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见王宝已是许多年了。这几日相聚,听他聊起旧时村子里的故事,觉得甚是有趣。不时拍腿大笑,但过后,大多都忘在脑后了。不管怎么使劲,也想不起来了。就像他所提及的被他列入黑名单的人,也进入了我脑中的黑名单。
我是出生在城里的孩子,自不会见到他说的蛇虫鼠蚁,也不会见过他总是钻来钻去的芦苇,更别说被他形容成是接天无穷的葡萄地了。
十岁时我看过一则笑话,说是有一家财主,家里三口人,老财主和两个刚上学的儿子。老财主问俩儿子,你们知道饭是从哪来的吗?大儿子说,饭是从锅里冒出来的。小儿子说,不对,饭是从后院厨房长出来的,他亲眼瞧见下人从厨房端出来哩。老财主鼻子都气歪了,领着俩孩子到外面池塘,指着池塘边的柳树说,你们两个混小子,不学无术,听好了,米是从树上结的,油是从水里捞的,这点都不知道,以后怎么继承家业。呵,敢情啊,他也不知道。
这不由得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电视剧《福贵》。那里面福贵暗讽他爹道:“爹,我怎么记得徐家之前是二百多亩地啊。”
我当然见过葡萄。只是,我从未见过葡萄架。不夸张地说,在他没带我去他家的葡萄地之前,我还以为葡萄是长在树上的。若是我现在知晓的那些知识,足够拿出去、写在文章里卖弄,那都要多亏和他相处的那段时间。那段时间,我天天住在他家。
四月底的天气是极好的。那天,他对我说:“去不去我们家葡萄地看看。”我说:“好。”
那一天,天上有很多的云,翻腾涌动着,有的像是滔天巨浪。他和我说,下午三点多如果还有云的话,就可以去四队那边看看。我问他四队在哪。他说在北头。我没想太多就说好。后来听他说,队就是以前生产队的意思。
他骑着电动车,我坐在后座。他说:“你扶着我的腰,要不容易磕着后背,那路挺颠荡的。”
我扶上了他的腰,他便跟奶奶喊了声:“奶奶,我俩下地啦。”
“嗯呐,慢点开啊。”
“嗯啊。”他好好答应着,却让车如兔子一般蹿出去,似乎是将油门拧到了底。我还在和奶奶打着拜拜的手势,一个没注意,后背直接磕在了车后座上的挡板上。不过说实话,这是少有的不让人觉得晕车的推背感。但同样不舒服。
我俩开上了村里横向的那条主路,奔向了号里。我问他:“不是有条你很害怕的沟吗?”他说:“你刚看见停着很多车,那个砖砌的地就是。”我又问,那咋没了呢?他说:“太臭了呗。不光是那儿,这儿原来也是沟,跟前边都连着呢,通着的。”
他拿手指了指左边,似乎是道旁,但如今已全然没了有水的痕迹,都成了别人家的后院。我向左从他的背后探出头,离开了他身体的流体保护区,想尽情的感受一下风。风吹得我的脸,有些疼。看着他指向的前方,怎么也看不清,好像还很远,便问他:“是不是还老远呢?”他答道:“没有啊,就前边一拐就到了。”我说:“那快点吧。你这车有推背感,刚才给我后背撞得挺疼的。”他说:“哈哈,那你这回扶好了。”我说:“哦了,加速吧。”我把头缩回来,他便开始加速,那一刻,推背感的舒服,如同将我从把空中扔进了云朵。
阳光正好,温度舒适,惠风和畅,我似乎能在风拂过我脸上时,看见风姑娘那纤细的腰肢和她挺直的背,因为我能感觉到,这么温柔的拂过,一定是她T恤衫那柔软的下摆。我闭上眼感受。仿佛她就要张口和我说话,问候我。
“下地啊,小宝宝。”一个粗粝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把我惊醒。“嗯呐。”王宝在答应着。我四下看看,寻找那个女人的声音,这……可能是春大娘吧。“别给你妈干活,都晒黑了。”那声音继续说着。“嗨,我这就跟我哥们去转一圈。”王宝答应着就走了。我这才看见,葡萄架下有一个将自己包裹得严实的干瘦女人。她裸露在外的皮肤似乎已干枯,看上去是那么眼熟,像小学美术书上的《父亲》,却又不太像。
我问王宝:“哎,我怎么觉得她有点眼熟。”
王宝笑了一下,答道:“是吧,我也觉得。她其实,特别像小罗。”
我倒吸一口气,然后不自觉地举起右臂砸在王宝的后背上:“哎,对,可不就是,哎呀太像了。”我回头看去,越看越像,连身材都那么像。我转过了头,佩服地摇了摇头。
他也把头回过去看了一眼:“我见过那么多模仿小罗的,什么天津小罗、这个小罗那个小罗,都不如这个姨像,从里到外透着那么自然。”
“对,就是自然。”我说完。品味一下,才知道,原来拂过我脸庞的不是风姑娘,也不是风大娘,是罗纳尔迪尼奥。那也不是T恤衫,而是巴塞罗那的战袍。
他继续走着。我抬头看到了树,树开了花,尽是白色,甚是漂亮。我问他,这是什么花?他回头瞥了一眼,说是杏花。他这么浅浅的一句,却让我佩服之至。跟他比起来,我就是歌里唱的那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人。但转念一想,或许是他常在此行走,记住了这是谁家地,这是什么树,才记住的这是什么花的。
他突然停下,回头望了望,又看了看前面,沉吟两秒钟说:“好像走过了,那块是,下车,咱俩走过去吧。”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那块地,此时我们已走过两块地了。我翻身下车,在土道上走着。我感觉鞋的网眼儿变得无比的大,低头看,似乎能从一个网眼里看到完整的大拇指;又或者是那土坷垃变得无比的小,小到能钻进我的血红蛋白里。反正刚走两步,我就已经感觉到,脚指缝之间全都是土,脚底板也开始打滑了。若是脚再一出汗,或许能直接活成泥,把脚底和鞋永久的粘在一起。
走到那块地,王宝也掉过了头,开过来停好车,说着:“对,就是这,你看这树,对,就是。”我没理他,便往地里走去。地和道有三十厘米的高差,我顺着门口的小坡就下到了地里。地里很暄,踩下去像踩进了棉花。我想,喝多了下地肯定不会晕倒,因为负负得正了。
地里有些湿,踩在脚下带起一点泥。我想起来前几日确实下过一场雨,不过没想到这么多日过去,地里依旧如此湿润。看到王宝穿着拖鞋,我就更心疼我的大Nike了。再看他光起了脚,踩在上面,便更加嫉妒,还产生一种冲动。
似乎是空气传播了这种荷尔蒙,他也察觉到了。他回头看我:“你当初就应该穿个拖鞋来。”我呛了他一句:“早知道尿炕还不睡觉呢!”这是他教我的,所以说完我俩都乐了。我看着他的脚印,竟然产生了些许莫名的兴奋,还有些原始的欲望。这一刻,我猛然想起了贾平凹的《秦腔》。那感觉瞬间灌完了我的全身,又好像全身充满了小气泡,让我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我品味着,觉得是真的好,不禁“吱”的嘬起了牙花子。
“怎么了?”王宝回头问我。
“我想起贾平凹的《秦腔》了。”我说着,嘴却发干,不由自主的舔了下上唇。
他低头看了眼脚印,张了一下眼睛,随后很明显得像受了什么撞击,身子往后晃了一下,然后说道:“你也有这种感觉啊。”说完,便哈哈笑了两声。这笑声让空气中的所有分子都加上了一丝尴尬。
我吸了口气,便觉得十分尴尬,说道:“妈的,才知道,贾平凹写东西这么细致。”
他凝着眉,似笑非笑地说:“你当年看《废都》,就跟我这么说过。”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咯噔一下,并伴随着心动,下体也不自觉的做了一下抽动。诚然,我看《废都》的目的确实不纯。很多人看到的《废都》都是删减版的,而我看的是被删掉的部分。
他向里走了几步,然后走回来,仔细并用力的在泥里踩了踩。不对,按他的力度,应该是踹了踹。我看着他,走到了旁边一架葡萄旁,仔细端详着。他走到我身边,又尴尬的笑了一下,然后说:“你知道,我是怎么感觉出那段的吗?”
