,这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写下了诗篇,展开了一幅华夏百年的新画卷。

单瀚福发自内心的高兴和知足,结束了以阶级斗争为纲,改革开放,国家把工作的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了,有了平等,有了自由,有了做人的尊严,可以好好地发挥余热,过好后半生了。

然而,做任何事情都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更何况刚刚从一个特殊年代走过来的社会。单海游经过三年的苦读,终于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学,这一年他二十八岁。单海阔虽然没有找到感觉,但是现在不论阶级成分了,头也能抬起来了。

为了孩子们的前途,单瀚福和千代子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思来想去,没有办法,单瀚福给在部队当了师政委的叔伯弟弟单瀚图写封信,请求弟弟帮助给单海跃和单海阔安排个工作。老叔叔单瀚图答应哥哥只能安排一个,单瀚福权衡来权衡去,可怜海跃这个从小就没妈的孩子,过继过去没几年,瀚奎又失踪了,把这一家老小扔在农村,我以后可怎么瞑目啊,海阔和他比还小,以后还有机会。最后决定还是让海跃带着母亲和老婆孩子去了部队,在部队的后勤工厂里做工。再后来海跃的叔叔把年迈的爷爷奶奶也接走,去锦州颐养天年。

单海阔只好在父亲学校的校办工厂里就业,吃粉笔沫子压粉笔,很长时间也没有解决农转非户口的问题。他的婚姻大事成了父母的一块心病。介绍人先后给介绍了几个对象,都因为他年龄大,又是就业青年农村户口,没有看成。

那个年代,青年厂,就业青年,待业青年,成了一个低人一等的非国营的特殊符号。个体户是自主创业的早期少数人群,人们观念的转变更需要一个由麻木到苏醒的过程,但最主要的还是money的问题,谁家有那个启动资金啊?

单瀚福为孩子们的未来着想,在城里要了一个房号,用补发的工资盖起了一座小三间一面青油毡纸房盖的平房,全家人搬到了城里居住。小女儿海棠在城里中学读书了,也把该上小学一年级的外孙女接到城里读书。

多年来,单瀚福一个人吃供应粮,除了领点白面,再花上几分钱的加工费去食品厂换点挂面,让孩子取回屯子,再用一斤挂面去换二斤小米,由一变二,增加一点家人们的口粮。这样粮本上存了不少余粮,只能起粮票积攒起来。这回粮票派上了用场,换鸡蛋换食盐,还能换国光苹果,换一切能够换到的东西。那个年代,除了大白边(十元钱大团结纸币),就属粮票是最值钱的流通券了。倒卖粮票也成了如流星一样的一个行当。

单海游用粮票换了一台半新不旧的永久牌自行车。他看到别人靠一身军装就混了一个媳妇,又给哥哥去信要他给整一套军装,海跃很快从部队给他邮寄回来一套草绿色的军装,还有军帽,告诉他这是用粮票换的。有了这套行头,骑上名牌自行车,海游的身价一下子提升了不老少。他以为有了这样的包装,找媳妇就容易的多了。可是他却忘记了,他的同龄人几乎都已经为人父母,他错过了那一班车。那个时候还不时兴大男人找一个小十岁二十岁的媳妇,起码大东北不是。人家转业兵靠那身军装找媳妇,靠的是年龄的优势,你单海游是什么年龄了?

拨乱反正,清理“三种人”,王二逛子这个挣工分的县革命委员会常委,被清理回了原籍,住在生产队的马棚里,住在了他二叔丈人曾经住过的那铺炕上。白天他抱个膀儿,蹲在生产队的墙根晒太阳。他眯缝着眼睛心里感慨,这可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他现在是真的无家可归了,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无产者,五个孩子见了他也不亲不近,十一姑姑下了狠话,谁也不行去看他。

从监狱里释放回来的罗保财路过,见他这个熊色样,气不打一处来,“呦吼,这不是王大常委吗?你一个高高在上那么尊贵的人,咋能蹲这呢?这也不是你待的地方啊。你一个人回来的?你那个革命战友——小老婆呢?啊……大概是让人家给踹了吧?”

