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四队,看云去。”
迷迷糊糊的我被他叫醒,坐了起来,揉着眼睛看着他。本想撒娇说一声“再睡会”,但刚有这种想法时就已经在大脑内部审议时被否决了。我缓缓精神,看他坐在那玩手机,说道:“走吧。”
他听见我说话,才抬头看着我说:“醒啦!”
我点点头,还是没动地,就听见他说道:“我还是第一次见人,这样坐着,一点没有依靠的睡觉,腰板还挺得倍儿直。”
我猛然惊醒,问道:“我刚才睡着了?”
他道:“是啊,你看啊,我是三点零七叫的你,这会儿是差四分三点半了。”
我只感觉背后冒汗,尴尬地笑着,然后说:“咱们走吧。”
“你去洗把脸,醒醒。擦干点儿,省的出门皴咯。”他说完,出了屋子去弄电动车。
我走到他家的洗手间,从桶里舀水到洗手池里,洗了两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觉确实有些不一样了。最起码,我之前是没有午睡的习惯的,怕是因为这里太无聊了吧,又或者是短短几天,我已经被这里同化。我捅开了下水道塞,心道:他家里洗手池周围的一切,都与楼房里的没有差别,只是,这里没有可以自来水。我拨楞着水龙头,听见它发出一声惨叫,像是被压榨已久的奴隶发出了一声低吼,“NO!!!”不过,他还是挤出了一口水,然后又是一声委屈的呼唤,却被淹没在麻雀的叫声中了。我觉得它基本上就是聋子的耳朵——配搭。
我快步出门,坐上了王宝的“黑色超跑”,出门向东而行。我和他说,我感觉这次往东是去一个全新的世界。他笑说,他一直有这种感觉。我没问原因,因为我知道,他这种感觉,恐怕是因为东边有让他恐惧的东西。而且,我也知道,有时候不去刨根问底,就是对别人的善良。
路过村委会大楼时,我问王宝,为什么你们这的村委会看起来这么高大上,而电视剧里的都是几间平房。他说:“可能是因为电视剧要突出农村的穷,穷中作乐。”
我看着这栗子色的墙面道:“你们这也是新建的吧。”
他道:“不是,这是刚装修,这早就建了。我记得是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吧,我好像那时候还没上小学。哦不对,千禧年庆祝的时候,就已经有了。”
我“呵”了一声,笑道:“千禧年你才多大啊,六岁?记得有那么清楚?”
“当然没那么清楚了。我就记得当时看电视上游行,我们家这边就这条道上,也在游行。我记得呀,后来下午时候,我爸打开电视,电视上播的就是我们这游行。”他边想边说,最后说,“所以说,记忆没那么清楚。不过总有些地方会很清楚。我就记得,没有这楼之前,这一块儿是灰蒙蒙的,那次游行之后,就开始亮了。”
我能理解他,因为我也感同身受,美好的记忆大多鲜艳,苦闷的回忆全然昏暗。
我们到了目的地,往东北方向东望去,云海翻腾。我们下车来到地头上了,坐在水泥打的小龙沟的沟沿上,感觉削微的有些扎屁股。午后的风,甚是温暖。在经历了几次入春失败后,这里终于,就要入夏了。他说着此前的寒冷,告诉我他甚至还没有脱下棉裤。我点点头,说:“乍暖还寒,不正是春吗?”
他笑笑,指着那天边的云,让我看。我看着这云从东方而来,汹涌澎湃。打头的是几层楼高的巨大云朵,顶部似乎还开着花。这云彩无比洁白,就好像漫画中的一样。此刻的我是多希望哆啦A梦就在我身旁,让他借我一个道具,让我能在云朵里穿梭,在其中飞翔。我看向远方,整个蓝天都被白云遮蔽,只有少许几处淡薄,才能看到蓝天的芳容。那里的蓝天就好像带着薄纱的可爱女人。
我也终于能理解,什么叫云海了。那东方的白云占据了三分之一的天空。往东一望无际,和远方的葡萄地重合在一起。那几层楼高的云朵越来越近,我感受到了一种强大的压迫力。它好像海啸,好像海啸。滔天巨浪,奔涌而来。我尽量压抑住自己的恐惧心理,但它仍旧从我的眼神和呼吸中流出。
“嘿!”王宝拍了我一下,一脸吃惊地问,“你怎么了?”