“哪段?”
“就《秦腔》。”
“怎么感觉出来的?”
“因为我踩过。”他的表情,似乎是在说“你可一定要相信我”。
我微微抬起头,用俯视的目光看着他,说:“我记得你说你那时候喜欢那个姓李的小姑娘,你还跟踪人尿过尿呢啊!”
“不是,我确实是看见过我们班一女生尿尿,不过不是她。”他很是羞愧。
“啊?”
“不是,那都不重要。我们这没那么落后。”
“你说你说。”我说完。他就招呼我到路上,我俩席地而坐,他便开讲了。此人说话,事无巨细,沟沟坎坎都要说清楚,恨不得,把哪个时间,几分钟,多大号脚,上没上火都可说清楚。我倒是也爱听故事,就任由他信马由缰的讲着。反正什么事我都没听过,正好当以后的谈资。
那是在他五年级的时候,差不多比引生岁数小一些吧。八月里,一天燥热非凡,几个孩子来到他家,叫他出去玩。他正坐着屋里的地上看电视,看的是山东卫视,全天播放的《武林外传》。
当时正是下午两点,天头最热的时候。王宝本不愿出去,因为在屋里,坐在地上根本觉不着热,何苦出去找不自在。铁驴便说:“走吧,去一块玩会。”他也不知道铁驴说的话有什么魔力,让他突然间感觉到心里像被什么填满了。他想那可能是信心,就答应了声好,穿上拖鞋出去了。
他们一路往西走,就是从我们刚才走过的他们那排的路,然后走到了淹死过人的那河沟边上,向左转,沿着河沟往南走了。一路上,他问铁驴,去干嘛,问了好几遍。铁驴也不直说,就说,去个好玩的地方,今天玩得特别有意思。他心里很慌,刚才满满的信心泄掉了两成。走到了村头,迎面就是小区,他们往右一拐,就往葡萄地走去。他走在队伍的后两名,低着头,用脚蹭地。
他不知道哪天铁驴为什么来叫他,他也没再问过铁驴,只是后来回过头再看那一天时,他感觉他们的故事在那一刻达到了高潮,随后慢慢下滑,最后无疾而终。并在他们不知道就是结局的时候,还上演了一出回光返照式的剧情,不过那也无伤大雅,终究还是落幕了。
铁驴和他弟弟一直商量着地点。王宝在后面听着,他不关心是否会迷路,因为他们曾在全村的地里逮过嚼根儿(蝈蝈),去哪他都能回来。他看着道旁的地,前后找寻,似乎是找到了他爷爷曾经种的地,还看到了地头那三棵树,心里一喜,笑了出来。铁驴这时走到队伍后面,搂着他的肩膀。低声说道:“兄弟,你知道咱们今儿干啥去吗?”
“干啥去?”
“咱找个沟洗澡去。”
王宝沉吟两秒问:“不是,这天不冷啊。”
铁驴他弟弟搭茬道:“都几月份了,不冷啊。”
“别让人看见啊。”
铁驴紧了下胳膊,说道:“放心,我们在这洗了好几回,没人从这过,咱们上中间去,看不见。”
王宝心里的信心只剩了五成,说道:“那就行。”他其实很担心内裤会不会湿,上次就是因为内裤湿才被妈妈发现的。
铁驴他弟弟说道:“上次狗蛋子他们在那洗,我操,一下过去好几个骑车子下地的女的,吓得他赶紧就跑上来了。”
王宝笑了下说:“几个女的就吓上来啊。”
“他们没穿裤衩啊?”铁驴大笑着。
“你知道,我哥他们那届,他们班一女的,就在岸边看着他们洗澡。”王宝说着,脸上满是炫耀。
“真的假的?”铁驴弟弟问。
“真的。”铁驴迅速回话,“那女的还跟咱们班一男的搞过对象。”
“真的啊?”王宝听得直咧嘴。
“嗯呢。当时那女的看他们班男的洗澡,十几个男的就在沟里。我操,那女的就在旁边看。给那帮男的都看害臊了,都捂着,完了也不敢上来。”铁驴一边说一边点头,表示十分佩服。
“是牛逼,她就真看得下去?”王宝也是。
“还他妈聊天呢,后来听说那几个男的都硬了。”铁驴说完这话,还是满脸佩服,但是王宝能看得到,从他眼神里射出了一股羡慕。那几个孩子听完都缩了下脖子,以此来掩饰自己咽口水时饥渴的窘态。
铁驴弟弟说:“这女的要是在这看咱们洗澡,咱们就办了她。”
王宝呵呵一笑:“那行,我给你们望风儿。”
铁驴弟弟冷笑一声:“不行,你可跑不了,今儿谁都别想跑。”
王宝又笑了一下说:“那我来第一个,责任重大。”
“那可不行,都是你的便宜事。得我……我哥先来,咱们按岁数排。我哥老大,你老二,我老三,完了三蛋儿老咩。”
三蛋儿着急了:“我比林子大,为啥我老咩?”
“你哪有他大啊?”铁驴弟弟说。
三蛋儿说了:“有。我听我姐姐说的,他没我大。要不咱这样,咱别按岁数,咱一会下河,按小鸡儿大小来。”
王宝一听觉得十分可笑,他苦笑一下,看着铁驴。铁驴也觉得是胡扯,一脸尴尬,脸上也是十分滑稽。他俩都没说话。不过王宝心想:就算这样比,不还是我们俩在头里吗?都排在老咩了,还有啥比头。
铁驴弟弟说:“得了吧,你都没发育,他俩都长毛了,怎么比啊。”他一脸凶狠,满是不忿,仿佛是对着三蛋儿吠了几声,然后又朝王宝和铁驴吠了起来。
王宝一听就赶忙辟谣:“没没没,我还没长呢?”