“去,去去去,滚犊子。”二逛子头不抬眼不挣,没好气地说。

“你不能认熊,还得继续战斗啊。斗则进,不斗则退,不斗则垮,不斗则修。嘶……你现在是被修正主义修理了?还是你变修了?怎么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这回你彻底窝老了?你过去那闪神儿都哪去了?你可是金口玉牙呀,呼哈的前呼后拥的。你说你,大字不识几个,屎壳郎戴眼镜,你愣冲什么文化人?人家文化人闹革命,你一个土包子跟着掺和啥?要不是你们这些打砸抢的坏人搅局儿……哎……不说了,就你自己也不至于落这个万人唾弃的下场。你那些闻腥接屁的跟屁虫呢?”罗保财数落着他。

“滚滚滚,滚犊子。”二逛子呲着牙。

“真是太可惜你这个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了,你知道吧,县里现在不叫主任了,叫县长了。这要不把你肃清下来,你现在就是王县长了,是不是王县长?”罗保财继续稀落他。

“滚犊子,老子要不是土改那阵子被小人陷害,早干到省里去了。哎,虎落平阳被犬欺呀。现在又被人算计,君子翻身十年不晚。”

“就是啊,你还没有完成解放全人类的宏伟大业,没有彻底埋葬帝修反,没有解放全人类,你就又回来修理地球了,我真为你惋惜呀,可惜了了。你哪管把台湾解放了呢。”

“滚犊子吧,我还不知道你?幸灾乐祸,猫哭耗子来了,你他妈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有什么高兴的?我再高兴,这些年的大牢我白坐了?一张纸说我没事就没事了?”

“那你还想咋的?”

“惩治恶人!让他恶有恶报!”

“你还想让我咋的?让我上吊啊?”

“死有余辜。你吊死也换不回来老书记的命。”

“他不是也平反昭雪了嘛。我承认在他这件事情上,我有错误,我对不起他,我同情他。哪天你领我去他坟上,我去给他磕几个头,燎几张纸。但这是个意外,那些挨整的人也没像他这么小心眼。”王二逛子辩解着。

“死不改悔,还狡辩?你那是罪,不是错,罪和错怎么是一回事?猫哭耗子假慈悲,用你去上坟?就应该把你塞大牢里!”罗保财愤恨着。

“算了,罗大哥,别搭理这条落水狗了,他这回是彻底窝老了。这要搁我,早撒泡尿浸死了。”看热闹的人把罗保财拉走。

“我他妈撒泡尿?当年我撒泡尿我名利双收。”二逛子嘟囔着。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最后一批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也返城了,屯子里肃静了不少。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对一系列重大的历史问题有了结论。单瀚福此刻似乎理解一点,这些“知识青年”有的是造反派,有的纯属是跟着吃了锅烙,造反的你们无法无天,怎么能留在城里继续闹事?发配了吧,不不,还不能说是发配,是教育,接受教育,接受再教育,是改造,改造世界观。似乎“再”一下子,“造”一下子,就如同回炉脱胎换骨一样。之后,再造这两个字被广泛用于商业活动。什么再造丸,再造膏,什么再造汤,什么再造厂,再造……

农村深化改革,公社的牌子摘了,挂上了乡人民政府的牌子,土地又分了,包产到户,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尽管这里的人们醒得早起得晚,习惯了老守田园的安逸生活。但是改革是历史潮流,谁也阻挡不了,主动顺应也罢,被动拉着推着也罢,都得前行,只不过是快和慢的区别,变化大与变化小的区别。

生产队这个曾经的岳家大院,要被社员扒掉,把砖瓦木料分光。为了公平分配资源,大家争执不休,迟迟没有动手扒拆。

生产队解体了,单瀚福和千代子得知消息,商量着把三弟接过来一起照顾。千代子说,早就应该接了,这些年你就那点生活费,自己才勉强活,要不是有三弟的一点伤残抚恤金,真不知道该怎么熬过来。