“没有啊,没什么啊?”我被他从海啸中救起。
“我以为你要犯哮喘了呢?”他问。
我摇摇头,继续望向云彩,这次感觉,竟然有些可爱。我不知道刚才为什么会突然想到海啸,并深陷其中,就像我不知道,这洁白的云朵,为什么会被称为云彩。我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我也不想知道,因为这大多,不会让我过得更快乐。
他又开始讲起了故事,这次的主角是骆驼。他和骆驼的故事,并不比铁驴少。
那一年也是四月底,他们从骆驼家出来,两人合骑一辆自行车。他们做什么事都配合默契,骆驼负责下层基础,王宝负责上层建筑。唯独合骑自行车时,王宝也会担负一部分体力工作。一旦骆驼累了之后,王宝就会启动推进装置。所谓的推进装置,其实就是由坐在后排的他把腿伸到脚蹬子上,接替骆驼来蹬车。
这一天,他们已经骑车转了一个上午了。各自回家吃过午饭之后,便立马继续出来骑车转悠。回想起来,他只是纳闷,当时其他的孩子,都在家干什么呢?
他们在大河埝上看到一个从东方来的女人,他们没有搭讪,而是静静地看着她。她怀孕了,肚子大得会让人猜测,在其中借住的肯定不止是两兄弟。那女人问他们:“自己还要走多远?”
王宝看着骆驼,然后又看回那女人,想说话但是没说出口。最后还是骆驼问道:“你要去哪啊?”
那女人笑了一下,左手扶在腰上,右手指着河对面,说:“去河对面。”
他们俩一愣,因为他们也不知道,于是摇摇头。
那女人又指着西方不远处的桥,问:“是从那里过河吗?”
王宝说:“那里的桥是高速桥,上不去,恐怕你得走到区里,再折回来,我也不知道要多远。”
骆驼机灵地“哎”了一声,说道:“你可以往回走,那边那个村头,有摆渡。”
女子失望地摇摇头说:“我不能往回走。”然后就要启程。
骆驼又说:“你可以在路上坐公交车。”
女子说自己没有钱。王宝掏出五毛钱,而骆驼却一毛不拔,因为他身上真是一分钱都没有。他指着村子里说:“你可以往里面村儿里走,村里随便找人要一块就行。”女子摇摇头,又艰难地迈开了腿。
王宝和骆驼嘀咕着,要不要把自行车借给她。不巧被她听到了,她笑道:“小弟弟,姐姐这样子,还要什么自行车啊。我已经走了千里路,前面对我来说也不远了。”
王宝和骆驼点着头,看着她远去。他们还不知道一里是多远,千里又是多远,总之就是很远。因为他们常听老人说“二里地”这个距离单位,看老人们得意洋洋的表情和语气,能猜出来,二里路肯定不近。
那人走后不久,便起了一阵东风,随后就是遮天不蔽日的云,似千军万马从东方杀来。他们骑上了自行车,开始追逐白云。他们不是为了看云,而是接近云,似乎是接近之后,就能飞到天上去。终于,就是在今天我俩来的这地方,他们成功了。那天的云比今天还要低,像是爬到树上就能揪下一块儿。
当年,这地方还是绿树成荫,极目远眺时,地面尽是葡萄叶绿,像是草地。蓝天白云和这葡萄叶,让他想起《音乐之声》里,玛利亚带着孩子们在草地上唱歌的那一幕。每每看到那片段时,他都有所幻想。可此时,如此接近时,他心中却尽是悲凉。
他幻想着从高处坠落,落进柔软的云朵。想象着被棉花糖覆盖全身的美妙,那一定会好过家里的棉被。他不知道穿过云彩时,可能会被雷电击中,而且云朵也不会在收容他。他的一切幻想都是基于那些美好的漫画。或许人类最善良的一点就是会把所有凶恶可怕的东西,变得温柔又可爱。又或许这就叫童真。
我们呆呆地看了十几分钟,直到地里干活的人都开始看我们,才停下来。不得不说,这是我难得闲情逸致。云慢慢变化,有的变化成了热气球形状。这我想到了土耳其的热气球。于是我叹道:“好想去旅游。”
他呆呆地看着我,然后说:“你这不就是在旅游吗?”