“我也没有呢!”铁驴也尴尬地出了一声。大家都安静了。最后林子说了一句:“咱们这个岁数,应该都没长呢。我哥说得上了初中。”这话博得了大家一致同意,众人点头称赞,“还是林子懂啊,平时没少研究。”
说着,他们就来到了要下水的地方。那地方,我们刚下地时正路过,十字路口的南北向道,往南去,沿着直道的两边,他说这里曾经都是水沟,如今道左边的那条沟都已经抽干了水,填上一半的土了。当时他们下水洗澡的就是如今填了土的那条沟。
他们走到了河沟中间,判断着过桥人看不着,又因为这是一条死路,所以没人会在路边过,于是便脱了个干净,开始下水。王宝是个旱鸭子,只能在岸边踩着泥巴玩,铁驴他们早就在里面翻腾了。不过铁驴很贴心,派了他小弟来带着王宝。此时的王宝就像是刚出宫的西太后,一边有一个小丫鬟搀着。
过了好一会,王宝才打发那俩人去玩,自己一个人扑腾水。玩了半个多小时,几人上了地,身上的水哩哩啦啦滴在地上,每个人脚下都有了一层专属的泥地。风吹过皮肤,带走了水,一丝不挂,更让他们的身上无比清爽,皮肤也变得异常顺滑。王宝本身就很白,在他们之中,由阳光那么一打,就显得刺眼夺目。就好像希腊神话之中的伊阿宋。
王宝总是装作不经意的,用一只胳膊蹭自己的另一只胳膊,用手肘蹭自己的腰。因为那般滑是非常舒服的,它比从游泳池里出来要舒服,不像把牛奶倒出瓶口的丝滑,打过沐浴液的顺滑。就像是纱巾,或是棉布的滑,又比那种还要舒服。反正是弄得人心痒痒的。
不巧,桥上过了一个女人下地,正往这边望着。虽然他们明知看不清,但依旧感觉很害羞,一个个都扑通扑通跳进了水。完全不像刚才,豪言壮语要办姑娘的样子。又玩了一会,从河沟的另一边,来了另一伙人。那是王宝和铁驴的同班同学。
他们也会游泳,就和铁驴他们玩起来了。之后,还吓唬王宝,把他从水里抱起来。吓得他大喊大叫,抓着那人的头发,不敢撒手。弄得那人直叫唤:“我操,薅死我啦,你害怕啥啊。”
王宝不敢说话,因为他也觉得自己很可笑,再加上把别人弄得生疼,就更加愧疚了。人家到没在意,翻了个身,屁股朝天,游到一边玩去了。只是王宝还呆在原地。另外新来的一位问道:“你怎么不游啊,你真是洗澡来的啊。”他尴尬的嘿嘿一笑,自顾自地玩着。
然后他们又上了岸,一个个助跑着往下跳,在享受完裸奔的肆意与空中飞翔的快感后,坠入水中。几个来回,飞来飞去,释放着这个年纪该有的激情,而不是荷尔蒙。他们欢呼着,跳跃着,奔跑着,拉拽着。于是他们终于累了,在岸上站着休息。
刚来的那几位就要离去,说他们的衣服在另一边,正在要道别之际,王宝看见了那个脚印,脚印里还有水,他把脚踩进去,觉得十分享受,前后滑着,相当舒服。没有完全贴合,仅凭脚后跟那一块儿的触感,就已经无与伦比。他惊呼:“哎呦,好舒服啊。”
又一人惊呼:“我操,你快起来,那是我刚才尿的尿。”王宝赶紧拿起脚,众人一阵大笑。
一个很厌恶的人说话了:“哎呦,小宝宝踩着尿了。真脏,真恶心。”
王宝还没开口,铁驴说话了,他道:“嘿,没事啊,一会儿下去洗一下就得了。刚才咱们洗澡那水,不都有尿,我昨天来看的时候还尿了一泡。”
那人哑口无言,跟着那伙人也都走了。王宝下去沾了沾脚,就听上边铁驴训到:“我他妈说没说,尿尿往远处走,这踩了多恶心啊。下回都记住咯。谁尿的,宝宝上来踹他一脚。”
“没事,没事。下回我也注点意。”王宝走上来,笑着说。他们一边穿衣服,一边聊天。铁驴还在翻叨刚才的事,他念叨着,幸亏是他机灵,要不就在人家面前丢脸了。王宝也很佩服他,跟他说着那个厌恶的人有多可恨。最后,他们一帮一起念叨了起来,还诅咒式地取笑那个人,说了一道,好像是说到家里才结束。
他全乎忘却了后来发生的事,只记得最后是近乎歇斯底里的阿Q式的嘲笑。
“这就完啦?”我问他。
“对啊。”
“那你踩的,不是小姑娘的尿啊,是个小伙子的尿啊。”我泄气地问他,语气里全是对这个故事的不满意。
“是啊,我也没说是小姑娘啊。”他笑笑,“再说了,这也不是小伙子,这叫童子尿。”
“这也是铁驴给你说的?”我问。
“你咋知道的。”
“我猜的呗,人家铁驴就是安慰你。不过他这情商够高的啊。”我也佩服了起来。
“是吧,我们那时候到不管这叫情商高,就叫会说大人话,懂事,或者叫早熟。”他浅浅一笑。
“这样人好,情商高的都牛逼。”我赞叹道,接着问“那他现在干啥呢?”
“哦,开挠儿呢?”“啥?”“工地,开挖掘机呢。”他目视前方,不错眼神。
我沉默了一会儿,笑道:“哎,你们怎么那么早就研究长没长毛啊,这是真早熟。”
“早熟啥啊,啥都不懂,真是一群没长毛的。”
“得了吧,我看你们挺懂的。我们城里的,说是都是花花肠子弯弯绕,其实才是真啥都不懂。”我语气里带着自嘲,有些轻蔑。
“你快吃屎去吧。”他笑着朝我咆哮,平复后说,“我他妈那年上高一,才两个月,班里就来了个转校生。回来那天,我们班班长跟我说,说那转校生他们那儿倍儿牛逼,男女就不带套,射里面,还不怀孕。”
“我操。”我大叫,随后眼神里带着崇拜,并有些疑惑地问“那么牛逼?”
他看着我的脸,轻蔑一笑说:“对,我他妈当时就跟你一模一样,叫着我操。”他停顿了一下,咽了口吐沫,接着说:“实际上呢,妈的当时我都不知道射里面是什么意思,射里面为什么会怀孕。我都不知道,就他妈只能配合着说,我操,这么牛逼。”
“你开玩笑呢吧,你当时多大?”
“高一呢,不是说了么。”
“高一你都不懂?”
“不是很懂。”
“那你不会现在还是处男吧。”
“那不是了,高二我就全都懂了。”
“哦哦。”我意味深长的一笑,然后问,“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就许玉兰那句。”
他嘿嘿一笑,懂了我的意思,慢悠悠地说:“这就叫吊毛生的比眉毛晚,长得倒比眉毛快。”
我俩大笑起来,全然我不顾我其实说他是吊毛的事,其实他不在乎。我知道,他能没事掉掉书袋就好,而我能给他制造机会让他掉书袋,这才是最棒的。他这人,看了一肚子书,就是没处使,没处用。什么历史、地理、文化,头一回在天津街头闲逛时给我惊着了,这简直就是个小导游啊,门儿清。可惜,也就是能跟我们用用,换不来钱。尤其是这一肚子知识,说不出来,也憋得难受,我看他是快把脑袋都憋大了。
我俩沉默了两分多钟,就这么看着云海翻腾,就这么看着葡萄叶左右摇摆,就这么且听风吟。我突然想起来他刚说的一件事,问他:“你不是说你看见过小姑娘尿尿嘛,哪个小姑娘啊?”
“这你也问,多下作的事啊。”
“我就爱听你的流氓事迹。”
“怎么着,你也听得热血沸腾,想找一个恶势力与他同归于尽。”他看着我,笑了两下,“不过你无耻的样子,真是有我年轻时候的风韵。”
他还没说完,我就笑了。他就是这样,记忆力好,再加上是天津人,经常就是出口成“段”,张嘴就是相声段子。我问:“那你说不说?”