全家人来接瀚禄,也想再看一眼祖宅。再见了,这个承载着欢乐和痛苦的大宅院。

还没有走进村子,远远地望见村子里升起一片孱弱的黑烟。他们小跑着靠上前来,老宅院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残垣断壁间正冒着缕缕青烟,社员们不顾一切地扒抢着木料。

三弟单瀚禄手里举着劈下来的松木明子,手里攥着一根绳子,绳子另一头拴着一个油布包,被他提了当啷拽着,到处去点火,嘴里不住地呼喊着,“抓革命,说媳妇!破四旧,娶老婆!星星之火烧啊……燎啊……燎猪头了……”

王二逛子呆呆地立在大院门口,留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走过来和单瀚福他们搭讪,“你们来了。”

“来了。这怎么着火了?”千代子惊讶地问。

“我也不知道啊,它怎么就着火了呢?”二逛子悲切又茫然地说

“这回你算住到头了。”单瀚福冷漠地说。

“哎!我又一次成了贫下中农了。”

“二逛子,让我说你啥好呢?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念在你当年还没有把事儿都做绝的份上,让我三弟还有个待的地方,你也给我搪过灾,我屯子里那两间土房子,你就先去住着吧,好好给我看家。”单瀚福没好气地说。

“二哥,啥也别说了。”王二逛子哽咽了。

“我不是可怜你,我怕人家笑话我那几个外甥外甥女。不觉味儿。就应该让你去住监狱。”单瀚福搥搡他。

“要不……要不……三哥别走了,我能伺候他,老十一也不能不管。”

“你这点小心眼儿啊,心思都用在算计别人上了。对老十一,你就彻底死了那份心。我三弟那点儿抚恤金,你也惦记不到手。以后你就是两个事儿,重新做人,把地种好。”单瀚福教育着他。

“是是,我一定悔过自新,重新做人,斗私批修,把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进行到底。”二逛子下着保证。

“你呀……好好学学怎么宽容,怎么仁慈,怎么感恩吧。学会了,你才能知道怎么做人,你才能继续革命。榜样嘛,是现成的,我爹,我妈,千代子,老罗家,你自己琢磨吧,要学点啥?”

单瀚禄嘿嘿跑了过来,哥哥拎起那个油布包掂了掂,撕开看了一眼,在王二逛子眼前一晃,“二逛子,你不是一直惦记这个吗?不是你的就别再勉强,惦记也惦记不到手。这叫啥?啊?各路大神儿重新归位。”

生产队烧掉了,岳家大院永远停留在单家人的记忆里。单瀚福在心里默默地说,烧的好!烧了,一切都翻篇儿了。火烧旺运,国运家运一定会越来越旺。

王二逛子险些又一次无家可归,他庆幸自己当年得到了十一丫。

下乡的青年涌回城里,无工可做,只有在家待业。接班成了一个安置无业游民的新生事物,门槛一降再降。最后一批可以接班的政策下来了。单瀚福虽然还有几年退休,但绝对不能瞎了这个指标。是让大女儿海凤接班还是让小儿子海阔接班,困扰着单家老两口。小儿子还没有说媳妇呢,这要有了正式工作,能好说媳妇,这是母亲的意见。海凤从小跟咱们吃的苦最多,唯一的一次机会了,就这么把她扔大山沟里边了?海游不管怎么说是男孩,还在城里,瀚福这样说。给海凤接班又怎么说服小儿子呢?老两口争论来争论去,犹豫不决。捎信把海凤叫回来吧,听听他们俩的意见再说。海凤抹着泪说,谁不想有班上啊?开工资不用刨土拉块啦……我认了,把班给海阔吧,他是男孩还没找对象,接了班身价就上去了,以后还得给你们俩养老。海阔就那一句话,听爸妈的。小女儿海棠坐在书桌前看书,背对着他们说了一句话,不管谁接班,谁接班谁养老,还得管没接上班的孩子。单瀚福说,养老就先不考虑了,我有退休金,够你妈我俩花的了,但是小棠说得对,接了班的要管没接上班的孩子,这是帮人家,我和你妈赞成,你们没啥意见吧?大孩子点头,海棠当没事人一样继续心不在焉地看书。单瀚福又说,小棠不吱声我还真没考虑她,你有没有把握考上大学?海棠说真没有把握,鸭子听雷坐在教室里就是度日如年啊。中师技工校也考不上吗?小棠又摇头,我不吃供应粮,不让考技工校。沉默,都不知道爸爸问这个问题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样吧,你们俩大的再发扬一下风格,把这个班给……给小棠吧。父亲这样的决定似乎是在商量,大家则目瞪口呆,千代子更是不解,她还不够接班的年龄啊。单瀚福说,人这一生就两件大事,工作和家庭。海凤解决了一个问题,海阔一样也没解决,可他毕竟是男孩子,要有自我牺牲精神,要有担当,他的事我有个初步想法了。海棠呢,是女孩子还最小,大学考不上,工作就别想了,没好工作,以后她怎么成家?能嫁到好人吗?这不还得让你妈我俩操心呐。她要接了班,把她的地还有你妈的地,都给海凤种,孩子上学由她老姨管,你三哥的孩子你也得管。小棠的年龄问题嘛,我找找人看能不能把户口改一下。这样吧,我给你们排一个接班的顺位,第一接班人单海棠,第二接班人单海凤,第三接班人单海阔,谁能过关谁接班。