我思索下道:“是旅行。”
“你这不是吗?”他似乎有些急切。
“出国旅游,去土耳其。”我想去坐热气球,但是没说出口。
“哦哦,想去浪漫的土耳其,然后去东京和巴黎?”他笑着念出歌词。
我笑笑说:“那我肯定是从土耳其就直接去巴黎了,然后从巴黎到迈阿密,再到热情似火的夏威夷,之后转战美丽的悉尼,最后转到东京和高丽。”
他呵呵一笑说道:“那就不如走清河沙河昌平县,南口青龙桥,康庄子怀来县,沙城保安下花园。”
“得得得。”他刚起个头,我就拦住了他,并问道,“咱晚上吃啥啊?”
他咽了口唾沫,说道:“我请您吃,蒸羊羔,有吧!”
“好!”
“蒸熊掌!”
“呵!”
“蒸鹿尾!”
“嗯!”
“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炉猪炉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是酱肉香肠,什锦酥盘儿熏鸡白脸儿清蒸八宝猪,江米让鸭子。”
“哎,不对啊,不是江米酿鸭子吗?”我问道。
“啊,对。不过,我小时候听马志明就是这么说的,已经习惯了。”他解释道。
“哦。”我点头,又有疑惑,复问,“马志明,是马三立的儿子吗?”
“对,马三立马志明父子爷儿俩。我们管马三立叫三爷,管马志明叫少马爷。”他说着,竟有些得意洋洋,仿佛马家是他们本家。
“那他说的好吗?你是不是学错了?”
“呵,哎呦喂。好吗?首屈一指。”他伸出大拇哥,然后吧嗒一下嘴说,“不过,他真格的是有错,自己后来也说了。”
“哦哦。”我似乎是挖开了宝藏,心里兴奋得很,抠着土坷垃问,“那郭德纲呢?”
他沉吟一下说:“如果单说相声这门的技艺,我认为,我认为啊,马志明少马爷是最厉害的,甚至要超过了他的父亲马三立。但是,对相声这门技艺的贡献来说,肯定还是郭德纲。”
“哦,什么意思?意思是少马爷不如他爸爸,他爸爸不如郭德纲?”
“我操。”他说着就要堵我的嘴,被我晃了一下躲开了。
“怎么意思?这是秘密吗?”我问。
他指着我说:“这种话,千万别在市里说。我们这人都特别犟,一不留神啊,再把你打咯。”
“真的假的?听你说的,这马三立就跟神似的?”我的表情似乎是有些不屑,引得他不满了。
他正色道:“你说,马老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而且是业界公认的大师,你就直呼其名啊。”我有些恍惚,张着嘴“啊”了一声。他接茬说:“三爷在天津听相声的人心里,就是一尊塑像、丰碑,甚至是超过神。”听完这句,我明白了,马三立先生确实被神化了。我示意他接着说,他运了口气,道:“我无比热爱德云社,但是如果德云社有一个人说出不尊重三爷的话,我会立马反水骂他们。就算是砸挂,也必须要在事后道歉。你说李伯祥、丁文元、田立禾都行,就算你说少马爷都行,但是不能说三爷。”
“嚯,三爷就这么神圣?”
“嗯。”他面无表情地点头。
我第一次认识到,相声这个看似没有粉丝争端的地界,其实也是暗流涌动。每个粉丝都有坚定的喜欢着自己的偶像,一旦有人抹黑,便会立马反击。这和当今的娱乐文化、饭圈文化没什么区别。
我露出和解的笑,说道:“行啦,我知道了,不过我感觉你刚才特别像蔡徐坤粉丝。”
我以为我这句玩笑,加上我的赔笑就能换来他的回心转意,没想到他变本加厉,还踢了我一脚,指着我说:“你可千万不要胡说了。”
“啊?什么意思啊?”