“不说。”
“你早晚都得说,以后你喝多了也得说。”
“那就能晚一天是一天。”
“没想到你还是这样的流氓啊。看不出来啊,王先生。”
“我倒没有,真是不巧碰上了。”他有些尴尬。
我轻哼一下,说:“不巧,我看你是巧了吧。”
“哎呦,真不是,你知道,就我刚才说洗澡碰见的那人,那人就真跑得人家厕所后面看小姑娘尿尿。”
“我操,还能这样。”我十分不信,嘴咧到太阳穴。
“真的,就这事,跟我们吹了六年的牛逼。”
“真是,牛逼。”
王宝不再说话,望着前方,我也随他的目光望过去,是一望无际的葡萄地。我站起身来,往前望着,依旧是望不到头。那感觉就像看到了大海,一片全是葡萄枝的大海。风一吹,葡萄叶还像浪花一般翻动着。我转过身,往北望去,那依旧是葡萄地的海洋,宽广无极,我想振臂大喊,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望久了,总感觉又那么些许的苍凉。似乎是因为这地方除了葡萄,再也不见别的东西。我感受到一种孤独,然后是绝望。
“哎呀,真是一望无际啊。”我最终感叹了一句。
“你这样,跟我第一次见旺子时一样。”他笑着看我。
“什么东西?”
“旺子。就是海水灌的池子。”他拿手比划着,“那年我去我同学家。他家在我们区的另一头,那边靠海,都是用海水灌的池子,养海虾用的。”
“哦,然后呢?”
“然后那次去的时候,我坐公交车,我就感觉那水泥道下边就是水,一刮风就得到岸上,而且能感觉出来车轱辘都是湿的。完了我往远处一望,我的天,真是一望无际,看不到头,烟波浩渺,海阔天空,而且远处那种小土道,就跟着海上的漂浮物一样。回来到我同学家,我就问他,那是海吗?我同学淡定地说,哦不是,那是旺子。”他说完最后一句话,表情中略带些忧伤。
我笑了起来,但这确实跟刚才的我一模一样,都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毕竟世界这么大嘛。不过我感觉他以后肯定不会再这样了,因为他这个人,自尊心特别强。
我继续看着葡萄地,仍是无边无际,我似乎能也受到他说的“海阔天空”的影响,之前的那种苍凉感,变成了旷远,似乎思绪也从这个小村庄飞到了外地、外国的每一个小村庄。我看着从东方而来的云,他们可能来自渤海,甚至是可能来自韩国,来自加利福尼亚。他们又记载了多少故事呢,并且,他们在天上,能不能看到这葡萄地的尽头,会是什么呢?是下一个村庄吗,还是下一个村庄的葡萄地呢?
他问我:“你小时候,有没有想要过要找到世界的尽头。”
“有啊,但是我知道地球是圆的。”
“我也知道。”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倾诉的欲望,“你就没有过找到像,是世界关口的地方,就像是《楚门的世界》那种?”
“《楚门的世界》?没有啊。”我摆出一下倾听的架势,“你有?”
“有啊。”他指着北面的那条道。
在我们所在土道的北面,一共是三条道夹着两条水沟,最外面是两块葡萄地。他指的就是正中间那条道。他指着说:“这条道是去号儿里的。”
“等等,什么是号儿里。”我打断他。
他沉吟思索片刻道:“这里原来分生产队,就是那时候公社化运动分的,那会儿还种稻子呢。分成了9个队。9个队以外新开的地就是号儿里。”
“哦哦,你们这原来还种稻子呢啊。”
“种啊,我上小学之前还种呢。”他指着我们所在的这一块,“就这块,原来都是,后来才都种葡萄了。我小时候还看过大场打稻谷,我还在稻草堆里钻着玩呢。”
“真的假的?”
“真的,就旁边那个村,我小学时候那儿还种稻子呢,我们还上里面逮蛤蟆去玩。”他笑着说,“哎呀,扯远了。”
“你接着说。”
“就这条道,我小时候,别我小时候了。就前年,还都是高大茂盛的树,就这道两边。后来就被村里砍了卖了。就我很小的时候,每一次下地,都是在刚才那块拐。完了我就看着这个去号里的地,盛夏的时候,别处都是亮堂堂的,唯独那条道上全都是阴影望不到头,那样阴森神秘。就像是格林童话里面神秘森林,可能里面就有大灰狼,大马猴什么的,后来还担心里面会有跟塞壬类似的怪物,让骑车下地的人迷乱心智,扎进沟里淹死。那时候,这是我最害怕的地,也是我感觉最遥远的地方。”
“后来呢?”我问。
“后来长大了,去得多了,就没那么害怕了。”
“哦哦。”我点点头,“可是,这和世界的尽头有什么关系呢?”
“那是另一回事。”
“行吧。”我有些不耐烦,但是仍保持着表面兴趣。
那是他中学前的那个夏天,他正在家里看《陆小凤传奇》。那时候中央六台每天都会放那个系列的电影,每天一集。虽然他已经在别的地方看过许多遍了,但仍每天守候着。这一天,他的两个朋友叫他出去玩。这会儿的朋友已经不是铁驴了。
六子和骆驼两个人骑着他们自行车,叫他出去转转。他说着天太热,不想去,还不如在屋里看会电视。于是他们就在屋里看完了《陆小凤传奇》,看到十点多。王宝还是懒得出去,就又在屋里看了看《奋斗》。看到下午两点,六子和骆驼实在是坐不住了。因为《奋斗》也演完了。王宝让他们被着急,一会少儿台还有《蜘蛛侠》的动画片。
那俩人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就拽着他和他的爱车上了路。一路上,王宝还在抱怨,出去这一天,又不知道蜘蛛侠打了哪个敌人,玛丽简和他发展到哪一步了,念叨了很久,直到六子说了一句:“那你现在回去吧,反正现在回去也演完一集了,你照样接不上。”
因此,王宝就开始跟他们认真地游玩。他们绕着村子骑了好几圈,又骑到大河边上,看大河缓缓流淌。随后,王宝问了一个地理问题,但其实是很哲学的问题:“你们知道这个河的头在哪吗?”
六子说:“我听说长江黄河的源头都是一个地,这条河,应该也是那儿来的吧。”
王宝说:“我记得我爷爷说过,这是什么九曲连环,那头通向渤海,源头是从哪个地的什么山,叫什么九牛山还是七星山来着?”
