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大早上,我就听见王宝床前走动。我眯着眼,看着他,发现他就这么光着脚在地上踩来踩去。我想起在宿舍时,他就总是这样光着脚在地上走。不过,宿舍地板砖是那种暗绿色,看起来就很脏,所以他这么光脚跑,让我很厌恶,尤其是他不避讳地跳到我床上时。
可是今天,却是另一番感觉。不知是浅蛋壳色的地板和他的脚很搭调,还是因为清晨的阳光照射在地面上他脚踩的地方,显得色彩柔和,粉嫩透明。看起来十分可爱。我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八点了。我把身子往上蹿蹿,问到:“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找什么呢?”
他惊诧道:“你怎么醒了?”
“废话,你这一脚一脚,都快踩的我心口上了。”
他笑笑:“别扯淡,我咋不踩死你。”
我坐起来道:“你找什么呢啊?我帮你啊。”
他突然愣住,呆呆地看着我:“我,我忘了。”
“啊!”他叹气,然后躺下蒙头接着睡。
不知我什么时候睡着,什么时候醒来。只是,我再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在我旁边读起了书。朦胧间,我想问他,看的是什么。但是我认出了书皮,从他手捧着书,手指未能覆盖的地方。那是一本弗格森的自传。至于为什么我能一眼认出它,全是基于那是我的书,而昨晚,我还在看。
我见他看得入迷,便翻了个身开始玩手机。偶然间,我听见他家前层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我打开微信,确定我那朋友还没来,然后回过头,问他:“你们家来人了啊。”
他“啊”了一声,然后支起耳朵开始听,过了几秒,他说:“这是我姑来了。”
我不知哪来了一口气,打了个嗝,说到:“哎呦,那我这出去多不好意思啊。”
他道:“没事啊。”
我穿上衣服,去另一个屋子洗漱。这时候也没水了,我便从桶里舀水来洗。洗完后,我又坐回了屋子。他让我去吃饭,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让他引我去。他放下书,把我之前放置好的书签抽出来,夹在了他看的那页。我“喂”了一声,只换来他一溜青烟地溜走。我没有太在意,因为这种恶作剧,在我们之间是再常见不过的了。恐怕是他在看书时,就一直在想着这个法子。
转到前层,他跟大姑说了一声,我也见了她。大姑个子很高,身材有些发福,但气质很好,像模特一样。我们没有吃饭,因为马上就要到饭点了,想着二合一吃了。奶奶跟大姑抱怨着我俩这不规律的生活习惯。大姑则是又语重心长地跟我们普及了不吃早餐的危害。
他们一家人,看起来都是非常和气,笑起来都有些眯眯眼。而且他们的眼睛都好似梁朝伟一样,眼角有些下垂,看人时都是含情脉脉,柔情似水。我总感觉大姑可能是看上我了,特别想问王宝,大姑家是不是位堂姐。不过,我有一个更想问的问题,那就是,当时到底是谁打了王家老爷子。我几次欲言又止,感觉字在口中循环,马上就要出来时,闭上了嘴。我似乎听见,一个个字在撞击着我的牙齿。
我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似乎是因为这是一个其乐融融的气氛,不应由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来扫了大家的兴。过了一会,大姑走到外屋门口。我犹犹豫豫,也跟到外屋。她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问我要不要。我摇头说不要。她点头,笑说:“不抽烟最好。像我们这样,忌都忌不了。”
烟尘的白色颗粒在空中缓缓上升,它似乎从鼻子钻进了我的脑海。我幻想着我是王宝,在童年的某一天傍晚。奶奶和妈妈还有大姑在外屋做饭,里屋是爷爷在抽烟。家里人为了防止外屋烧炕的烟钻进里屋,还特意把帘子放下来。里屋没有开灯,白色的烟尘在傍晚灰幕笼罩中格外明显,而它也在慢慢笼罩灰幕,将一切转换为白色。整个屋子的空气,仿佛全被烟尘占据,整个屋子全是黑白的。这时,王宝的堂姐从外屋进来。她一撩帘儿,一块金光砸进了地面。她钻进来,放下帘子,而那些光却没随着帘子而消去。因为她的身上就带着光。她眯着眼睛,语气十分可爱地说:“怎么这么多烟啊。”然后伸出手开始胡噜,就要把烟全部赶到没人待着的大炕上,并从窗子赶出去。