“你觉得蔡徐坤能跟我们三爷比?”
“这倒是。”我才觉得自己话中有错,“我意思就是,你们特别像打call的那种粉丝。”
“嗨。”他长出一口气,“其实都这样,梅吹、罗吹是吧,不都一样吗?之所以我们听相声的不像迷妹们喊着什么‘守护全世界最好的马三立’,‘不要欺负宝林宝宝’,‘啊啊啊,志明哥哥真是萌帅萌帅的’,也不去抢占什么c位的。全都是因为,我们不需要去争竞这些。一来,相声界有辈分,郭德纲就算功劳再打,再是大师,见了常宝华马志明,还是得叫师爷,二来,相声圈公认的马三立侯宝林马季,这是谁都驳不倒的。天津相声圈就认三爷,北京就认侯大师,双方是井水不犯河水。所以我才说,你别去市里说,你可以去北京说。”
“哎,你能不能再来一遍那个‘守护全世界最好的马三立’,我想录一下。”我笑说。
他也笑了,说道:“等会再说。”
“你刚才说辈分,是怎么一回事啊?”我好奇的问。
他思考了一下说:“相声圈讲究论资排辈,这在过去就意味着一口饭。就是不管你活多烂,出门在外,你只要有辈,就给你口饭。但是解放之后,就没这个必要了,都有工资了。但是也有人专门降辈儿。”
“还有这回事儿?”我甚是不解。
“像于谦的师爷,是高派快板的创始人高凤山,他师父高德亮就是主动降辈儿,年纪轻辈分大,不好跟同行们相处。这你一想就明白。和他情况差不多的是天津的单口名家——田立禾。他的师承可不简单,他是张寿爷的关门弟子,辈分跟侯宝林刘宝瑞两位大师一样。其实他比这两位哥哥小二十来岁,尤其是比亲师侄苏文茂还小六岁。”
我听得有些懵,但很入迷,听到田立禾和苏文茂时心里一颤,因为我在关于天津的一首歌里听到过他们的名字。看起来也是不小的腕了。
他接着说道:“这个张寿爷可不简单啊,那是在马三立侯宝林前面的大师。他算是马三立的师兄,然后逼三爷降辈儿,三爷就不降,可犟了。最后弄得不欢而散。”
“三爷这么猛。”
“你知道三爷为嘛这么猛吗?”
“因为犟啊,你说了。”我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笑说:“不是,还是因为三爷有本事。”
“哦,那你说说。”我竟不自觉给他捧哏。
“当时天津张寿臣下面有三位一哥级的人物,首当其冲就是马三立,然后就是常宝堃,还有就是从北京来的侯宝林。很明显,这三位就是如今相声界的三大家,马家、常家、侯家。”
“哦,那常远?”我想起了那个开心麻花的美男子。
“常远就是常宝堃弟弟的孙子啊。不过常家现在的相声,说实在的,不行了。明星陨落,后继无人。即使在之前常贵田先生、常宝华大师都在时,说不好听的也是有些名不副实。”他说这话似乎很纠结,可能是忌惮。
“常贵田我好像听过,在电视上看过他的《攀龙附凤》。”
他点点头:“对,这是贵田先生最好的作品了。贵田先生是小蘑菇常宝堃的长子,按理说应该算是第三代掌门人了。但可惜,小蘑菇死在了朝鲜战场,常家的相声由盛转衰。”
“哦,那你爷爷是不是也见过常宝堃啊?”
“这个应该不会吧,没听他说过。还有就是,如果常宝堃没有在朝鲜战场上牺牲,那可能就没有常家如今的地位了。你明白吗?烈属,你懂吗?”他像看白痴一样看着我。
我点点头,五官挤在一起,挤出一句:“我懂。”
他接着说道:“三爷回来就开始担任天津市曲艺团副团长,完事政治地位是一路往上升,但是他上头还压着一位呢。就是侯大师。”
“他们俩有过节吗?”