“对,就是,黄河也是从那发的。”六子附和着。
“不对吧,我怎么记着不一样。”王宝又开始质疑。
骆驼不耐烦了:“行啦,去看看不留知道了。”说完他骑上车子就逆流而上,六子和王宝也没含糊,紧随其后,三人便开始了大河的溯源之旅。
这条河在他们村庄这块,拐了一个极大的弯。老人们都说在弯上的村子不好,在弯心的好。小时候,王宝不理解,就跑去问妈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妈妈告诉他,由于受水流的不断冲击,土地会一点一点流失,弯会越来越大。这并不能让王宝信服。这时他奶奶说,说她老人家小时候,村头有一个小庙,前几年再看的时候,它已经在河对岸的那个村子里头了。他一愣,因为那个村子现在距离河岸已经很远了,在它与河岸之间,还有两个村子,足足有几公里远。这就是70年间的变化,这就是时间的力量。
由于这个弯太大,导致他们只能看到远处的和他们一侧河岸上有许多工厂,不停地吞云吐雾,排放着白色的浓烟。而拐过去的,又全被对岸的郁郁葱葱给遮蔽住了。那个夏天的下午,阳光照射在云上,有些粉红,像极了《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色调。他们就一路骑着。在柏油马路上,车轮压过,都有些焦味。这更刺激了他们往前骑,因为要逃离这种味道。他们说笑着,不一会儿,就骑过了旁边的村子。
那是他们区在这个镇子里最后一个村子,过去是什么,没人知道。这更吸引了他们继续前进。再往前,就不是柏油路了。他们仨的车子,可都是为了上中学买的新车子,没在这种路上骑过。尤其是王宝这个,宝贝极了,连出门时都不舍得压在门槛上。
他们仨连气都没通,就不约而同的继续前进了。他们看着右边的大河波光粼粼,对岸的草木仍然茂盛。而在道路的左侧,已没有了房子,变成了一片荒草地。这片荒草相当有生命力,绿油油的直连到了路边。草地的地势相当低,相对河埝上的路,已有十米的高差,而且高差越来越大。
两旁的树叶渐渐稀疏了。再往前仿佛是一片光明,又好像会走到绝境。这是什么地方?再往前走了一会,便看见,道中央有了一个大门。这大门很是敷衍,只有框没有门板,每一扇上用三根铁棍分成整齐的八块,合起来一共是十六块。枣红色的油漆,一把黑色有些上锈的锁。除了这些,什么都没了。
这道门成了他们前进之路的阻碍,又深深吸引着他们。这就好像拒绝和你上床的姑娘,穿了一身蕾丝纱布半透明的三点式。他们四下望了望,确定了是没有人,把车子停在原地,猫腰钻过门框。
在俯身钻过大门的一瞬间,王宝有了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他想,自己是不是就此进了结界。他想起了各种各样的有关结界的电视、动画、小说,可到最后,想到的却是《我的狐仙女友》。
他们一边走一边回头,怕后面突然出来几个人,把他们的自行车偷走。不得不说,这确实像个陷阱。他们走了一百米左右,就不敢再走了。掐算着,就算回头看见有人偷自行车,也能在半分钟之内赶到车子面前。
前面的路还很遥远,后面的车子像待宰的羔羊,右边的大河满是金光,左边的绿草地里,有一个农民。左边已不是草了,而是一片农地,但看不清种的是什么。一个老农,带着草帽,正在耪地。王宝三人还在互相提问,这是哪,你来过这吗?
直到最后,骆驼实在是不胜其烦,把双手拢在嘴前,像喇叭一样,然后向下面耪地的老大爷喊了一嗓子:“大爷,这是哪儿啊?”
大爷一抬头,看见他们三个。然后他站直了腰,挺了挺后背,右手扶着他的耙子,战术后仰道:“海河两地,东方明珠。”
骆驼喊了声:“谢谢大爷啊。”大爷听到后随即弯下腰接着耪地,不再作声。
他们也转身向回走,路上,王宝问他:“大爷说啥了?”
“好像说,海河两地,东方明珠。”
六子说:“那咱们这确实算海河两地,但是东方明珠不是在上海呢吗?”
“再说了,这里也不是海河啊。这是蓟运河啊。”王宝接话道。
“那这是?”骆驼话说了一半,不再说了。
他们钻过了结界,回到了现实,骑上了车子。王宝问:“你说这是不是世外桃源。”
“你想的倒真多。”
“明再来看看。明天带个人来,让他们给我们看车子。”王宝说。
“对。”六子说道,“就带刘兰兰来。她害怕,就不敢进去了。”
“还是你坏啊。”骆驼说。
“不过那里面到底有什么呢?会不会真能通到别的城市。”王宝问。
“明天来看看不就得了。”骆驼说。
“那你们明天十点以后来找我,明天陆小凤演《剑神一笑》,我没看过。”王宝很高兴。因为整个假期里,这是他少有的提前安排好下一天要做的事,所以感觉很稀奇。
“我们就早上八点,还凉快,你爱来不来。”六子轻佻地说。
“嗯呐,明天早点,万一很远呢。别回来赶不上他过生日,咱们晚上都上他们家吃去。”骆驼道。
“那行吧。”王宝用微弱的语音回答。
直到现在,王宝仍旧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他还一直觉得那就是世界的尽头。他不愿意去打破自己的幻想,更不愿让自己美妙的童年回忆蒙上阴影。他唯一做的,就是隔几年拿出来回忆一下,思考着、猜想着再那条路的尽头,会出现什么?
或许会有一块大石头,里面插着一把剑;或许会有一尊石像,石像下有一个蒲团,石像脚下还写着字;或许会有一个房子,房子外面立着许多被石化的人;或许会有一个丛林,丛林前插着一块牌子,写着“侏罗纪公园”;又或许什么都没有,只是一条路,一条走不完的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他猜想,八成就是最后一种情况,那条路没有尽头,他已经想好了那条路的名字,就叫“伟大航路”。
“哎,等等,你们第二天没去啊。”我问王宝。
王宝点点头,说:“我没去,他们三个去了。”
“他们三个。”我脊背发凉,难道他又……
“对啊,他们俩,还有刘兰兰。”
我叹了口气,说:“那你怎么没去?”
“我说了啊,我要看《剑神一笑》的。”他笑了笑。
我也笑了,我很能理解,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虽然嘴上什么都可以答应,但实际上什么事都顺着自己的内心。只要他认定了,他就必须要去这么做,只是早晚的事。我问:“那你后来就真没去再看看。”
“我去找他们了,当时骑得特别快。完了等我快到那大门的时候,他们已经回来了。我让他们陪我再去一遍,他们也不愿意去。我们就回去了。”王宝说着,语气里满是遗憾。
“那你怎么没自己去看看,就这么遗憾了。”
“没有,我跟他们回去了,以后也没再去。”
我点点头,心想这确实符合他在我心中的人设。于是我又问:“他们没跟你形容一下。”
“说了。”他笑得很阳光,“他们说再走没多久,就会碰到一个土堆,走不过去了。骆驼爬上去看了看,前面是个大坑,翻过去也走不过去了。再往前也没路了,都是草,再走老远才是下一段路。完事他们都在土堆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并留下了到此一游。”
“哦哦,原来什么都没有。”
“对啊,所以我跟他们说,那就没什么可看的了。就和他们一起回来了。”
“你心中的世界尽头,就这么简单?”我问。
“对啊,就这么简单。”
“好像没什么意思啊。”
“不过,我曾经在梦里面多次骑这条路,我梦见那土堆就只是在道边,我骑车路过的时候还能看见刘兰兰留下的名字,然后我一路骑,骑到了河南,下了杭州,最后到了海南,还出了国。”他一脸满足地说着,一张大脸上都装不下他此时要表现出的幸福。
“呃。”我不知说什么好。
“那你呢?”他问我。
“我没有这种经历。”
“你看,你一个没想象力的人,却来嘲笑我这种有想象力,并曾追寻过、探索过的人,是不是,也挺可笑的。”他轻蔑地看着我。
“这倒是。”我略微有些羞涩,低下了目光。
“这不就是,越不努力越自怜嘛!”他说完哈哈大笑。
我知道,他这句话明着是在说我,其实是一种自嘲。我想起原来在学校时,他总是犯懒,另一个舍友就让他努努力,要强一点。他却反问,要强又能怎么样?要强能让这世界变得公平一点?
这世界确实不能因为要强而变得公平,起码会因为变强了而变得相对好应对一点。毕竟你强了之后,大家都来附和你了。不公平的世界,也就成了一个懒得变强的托辞。其实我最没有想到的是,老舍先生警醒世人的小说,反倒成了懒人的保护伞。
王宝就坐在那,一动也不动,过了许久。我问他,在干什么呢,发什么呆?我以为他又会给我讲些什么有哲理的小故事。结果他说:“你经常发呆吗?”