 最后单瀚福妥善处理了这件即是家庭问题,也是历史遗留的社会问题。

物资开始丰富起来,冬天可以买到新鲜蔬菜,街面上大人孩子穿戴的衣帽鞋,颜色式样也让人觉得新奇。

千代子问瀚福,“这外面的年轻人怎么穿棉花包满大街蹿啊?”

“什么棉花包?”

“就那个大棉袄,前胸后背一个包一个包的那个,那面铮亮铮亮的。”

“啊……那是羽绒服,用鸭子毛、鸡毛、鹅毛做的。”

“那鸭子毛能暖和吗?”

“谁知道啊?听说可轻巧了呢。”

“哎!丫头不像丫头,小子不像小子了,你看那头发。挺大个丫头穿那个裤子,把那个屁股勒的就像两个大蒜瓣,也不知道磕碜。咱们年轻那时候穿长衫,大姑娘连腿都不能露。”千代子又说。

“看不惯就别看,穿的都不怕磕碜,你操什么心?”

“咋不操心,以后这些大丫头要是也穿成那样,怎么找对象?”

“开放了,改革了,人的思想观念也该变变了,不能再守旧了。现在讲究美。”单瀚福耐心地说。

罗守茂由于技术过硬,当上了小组长,他背个电工兜子,游走于呼兰河畔,修水电修理无线电,为农民送去暖心的服务。他的舅舅一再动员他回国定居,他回信说,等自己退休后回去探亲再说。舅舅从日本给他邮寄来一台东芝牌的彩色电视机和一台洗衣机。这两件宝贝让邻居和同事们羡慕不已。他没看几天就把电视机搬到了屯子,让母亲和养父先享受享受。每当夜幕降临,罗家屋里屋外挤满了人,多时有七八十人,还有翘着脚看不着的。最后索性把电视机搬到院子里,让乡亲们看个够。起初罗守茂的邻居们,像看大熊猫一样络绎不绝地到他家里参观,罗守茂总是微笑地说,我舅舅说,感谢中国人民救了我们,抚养了我们,要世代友好下去,他还要亲自来中国看看。

罗守茂成了香饽饽,托他买原装松下东芝夏普电器的人纷纷找上门来,他也乐此不彼,说不要着急排着号来,面包都会有的。

罗守茂的母亲过世后,他带着老婆孩子回国定居。成了中日两国民间往来的友好使者。他没有忘记帮高岛千代子婶子寻亲,多次往返于两国之间。

单瀚福提前两年退出了工作岗位,小儿子海阔的婚事还没有着落,就业的粉笔厂由于经营不景气关门了。海阔再一次成了待业青年。单瀚福和媳妇千代子儿子海阔三人商量该何去何从。