“这应该没有。侯大师就是挡着三爷收徒来着,收的那人你肯定也知道,李文华,就是孙越他姥爷。”
“那为什么?”
“辈儿大啊,里面都是弯弯绕。本来你是海青,现在你是我师弟,而且给我孙子捧哏,那我这面子,对吧!三爷他从朝鲜回来之后,就快要步入自己的艺术巅峰了。不光如此啊,还接收了常宝堃的捧哏——赵佩茹。这位,嘿嘿,堪称亘古一人,捧哏界的一把手,没有一点疑问。他徒孙你肯定熟悉。”
“郭德纲?”
“哎,对。他徒弟就是侯耀文。可惜的是啊,三爷的艺术巅峰没有太久,就赶上了十年动乱。如果不是那十年,哎。”
“哎,是啊,可惜。”
“但是啊,也就是那十年。三爷对儿子大河,就是马志明倾囊相授,培养出了这一位大师。所以才有了如今的马氏相声,可惜啊。由于辈分太大了,少马爷到现在就大黄一个徒弟,没有再收徒弟了。真是可惜。”
“为什么啊?”我入了戏,有些急。
“他随便收个徒弟,就是岳云鹏的师爷辈,李金斗的师叔,姜昆郭德纲的师叔,石富宽的师弟。你知道天津这边多看中辈分吗?所以不可能的。”
我十分怅然,锤了一下地,心道:都是这些狗屁的东西,封建。
他笑说:“你是不是想拜少马爷为师?”
“哈哈哈,真想。”我笑中带泪说。
“我也是。”他晴转多云道,“你知道吗?相声界啊,不摆枝就不算徒弟。这是少马爷亲自说的一个故事,说有一天,大黄黄族民问他,说我算你徒弟吗?少马爷一愣,说算吧,没摆枝;说不算吧,真格儿他是自己一句一句教出来的。最后少马长考,说了句算吧。你有没有觉得……”
我连连点头:“就像是过了一辈子的夫妻,最后没有名分,结果死了不能合葬一样。”
他比我还猛烈地点头:“就是就是。”
我长叹一口气,替黄族民感到悲哀,都是这些令人气愤的狗屁东西,实在是害人不浅。不过,冷静一下,转念一想,其实这也怪不着辈分,像马爷黄爷这样搭伙过一辈子却没名分的,恐怕也不是因为封建,而是那个时代的特征。类似情况,我在许多小说、戏剧中都见到过。
不过,降辈儿那点事,我还是很难理解。就像田立禾先生,他不过是比师侄小而已。这种情况也挺常见的,在我们家就有。像我姥姥的母亲,她生了很多个孩子,小儿子五岁时,大女儿也生孩子了。当时很有趣的是,老太太疼小儿子,一直吃奶到五岁。完事大女儿奶不够,老太太还给大女儿奶孩子。当时,我的舅姥爷就拉着我太姥姥回家,就怕小外甥把老娘的奶都吃没了,自己回家没吃的。而且我大姨姥姥当时生的已经是第三胎了。也就是说我有个舅舅要比我的小舅姥爷岁数还要大。
王宝见我发愣,问道:“想什么呢?”
我摇摇头说:“没想什么?你还能接着说吗?”
他点点头,然后抬头看着天上的白云,说道:“这云到脑瓜顶上了,一会就该凉了。”
我说道:“凉快点好啊。你刚才说完了马家,该说侯家了。”
他答应了一声,忖度了一下说:“侯家,势力太大。你看现在主流非主流的都是侯门弟子。主流的姜昆、冯巩这二位主席都是马季大师的高徒,马季该算是侯大师徒弟。虽然当时他是被四位大师一起教出来的。”
“四位大师,这么厉害。”
“是啊。侯宝林大师,单口相声大王刘宝瑞,郭全宝、郭启荣四位大师。所以说,马季大师是集大成者,所以是他开了歌颂相声的先河,让相声空前高雅。”
我不知道他这话是讽刺还是真心夸奖,便问:“你说的是高雅?”