我说:“不太爱发呆。”
“我觉得,人需要这样发呆,一是清空自己,二是思考下一步。”他继续呆着,全身上下只有嘴在动。
“是吗?”
“可是在我家里,我从没有发过呆,因为那样看起来就像个傻子。”
我看他的样子,也确实像个傻子,我很想说,但是停下了:“你又跟我在这装文艺青年。”
他轻笑一声,悠长地叹了口气,叹气的时候,顺带出了一句话:“文艺绝不是我的浮桥,文艺是我的生命。”
“哎,你还是跟我讲讲葡萄吧。我这回没吃着,总不能什么也不带点回去吧。”
“不是,你想带什么啊?”他斜着头看我。
“就是有关你们这天下第一的葡萄的知识啊,以后出去吹牛用。”我笑笑,“没吃到葡萄,我得让猪跑跑。”
“去你妈的。”他骂了我一句,然后站起身,走进地里,“来来来,我给你讲讲。”
于是我们就在地里边走边讲。
这里有一个酒厂,在酒厂的宣传牌上写着这么一句话。说是这里的纬度和法国波尔多的纬度一样,所以非常适合种葡萄,而种出来的葡萄特别适合酿酒。其实都是胡扯。葡萄最好的选择当然还是吃。而农民们,只会挑选其中最赚钱的一项,来出售他们的葡萄。如果酒厂4块钱一斤收葡萄,那大家肯定都愿意把最好葡萄送进酒厂。这样的情况,你才能说葡萄适合酿酒。
而这里的酒厂,不管是村子里的这个还是村外的王朝、张裕,都是一个德行。用最便宜的价格,收最差的葡萄。往往是没有卖相,很可能还是有病、上烂的葡萄。用手那么一摞,粗劣地分辨好坏。然后将好的扔进酒厂收葡萄的大筐里,将坏的扔进沟里。就算是好的,也是伤痕累累,浑身是血。王宝不愿如此,但妈妈教育他说,这是给人家的方便,因为就算到了酒厂里,也是榨成汁。现在挤出来,就是给人方便了。
他觉得脏,就不爱插手。
一瓶葡萄酒,从卖到收再到制作酿造,最后装瓶出售。没有一个人会觉得脏。到喝酒时,他们猜测可能是瓶子不干净,可能是酿造时有添加剂,可能是酿造单位的安全卫生不过关。可他们哪能猜到,酿造原料都是一些供奉给河神、沟神的破烂儿葡萄。
这里的地基本上都是一长条的,每一条地的两边都有两条沟。这沟是为了拉水用的,当地人管这个叫小龙沟。而像道边的这个还有王宝他们当初洗澡的那个,就叫大龙沟。一条地一共是两亩地。中间有一个陇,叫丘。这个丘将地分成了两亩。有的平均分,有的随意分。
葡萄确实是可以长成树状,就像是西方油画里的那种。但那种的不容易结果,更不容易打理。这里的葡萄都是在葡萄架上长着,葡萄架是由洋灰柱子和铁丝勾连而成。在一个丘,也就是一亩地里,会有7条葡萄架,每一竖条有7根洋灰柱子,等距分开,中间有上下等距绑上四根铁丝,叫做弹。葡萄就在弹上长着。为了让它向上长,则要用稻草根捆上,现在进化成了塑料袋。
每两个柱子之间叫一个阔儿,每一条葡萄架叫一陇,每一亩地有七陇葡萄。每两陇葡萄之间叫一趟,在葡萄地最外侧两边各有一个小土丘,叫做埂子,连上丘,像是把地圈起来一样。自家的埂子和邻居家的埂子中间就是小龙沟了。每一年春天,人们都要从小龙沟里挖土垫在埂子上。埂子的作用就是为了阻止拉水时水流回沟里,而道和地的高差也是这个原因。
此时的葡萄叶正是诱人的青绿色,它长得有些像枫叶,只是要比枫叶大得多。手掌心那么大的很嫩,像是16岁在清晨刚出浴的小姑娘。它还没有长实,被阳光照在地上时,叶子的阴影里,还会透亮。用它来障目,看太阳时,可以看到光,又不会刺眼,就会感觉置身海岛风情里,热情又清凉,身心很愉悦。
手掌那么大的,就像是接近30岁的少妇,风情万种。没有了嫩绿的羞涩,又没有深绿的晦暗,恰到好处的颜色就像是沏进水里的毛尖,有浓烈也爽口。让人流连忘返。而最大的已经是黑绿、墨绿色了。他们身上的脉络分明,就像是瘦骨嶙峋的老妪的手。上面还长着一些蓝色的斑。这是一种杀虫药,名叫蓝矾。
小时候,王宝每次看家人给葡萄打蓝矾时都非常高兴,因为他喜欢那种蓝色。正常的蓝矾是湖蓝色的粉末,倒在水里,活上白灰。颜色变浅了,也变得更加柔和,像是面包房里的蓝色奶油。后来,他在好利来北海道面包的包装盒上,再次见到了这种颜色。只不过,这叶子上的老年斑里,因为有了岁月的作用,平添了些许尘土的痕迹,显得没那么干净。
这时候的葡萄已经开始结串了,葡萄粒就像芝麻粒大小,在两条须子上长着。这些须子在一开始有很多,每一年的三四月份都要被掐掉。这是为了节约营养。小时候,王宝总会来跟妈妈干这种活,掐须子是最简单的,另外两个就是溜卡儿巴和闷顶。溜卡儿巴就是把所有分岔里的要长出了新芽都掰掉,闷顶就是要把葡萄架顶端新长出的小叶子和须子掐掉。那被闷的顶就像花一样,每一次摘掉时,王宝都以为是在给花授粉。后来学到高中生物第二部分时,他才知道,这其实叫去除顶端优势。
其原因就是顶端的会分泌过多的生长素,运输时会堆积在侧芽上,从而抑制侧芽的生长。生长素这东西就是少了不行多了也不行,跟日常生活里的某些东西一模一样。所以说这植物也就像人一样,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他在高考完跟妈妈干活时,把这些有关顶端优势和一切从生物书上学来的知识跟妈妈聊了聊,这让他妈妈豁然开朗。他妈妈这才明白,这么多年为什么要一直这么做。于是,他妈妈就向他借生物笔记。而他则说,记住就好了,知识就这么多。这不是他第一次知道学习的知识很有用,却是他妈妈第一次知道学校里,居然也能学到这种知识。
这里的人就是喜欢沿袭旧故,却总是不问什么原因,只晓得这么做就对了。一旦有小孩子做出不同,或者有不同见解时,父母便会出现说:“你这都不对,没有社会经验,应该这么做那么做。”经验主义就这样保护着他们缓慢进步。
前几年,一个外村人用新技术研制出了蘸药的葡萄,通过早卖高价,赚了一大笔钱。第二年,那人又赚了一大笔。第三年,这里的人们全部开始蘸药。整个区的葡萄地有多一半的农家都选择了蘸药。结果就成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他们不去总结经验,不去了解知识,只是通过经验判断。判断出来,这事有门儿,就去这么做了。可王宝早就看出来,卖葡萄就是要讲究时间差。早些时候,村子里有几户弄了保鲜库,赚了一笔,这大约叫奇货可居。第二年,大家迅速反应,纷纷弄起了保鲜库,这就让冬季葡萄滞销了。
后来又弄了套袋葡萄,就是在葡萄上套纸袋,不脏、没药、无虫,而且时间滞后。第一年实验效果非常好,让普通露地的葡萄大打折扣。第二三年大家就都套了袋。结果发现,小贩压低了套袋葡萄与露地的价格差。而且,套袋葡萄并非无坚不摧,病毒早晚还是找上门来。套袋葡萄也开始烂,由于在袋里,还看不见,不能及时清理,就造成了大面积的减产。后来大家相出了折中的办法,选择一半套袋一半露地,直到蘸药葡萄的降维打击。本来九月份收的葡萄,7月份就能卖,口感一样出色,而且没有核,价格一下就上升了两块钱。