“海阔都三十多了,人家这么大的小子,孩子都上学了。仇人呐,我看还是先找对象。”千代子发愁道。

“我的意思是得先有工作干,再说媳妇。就咱家这条件,一降再降,不也……。哎,都是让我给耽误了。不能再等了,现在工作和找对象齐头并进。要不这样,咱再降低标准,就找个残疾人吧,只要是正经过日子人家,脸蛋好看,脑子没问题就行。哎?有了有了,那个火柴厂也黄了,但是呢,还有些名气在,我看咱开一个小型火柴厂,我是残疾人,我去注册能免税,海阔你看呢?”单瀚福说。

“我听爸妈的。其实,我守茂哥回国了,现在日本遗孤多吃香啊,妈,你就没啥想法?”海阔说着。

“我回去嘎哈呀?你爸不去,我的亲人都在这里,我的心早都在这里了。吃香的遗孤,那是那边有亲人帮安排,着急出国的女孩,那是拿遗孤和日本男人当跳板。你语言不懂,没人帮你安排国籍和工作。要不去信问问守茂,看看能不能倒回来家电啥的,拼点缝儿。”

“也不是不可以,海阔,听你妈的,写封信问问你二哥。”

单瀚福去工商局咨询,说开厂子可以,但是免税嘛,你一个残疾人不行,这难住了单瀚福。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抓紧给海阔物色残疾人对象。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位从小由于患病,打针把一条腿打瘸的,比海阔小八岁的姑娘相中了海阔。单瀚福的一个学生出主意,凑够五个残疾人就能办工商执照,你家有两个了还缺仨,可以找三个残疾人,让他们在家糊火柴盒,二分钱一个,有检查的来,你就把他们接来上班。

“高!实在是高!”

火柴厂开业,注册了个“呼兰河”的商标。受干“豆腐厚,大豆腐薄,呼兰火柴划不着”的影响,销路并不好,不多的货款经常要不回来,只好走街串巷往小卖部推销。小本生意举步维艰。海阔用自行车驮着他俊俏的小媳妇,推销火柴收账,最后还是关了板儿。从此,单海阔的残疾媳妇卖冰棍,他骑着那台永久牌的破自行车,后货架上绑着一个泡沫箱子,走街串巷卖干粮饼子。

“麻花……烧饼……油炸糕……”连学话的小孩子,都学会了他这几句叫卖的话。

有一天中午,太阳当头照,热得海阔心头烦乱,还有半箱子干粮没有卖完,这让他心里着急。这时候慢悠悠走过来个老太太,手里拿着几毛钱,买走了一根麻花和两个烧饼。老太太走出去没几步,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站住脚回过头来问,“你家什么成分?”这一声问话,如同一个无辜的人被当做犯人审判了一样,当一个人的自尊心再一次遭到践踏的时候,他那结痂的伤疤再一次被人揭开的时候,他怒了,“我家大地主!!这下你满意了吧?你个老不死的!来来来,你再给我专专政!来呀!”他上去一把夺回了干粮,把钱扔在了地上,跨上自行车扬长而去。他的心里扔在愤愤不平,你还当你是人上人呢,不骑着别人脖颈拉屎,你就不自在?“四人帮”都完犊子了,你以为你是谁?还梦想着无法无天胡作非为呀?发泄出去了,他的心里平复了许多。也难怪他这样,特殊时期人为的把人们割裂为两大对立的族群,拉一帮打一帮踩一帮,把本可以争取的还有那些无辜的人,硬推向了虚构起来的新阵营。要是地震造成的房屋倒塌还可以重盖,可是在人们心理生成的创伤是那么好抚平的吗?对于经历过创伤后处在应激障碍期的人们,是应该报以理解包容同情,还是不屑亦或是厌恶?勇者终究也必将还会是勇者,擦干了眼泪,掩埋了悲伤,还是要抬起头挺起胸,继续生活下去,闯下去。

二儿子单海游在上海来信了,告知父母,自己评上了讲师,也分配了住房,希望父母去上海颐养天年。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想读博士。看过二儿子的来信,单瀚福老两口很是欣慰,感慨着知识改变命运。可是,愁云又飘上了脸,大闺女远嫁大山里,小儿子艰难地维持生计,真让老人操心呐。