“对啊。”他明白了我的意思,“高雅没有错,俗也没有错。相声本身就是生活化的艺术,生活中就有高雅和俗,这有什么问题吗?小同志,你这觉悟不够高啊。”
我点着头,向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接着说道:“你就不要打断我了,做表情就好了。侯大师和少马爷是亲师兄弟儿,当时是侯大师在马家包饺子吃。大师问三爷志明谁徒弟,三爷说没师父,因为没这么大辈的。侯大师一听就说,自己代拉师弟,让志明也拜了自己过世的师父为师。所以说啊,马家和侯家,基本没什么过节。也是侯大师嘱咐少马爷,让他练唱,这才有了少马这一位说学逗唱全能全好的艺术家。侯门在主流有姜昆,非主流就是郭德纲了。不过,郭德纲实力实在是太强了,基本上已经形成郭氏相声了。这其实有点后周的意思。”
我明白他说的后周指的就是柴式替郭,赵氏替柴这么回事,笑道:“你说,以后是不是于式替郭?”
他哈哈大笑:“我感觉啊,相声界以后的天下,就是郭麒麟和于云霆的。”
我点点头,刚要说话,突然感觉一阵凉意,打了个哆嗦。抬头看看,云彩已经快到了太阳边上,东边天上仍是漫天的薄云,如鱼鳞、如整齐罗列的贝壳。从云里泛出的也不再是明亮的金黄色阳光,而是越发暗沉的橘黄色阳光,正要慢慢变成红色。我已经忘记这是我在这里的第几天了。一开始,我只感觉这是我梦想之中的世外桃源,我以为它会像众多城市一样勾心斗角,但它静谧又安详,让我流连忘返。可当我以为这是无比美好的隐居之所时,却又发现它安详之下的暗流涌动,一样的肮脏、阴险和龌龊。望着天上的云,我竟得出一个悲观的结论,这世上已无净土。
我淡淡地说:“兄弟,我想吃鱼。”
他道:“实在不好意思,今天没有鱼。”
“怎么,我来的不是时候吗?想吃葡萄也没有,想吃鱼也没有。”我有些不悦。
“别生气啊。”他揪起地里的一棵蒲公英,“咱们今天吃这个吧。”
我笑笑,摇头说:“那好吧。”
我并不知道蒲公英能吃,只是觉得既然他都如此说了,我也不好反驳。一旦真能吃,反倒让他讥笑我孤陋寡闻。我仰起头,继续看着天空之中的风云变幻。在某一瞬间,我似乎觉得我已经看了几十天,脑海中不断有影像闪过,就好像延时摄影般。我低头看着王宝,这一瞬间有些似曾相识。闪过之后,我明白,这就叫既视感。
我说道:“这一刻突然觉得好熟悉。”
他一愣,接唱到:“像昨天今天同时在放映。”
他这一下把我也说的一愣,而且还让我有些面红耳赤,我说道:“不是,你唱什么唱。我是说刚才的既视感,让我觉得很熟悉。”
他长长的“哦”了一声,说:“我小时候既视感很多,而且很强烈,印象都特别深。”
“这说明你脑子思维很活跃啊。不过,你说为什么人们都很看重这种感觉呢?”