王宝总想把自己的这些发现告诉父母,并想着一起总结一条规律。但父母从不在意,因为他们或多或少的也都有所发现,只是懒得去总结。经验主义告诉他们,不要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因为枪打出头鸟。也不要做第二个吃螃蟹的人,因为猎人可不只有一颗子弹。要等别人制定好规则之后,再几十块一斤的买,放在蒸锅里,倒上一瓢水,撒上两圈盐,蒸上十几二十分钟,待到青壳变红盖,那样之后还要关火焖几分钟再拿出来吃。这样叫既吃到了螃蟹又不会触犯法律。即使触犯了,也有一条叫法不责众。
什么叫经验呢?王宝那时候常常思考。后来一个四十多岁的领导讲,经验就是通过你多年的知识和经历,来判断突发情况的能力。很多东西你可能不知道它是什么知识,但是就是因为你见过,所以你记得。
而这里的人们能总结起来的经验,顶多就是几月刨葡萄,几月剪葡萄,几月埋葡萄。这和几千年前的农民总结起来的生活经验,没什么区别。按理说两千年过去了,人们的知识应该会超过亚里士多德,但他们的思想和亚圣的差距远非两千年能抹平。他们平时看得最多的书就是故事会,而故事会中很多页数都是崭新,只有那几页写着香艳情节的已经发黄,有了用力按揉的指印。更可怕的是,这些习惯都是从小培养的。
最早的时候,老头们会拿着这些书去厕所,看一会,便当做了荼毒,就要消灭。有的当时就拿着卷了烟抽,有的就拿着擦了屁股。到后来很多流氓、小流氓会拿着传播,到最后都会被几个正人君子拿着去厕所,卷了烟抽。
王宝越讲越离谱,我本来只想听些葡萄的事,最后愣是给我往历史政治上靠。我总感觉他下一步,就会在话里影射一些当下时局,聊聊半岛无核化问题。我赶忙拦住了他,说道:“兄弟,得了得了。不是你义愤填膺的时候,我想听葡萄。”
他哈哈一笑说:“哎呦,忘了。不过都一样,葡萄就是这里生活的结晶。所谓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产物也代表着一方人。”
我问:“那葡萄代表了啥啊?你们这人啥特点。”
他笑说:“外地人总结我们这儿人用四个字。”
“说学逗唱?”
“不是,酸懒馋滑。”
他这四字真是一针见血,我听得脊背发凉,只想听他继续说下去,没想到他没正行的样又来了。他说:“葡萄也是如此。酸:没熟就会酸;懒:最好的葡萄就发蓝;馋:吃一口后面就馋上了;滑:葡萄在嘴里可教一个滑。”他哈哈大笑。
我默不做声。
过了半分钟,他问我:“你咋不笑呢?”
我看着他穿的黑色小马甲,笑说:“你穿上马甲我照样认识你。”他笑了。
我接着说:“谐音梗是要扣钱的。”
“那都是我胡编的。”说着,他收起了笑容,“你知道么,其实整个天津卫人都是这个特点。但是他们没发现,还总是以为,这只是别的区的人的特点呢。”
“你啊,就是不滑。”我笑说。
“滑。”他说,“我也滑,但是我笨,又懒,最后就懒得滑了。”
我点点头,思索着这几千年来,“酸懒馋滑”在中国社会中的地位。虽说是优胜劣汰,但是这明显不好的品质,民族的劣根性还是依旧存在,并生生不息。其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酸懒馋滑”四个字并不会使人落后,反而有一些这样的人而会通过许多投机倒把的机会,成为人上人。然后再将“酸懒馋滑”换个包装变了成功学,贩卖智慧。
所谓酸,是知差距;懒是找捷径;馋是有渴求;滑是晓变通。其四字者,是成功之密钥。占全这四个字,可以说你就离成功不远了。当然,如果占不全怎么办。那就得主要学会滑。武断点说,支撑着四个字走到今天并生生不息的,就是这个滑字。
我整理了一下思路,听他接着说。
这里的葡萄叫做玫瑰香,是天下第一的。这故事他以前说过,就是说他们小时候,大约是三年级的时候。在语文课上,老师问,你们知道哪的葡萄是最好吗?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了新疆。老师微微一笑,说,不是,他们镇上的玫瑰香才是最好的,而且在一场官方水果评比上得了第一名。他们都瞪大了眼睛,长大了嘴巴。
后来,王宝在知晓国酒茅台参加世界名酒评比时的故事后,总是莫名其妙的将这两样结合到一起。在他的记忆里,当初玫瑰香也是因为其貌不扬所以不受重视,在挤碎葡萄珠才散发出玫瑰的芳香,从而吸引了评委。
其实他本身不爱吃玫瑰香,他爱吃巨峰,因为巨峰葡萄珠大,而且甜,香味不同。玫瑰香没那么甜,葡萄珠小,果皮很薄,口感出众,香味更是无敌于天下。然而,这几年他看到,玫瑰香的葡萄珠越来越大,慢慢有追上巨峰的意思,而且是越来越甜,都有些齁嗓子。因此,皮也越来越厚,口感不似当初,唯香味依旧。所以,玫瑰香依旧是名副其实,不过还剩下了香。
卖相最好的葡萄,是在早上剪下的,上面挂着一层露水,像是一层霜。上宽下窄的大串葡萄根本就不似凡物,就像是希腊神话里,敬献给宙斯的供果。而那样形状的串,则和漫画中的奥林匹斯山非常相像。
王宝小时候很喜欢希腊神话,所以,当他看到当地酒厂中狄奥尼索斯雕像时会觉得非常亲切。就像见到了一个老朋友。关于那雕像也有个趣事。那酒厂就在王宝他们学校的旁边,只有一墙之隔。某天上午,这个酒厂的广场上就推出了一个雕像,但是下身挂着一个帘子。这让学校里的在二楼的老师和学生都很纳闷。结果下午时,帘子一拉,大家才知道,原来这雕像是个裸体雕像,弄得女老师们一阵尴尬。
在一楼的上课的他们都喜欢在课余时间,站在操场的双杠上去看那座雕像。那雕像雕的就是酒神狄奥尼索斯。狄奥尼索斯是阿波罗的弟弟,他不光是酒神,也是纵欲之神。他每天声色犬马的生活着,就在丛林里,和一群又一群人类。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奥林匹斯的主神们就觉得狄奥尼索斯不像个神,每天寻欢作乐,有辱门风,就用雷劈死了他。一开始他是半神之体,死后第三天,他复活了成了一个完整的神。而他复活的那天就被称为复活节。哦不,这是句玩笑话。复活节是耶稣的事,不过,耶稣的故事也确实参照了狄奥尼索斯。
其实长大后最困扰王宝的问题就是,为什么奥林匹斯的主神们会觉得狄奥尼索斯有辱门风。这群主神们可是翻墙扒灰,叔嫂舅甥,什么腌臜的事都干得出来。尤其是宙斯这位老爷,他干过的女人,不对,他干过的这种事,那可比狄奥尼索斯多得多。可以说天上的星座一半都和他的孩子们有关,另一半和他的情人们有关。这不就是典型的不许百姓点灯嘛!