信中还说,听说智子去日本做了医学院的访问学者,后来是否定居,不置可否。

单瀚福思来想去,对千代子说:“老高啊,你给海游回一封信。告诉他,咱俩故土难离,就不去大城市了,顶多三九天去待几天。他要有这份孝心,就做好两件事,帮他姐的孩子和海阔的孩子读书,一定得走出去。已经耽误两代人了,这一代千万不能再耽误了。还一件事,就是他要是宽裕点,就帮海阔和他姐开个小卖店或者养殖场啥的。这俩事办好了,咱俩也就净心了。可伶老十一呀,把她们娘们扔农村了,当年要不是为了救我……哎!告诉海游能帮到啥程度算啥程度,该管的事太多了。”

“你说的是,我这就给他写信。耽误了两代人,往后可不是这两代人的事,宁可小卖店不开,也要把孩子教育好,把孩子供出去,留学也得供。”千代子说。

“别和他说我身体哪儿哪儿不好,别让他分心,又得工作又得教育孩子。以后家里还得全靠你,你们年轻人朝气蓬勃,我老了。”

“要不,你就听孩子劝,去大城市医院看看病。”千代子劝说。

“以后再说。海阔这个样子,怎么走啊?哎,耽误的也不是他一个,要是不搞阶级斗争扩大化,他当个兵转业了也能分配个国营工作,也不至于这样。”

“有些端铁饭碗吃大锅饭的,现在不是也自谋职业了嘛。”

“可也是,现在我就挺知足的,没有运动了,不整人了,出去走路能挺起腰杆了,我最知足的是我还活着。不知道这个状态能维持多久?”

“但愿吧……我相信一切会越来越好。”千代子说。

“老高啊,其实你早就应该按反战人士对待,在我这里给你落实政策了。”他拍着老伴的胳膊,感慨万千,“那都是特殊的年代,太特别了,任谁也没办法。过去说,出生在什么家庭是由不得自己去选择的,什么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真是像说的那样吗?谁心里没有个数?现在说,生在什么时代不由自己决定,家庭也好,时代也罢,看造化了。既然这些选择了你,如果是那样,就请你不要悲哀,走字的也不要庆幸了。命运呐,命运的安排,要么去抗争,哪怕是头可断血可流,得坚守底线。要么你就认了,我吃亏就吃在没有认命上。”单瀚福又说。

“这不都过去了嘛,别老想这些了。”千代子劝说。

“你说现在迟来个烈士,我爹的事我也没给整明白,瀚禄……像妈说的要是烈士,哪怕咱们招上一点儿红,也不至于呀……还是活着好啊。”

“是啊,活着好。”

“暴风骤雨来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元帅又怎么样?我一个小老百姓吃点苦遭点罪,算个啥?”单瀚福又说。

单海阔也后悔过,后悔自己结婚早了,没能等到遗孤成了香饽饽再结婚。他过去也后悔过,后悔自己投错了胎。他也恨过,但是现在他没有悔,也没有恨了。

单瀚福过上了晚年的离休生活,他家又调换了三室一厅的楼房,三世同堂,安享天伦之乐。他向往追求的平等自由平安幸福的生活不就是这样嘛。本来有了平等自由不受歧视,他就已经很知足了,老百姓在衣食住行方面,现在吃得好,穿得好,住楼房,连炉子都不用烧了,出门还有私家车坐。这些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也超出了大多数国人的预期,他以为这些都是偏得的呀。单海游获得了博士学位,被评为了教授,单海阔商行开得风生水起。

单瀚福闲着没事愿意牵着千代子的手,时常去农机修配厂看看,这瞅瞅那看看,操起那把扫把扫扫院子,尽管工厂已经倒闭待开发。

他没事更愿意回到农村老家住住,坐在呼兰河边欣赏天上的彩虹,呼吸这里的新鲜空气。天更蓝了,水更清了,夜空里的星星更加璀璨夺目,远处城市里的灯火,愈加辉煌。

单瀚福坐在呼兰河边,牵着千代子的手,透过呼兰河,他仿佛看到了,看到了中国这艘饱经风雨的复兴号巨轮,正在乘风破浪,勇往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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