他不假思索道:“我想啊,大概是因为人对预知未来这项技能的渴望。”
我应着,然后托腮思索一二,觉得此话挺有道理,便笑了出来。我双手向后按在土上,身子向后仰,将后背挺直,然后打了个哈欠。泪眼朦胧之际,见他也打了个哈欠。不知是因为哈欠会传染,还是坐在这有些无聊了。我怕是后者,便逗引他讲些新故事来。他便讲起了和骆驼的一些故事。
骆驼的本名他没说。他说是自己忘了,但这怎么可能呢?骆驼这人很安静、很稳重,小时候长得很高,在众人还在一米四到一米五之间努力时,他就已经一米六了。班里除了一个皮肤糙黑的留级女生,就只有几位老师比他高了。所以,但凡是重活累活,都得骆驼担着。
但是这么一个心地善良,任劳任怨的男孩子,却始终没拿过三好生、文明学生。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学习不够好。且由于其母亲的粗放,导致在班主任和许多老师那都没留下好印象,也就成就了骆驼这么一个苦角形象。
他热心肠,十分乐于助人,但在同学们眼里,他就是一个受气包。为什么?因为这群孩子实在是从聪明。他们通过察言观色,就能看出,老师其实并不喜欢骆驼,而且真把他当成了骆驼。回忆至此,王宝感慨:也不知骆驼的内心有多么强大,竟能在如此环境下成长。
我心道:王宝在想起童年的每一个人时,都会感慨其内心强大。
王宝比骆驼矮一头,但骆驼却好似他的随从,任凭他差遣、辱骂。直到有一次他没好气地数落了骆驼时,被他奶奶听到,这才将他对骆驼的态度扭转过来。他对骆驼的好,大多在于分些好吃的给他。骆驼对王宝的好,在于总是替他卖命。这在他们之间似乎进化成了一种情怀。因为王宝的母亲和骆驼的母亲,就是这么个关系。不过,也就到此了。由于时代的发展,应该叫城市化的推进,让王宝和骆驼注定不会再一起生活了。
可是,村子里的有些年轻人,例如王宝和他如今的朋友,关系也是非常不错。那他和骆驼该怪罪于城市吗?他们的分开或许是从小就注定了。可能就是在王宝考了双百,而骆驼和铁驴只考了70分的时候。
也可能是性格使然吧。
王宝说出这话,叹了口气。我知道似乎是在感慨命运无情的安排。我也知道,他明明可以发个微信问候,却始终不这么做。是怕好久没见没什么聊的?是怕见面聊天都是社会那一套?还是怕如今的自己会玷污心中神圣的童年?都有,或许又都没有。八成是他在心里,早已认定自己和骆驼是两路人了。
他和骆驼小时候总是一起看电视,在他家的大房子里用手玩枪战。这一段被他说得很刺激,但我听到却只想发笑。大约就是在墙两侧,背靠着墙,谨慎的呼吸。骆驼知道王宝就在旁边,王宝也知道骆驼知道他就在旁边,骆驼也知道王宝……,反正就是两人已经能感觉出对方的呼吸,而心跳的感觉似乎也又墙体穿过。慢慢的,他们的呼吸和心跳的频率变得一样,直到最后一起跳出,伸出手,大喊着“piu、piu、piu”。
最后却是不知胜负,躺在床上回味刚才互相猜疑的快乐。经常和他们一起玩这个游戏的还有一位。此君比骆驼稍微矮一点,皮肤黝黑,有些像吴克群。后来越长越高,班里就属他最高。小学时,这位是家长们的心头肉。虽然学习不好,但是懂事,不爱说话,会照顾别人,会帮大人干活,就跟小大人似的。可是他在同学们之间风评却很差,一是他太装了,二是说他总是阿谀奉承,这里叫舔屁。但说实在的,阿谀奉承这种类似的事所有人都在做,却唯独管他这叫舔屁。恐怕啊,还是因为他装的让人心烦。
不得不说,他们小时候的娱乐方式听起来确实有些可笑。推铁环、踢毽子在这时已经不流行了。在他们之间流行着一种更暴力、更刺激的运动,骑马打仗。
游戏始于某一年的冬天,终结于第二年的暮春。忘记是怎么开始,只知道最后是在学校玩时,被老师逮到,勒令禁止。在他们之间,打架厉害的当骑手。除此之外,就是王宝这种弱不禁风的当骑手。
一开始,王宝还不敢参与其中。直到骆驼的邀请,他们才并肩作战。结果就一发而不可收拾,他们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是其中战斗力最强的组合。从此,王宝彻底爱上了这项运动。因为这让他产生一种错觉,就是自己其实很能打。可错觉毕竟是错觉。