王宝第一次完整的看到这座雕像时,就觉得熟悉,好像是在哪见过。一个左手举着葡萄的男子,左腿踩在石块上,右腿绷直,右腿旁还有一个小男孩在抱大腿。官方人员说,那个孩子是丘比特。直到多年以后,他看到央视新闻,才想起来,这雕像简直就是米开朗琪罗的大卫的翻版。只不过是把左手的抛石器换成了葡萄。
他们第一次参观集体酒厂的时候,路过这雕像时,所有女生都回过头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不去看他的阳物。而王宝则看了个清楚,后来他觉得也不是很大。这倒不是吹嘘,因为王宝曾说过他去这城里各个地方都洗过澡,但阳物最大的还是他们村。
或许,这也全赖这块土地的好吧。
这块地,就是他们村这块地,是良田。据说是种什么,什么好吃。别人来这卖西瓜,都是打着大兴、庞各庄的旗号。而那些西瓜,通通不如他们这儿自己种的好吃。甜,是他们这产物的最大特点。不管是西瓜、香瓜,还是葡萄,甚至就是螃蟹,都是甜口的。王宝对此作了个大胆的猜想。那就是,因为常年种葡萄的缘故,葡萄汁流进了泥土和水沟里,烂葡萄也都进了水沟。所以,那些葡萄糖进入了水和土壤里,让这里的水土变得无比的甜。
还有个例子。他们这的人都是喝地下水的,而这地下水同样是无比的甜。不过讽刺的是,这样水土养育的,却不是一群心里很甜的人,亦如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一般。
我不理解,他说的奥林匹斯众神是个什么意思,只是感觉他口中的一切都不止表面意思那么简单。我本想学点表面知识好去卖弄,结果被他这一弄,弄得我还得自己去琢磨。不过,我隐隐约约感觉他说的都是些老生常谈的事,八成是没有营养的。他当年在我们宿舍外号就叫小王家卫,总是说着一些看似漂亮,实际上却是三五字就能表达清楚地话。
王宝最后说的有关葡萄的事,我全都忘记了。只得在以后碎片似的想起了,保不齐在哪发生什么事就勾起了有关葡萄的记忆。这也确实很正常,因为这块土地上的人,早就和葡萄分不开了。
但是,有趣的是,在这村子七十几年的历史里,葡萄作为主力农作物只占了二十几年。任何物种都有被代替的可能,所以也许几年后,这个村子就不再种植这天下第一的葡萄了。而且我感觉,他们也早就有所准备了。毕竟他们已经见过了2008年的葡萄巅峰。再往后就全都是下坡路了。
一个团队能走多远,全靠他的领导者。而一个村子,也是如此。他们的村长换了一届又一届,每换一届,大家只会感慨,还不如当初的那个谁谁谁呢。从王宝小时候记事起,村子就开始稳步上升,不仅修了路,村委会还从一排平房变成了三层小楼。在他上小学之后,开始了飞速发展,不仅和知名电子品牌联了谊,还成为全市前十的美丽乡村。结果,09年,就是他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村长下野了。
从此,村子也就开始了它的下坡路,一步一个坎,一年一个坑,终于在2012年的时候,成为了全市的贫困村。那可真是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啊。短短三年时间,就是一人村长的任期。大好的形式全没了,没了联谊,没了美丽,没了高价葡萄,整个村子,一片凋敝。不光如此,那个和村子联谊的电子品牌,也是泥牛入海,后来差点就退出了中国市场。
王宝总是听别人说起“诸葛亮治蜀”的故事,听别人绘声绘色的讲,阐述道理,作为论据。而他,真正见过、亲历这一幕的人,却从未和别人提起,也从不以“治蜀”为例。当时这个村长竞选的口号就是“公开账目”,意在终止贪污。但当他不贪污的治理了三年后,大家还是说,还不如让那谁谁谁当村长呢?原因则是,贪污是贪污,但人家真能给村子弄来钱。至于最后怎么分账,都不重要了。所以说,不光是偷钱叫贪污,尸位素餐也是一种贪污。
还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事就是,这村子自从有村长开始,每一任都是能人,都是有志之士。心疼百姓,致力带领大家脱贫。尤其是他爷爷,那可真是好村长。这么说吧,如果说这个村有总统山,那他爷爷肯定是华盛顿那个位置。
村长这个职位是可以连选连任的,所以有的人就一下连做了十几年村长。这两三辈人,几十年的辛苦,终于打造出了这样一个美丽乡村,却仅仅在三年内就贫困了。用我国著名球星的一句话那就是“脸都不要了”。还真是,那位村长就是拉下老脸去恳求才得了十万块贫困村补助。没办法,要不村子就没有水喝了。
最可笑的是,那人不识字,也不懂如何玩蛊惑人心的那一套。只是被当成了傀儡,最后还被赵高敬献给了刘邦。而且那封投降文书,还是胡亥亲自驾着车送到人家手里的。不过,他确实也有点责任心的,他家里房都卖了一所,就为了给村里交电费,启动水泵。
而村里人似乎就是非要他倾家荡产来为村里贡献不可,他们觉得那样才对。恐怕那是他第一次认识到,当村长并不是真的能从这个位置上捞到什么油水,不赔钱就是好事。尤其是在他激活了人们的思想之后,大家就都认识到了一点。那就是村长轮流做,三年后不知到了谁家。在他之前,这位置基本上都是内定的。支部和村部是一套体系,支部五个人四男一女,村部三个人,两男一女。村长和支部书记就是一肩挑了。而之前,从来都是这届书记传给了支部委员。委员有三个,一个是在值的村干部,剩下那俩就是下一届村里的领导人。这就是村子里的政权交接,其实就跟禅让差不多。
这份重任一代一代传承到如今,也传到了王宝他二姑的身上。如今的他二姑是村里的妇女主任,是村子的核心领导层,肩负着带领村子重返光荣的重任。虽然他不喜欢村子里这些东西,但他知道,他二姑比起他爷爷,那是差得远了。如果这个局面给他爷爷,三年时间,又是全区第一的村子了。可是没机会了。
我始终不明白,一个人的作用会有多大,尤其是在这个和平年代。
王宝还是不愿意在把故事扯回到葡萄上,我便提醒了两句。他才说,其实他对葡萄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说再多的形容词,也比不上吃一口来得甜美。所以还是等到九月底,把他们家最好的葡萄给我寄一点。省得我出去吹牛时,让人点破。
我问:“既然是能寄,那为什么不开个网店?”
他答道:“开网店,卖给谁呢?”
“废话!卖给想吃的人呗。”
“连我都不想吃,卖给别人?”
“你不想吃,那是因为你吃够了啊。你就听我的,开一个呗。”
“行行行,我回去就开。”他有些不耐烦。
我知道,他肯定是不会去开,在这儿敷衍我,我也知道,怎么样让他一下就毛了。于是我说:“等你?我回去给你开。”
他果然火了,大叫道:“你干什么啊。不用。”
“你是怕金钱玷污了你的理想,还是玷污了这块淳朴秀美的土地?”我笑着问。
“呵。”他轻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