某一次,班里最能打的那个人大壮,提出要和王宝换马骑,王宝自不愿意。但迫于此人的淫威,还是将骆驼借于他,让他痛快冲杀一番。而他则骑上此人的黑马吴克群。结果不知是默契不够,还是怎的,他很早就败北了。幸好,这一战还是凭借骆驼的英勇,轻松取胜。看着英勇无匹的骆驼和他背上英姿飒爽的大壮,王宝心中不由自主的冒出一句话“人中大壮,马中骆驼”。
第二回合,又是大壮和骆驼将战斗终结。众人皆叹服,就差跪一圈喊“大壮将军万岁”。王宝心情是跌倒了谷底,尤其是当他们合力使出王宝和骆驼才会用的超级大招——白马旋风——之后。他选择诈伤,来躲避之后的战斗。王宝这才明白,之前自己的胜果都是依赖骆驼取得的。骆驼下盘稳不易倒,体重大,冲击力强。而自己唯一的优势就是腿短,近距离接触时,他能全力出脚,而对手则伸不开腿。
赛后,王宝想问骆驼:“和大壮并肩作战的感觉,是不是更好?”但他没说出口,只是安静地离去,然后又在众人之中强颜欢笑。第二天,王宝再次和骆驼搭档,但是因为种种原因,王宝最终还是选择了诈伤。他失去了自信,失去了底气,恐怕再也不能像之前,信马由缰在敌军阵前叫嚣了。他恐怕再也硬不起来了。
他和骆驼有件一模一样的银色外套,所以他们称自己的组合叫白马王子。参战的每个骑士都有自己的名号。有的叫霸王,有的叫吕布,有的叫山丘,有的叫大风车,爱照镜子的叫镜子骑士,喜欢黑夜的叫白月骑士,有个爱看闲书的管自己叫堂吉诃德。
那一天之后,王宝默默收藏起了自己的银色外套。他解释为是洗了没干。之后他伤病不断,即使再和骆驼并肩作战,也总是败下阵来。他笑自己失去了男人的雄风。骆驼则说:“你最近就是太累了,多吃点吧,你都瘦了。”他很受感动,但也仅此而已了。
渐渐了,王宝退出了战斗,当了一个旁观者。骆驼也在战斗中显得非常挣扎,对了,他最终和大壮结成搭档。王宝还查阅典籍,给他们送上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威廉马歇尔”。众人并不知道这名字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只有堂吉诃德能跟这个威廉马歇尔一战。
骆驼也脱下了白袍,出战的场次也开始减少。直到某一天,大家又开始一场战役。战况焦灼之时,威廉马歇尔马落陷坑,堂吉诃德一招制敌,赢下胜利。这是堂吉诃德第一次胜利,他大声叫嚷“还有谁”,好像全世界都被他们踩在脚下。这时,有人提到,若是王宝和骆驼再次合体,一定能赢下他们。
王宝正在吃早点,听到这话一愣,连忙咽下口中的大饼,等着他们下面的话。结果不出所料,大家起哄,王宝和骆驼假装不情愿地再度联手。最后,已不着白袍的白马王子组合,轻松战胜了所有人。下地之后,王宝再次得到了众人的欢呼。他看向骆驼,骆驼比他想象得要开心得多。
第二天,王宝和骆驼不约而同的都穿上了白袍。白马王子组合合体,虽然不像之前一样所向披靡,但每场都会贡献自己的力量。或许上阵杀敌,本来就如反掌观文般容易。王宝心想。
一周后,老师们叫停了这项刺激的运动。同学们大呼可惜,但也没反对。他们都非常听话,不让玩就不玩了。因为很快,就会有一项新的无聊运动代替它。最后它们都会成为童年精彩回忆的一部分,多年后在酒局上再次相遇时,变成烘起气氛的谈资。
那之后,王宝终于问出了那一句,背他和背大壮,那个更轻松。骆驼斩钉截铁地答道,还是背王宝更轻松,他和大壮不是一个吨位的,背大壮,一会儿就累了。
王宝心平气和的点头,虽然他说出口的问题和他心中所想的不同,但他还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王宝还在沉浸回忆之中,好似和旧日的温柔和平的谈判。我不忍打扰,只是不自觉地抠着土,当我发现时,便笑了出来,心道:也难怪他们喜欢这种没什么意义的游戏。但当我回想着我的童年往事,发现当初看似有意义的东西,最终也没什么意义了。
那一晚,我们回到家吃了鱼,还吃了他妈妈从地里挖来的蒲公英和曲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