爷爷看到这可爱的一幕,乐不可支,我和姐姐看到后,也都笑出了声。
当烟雾离场,我回到了现实。可能是被烟熏到了嗓子,我倒了一杯水,正准备喝。就听王宝出来问大姑:“哥哥去那儿上班了吗?”大姑怎么回答的我没听清,我只是觉得刚才的幻想实在是有点可笑,我喝着水,听见王宝说,果果姐干嘛去了?果果,听名字就很可爱。我的下嘴唇慢慢贴合上了杯子的弧度,并发展得有些掩盖不住。大姑道:“又跟对象玩去了,还不结婚。”
“才多大啊,现在结婚都晚了。”
“那也不能太晚了,都28了。”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句话,我脑海中蹦出了一排排“女大三,抱金砖”,像草泥马一样在脑海中奔过。全然忘记了,大姑的第一句话。我答到:“28也不晚啊,我都打算不结婚呢。”
“你这么好个小伙,不用着急啊。我们那是个闺女。”大姑表情很着急。
“现在都一样了。再说了,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这要不嫁出去,这水留在盆里多好。”我微笑道。
“哎呀,留来留去留成仇。等再大大生不了孩子了,老了都没人送终,多难受。”
“我都没想过要孩子。”
“这不行啊,你爹妈乐意吗?”
“他们巴不得我现在就抱个小子回去。”
“就是啊,你们啊,不能这样。花着家里的钱,回来还不听家里的话。总以为结婚是自己的事,那哪是自己的事啊,是你们这个家族的大事啊。”
“嗨,我也就是这么说说。早晚也得结婚生孩子。”
“嗯,我看你这小伙就不错,咋能不结婚呢?”大姑看着我,眼神里全是慈爱,“你上啥班呢?”
我感觉下句话就是要把她家闺女许配于我,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倒是王宝替我接话道:“他还在读研究生呢。”
“哎呀,研究生啊,真好。看看人家,再看看咱们家孩子,最高就上个本科。”大姑眼神中的慈爱变成了羡慕。
“王宝当初比我学习好。”我答道。
“那他为啥没上研究生呢?”
“他就是没想考,就没复习,我选择考试了,然后就成了。不过也是野鸡大学。”我答道。
“嚯,您老那还野鸡大学。”
“野鸡野鸡,没上清北都是野鸡。”我笑说。
大姑也笑了,说:“眼光还挺高。”随即眼神中不再有慈爱和羡慕,像是被吹熄的火焰,只剩一缕白烟。
正在这时,王宝的父亲回来了,骑着一辆电动车,满身是泥,扛着一把锨。他停了车,在门口跺跺脚,把鞋拖了,开门道:“宝宝给我拿拖鞋去。”王宝便进里屋拿了拖鞋。他穿上之后,进了屋,才用浑厚低沉的声音对大姑说道:“姐姐来啦。”
“嗯。”大姑也面露一丝微笑,“拉水去啦!”
“嗯呢。”他答应着,然后喝了口水,立在原地,不再说话了。大姑也是转过头看向门外的电动车,似乎电动车才是他弟弟。王宝走进了里屋,不愿意待在着尴尬的沉寂之中,我也如是。
这时,奶奶从屋里出来,对她的儿子说道:“快换身衣裳,睡会儿吧。”
“嗯嗯。”他仍是没有一点表情,就好像一只蚂蚱。
“早就去了吧。”大姑问出问题,不知谁会回答。
“嗯呢,四点多就走了。”奶奶接住了对话。
“快睡会去吧。”这句话时大姑对她弟弟说的。
“嗯嗯。”王宝的父亲仍是面无表情。
我不知道叔叔是木讷,还是喜怒不形于色,反正肯定不是对母亲和姐姐的感情很淡漠。也许是偶然?不管怎么样,我感觉是很难在他家看到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在屋子里唠家常的景象了。但是,不知怎的,我却总觉得眼前会闪过他们一家人曾经阖家欢乐的样子。有大姑,有堂姐,还有没见过的二姑,还有爷爷。或许是爷爷的离世让叔叔变得这样?这也不是没可能,毕竟小儿子,肯定最受宠。
王宝拿起茶几上的一本书就开始看,全然不管家里气氛僵硬的很。我也不知自己在着急什么,或许是皇上不急太上皇急吧。王宝又看入迷了,那就让他沉浸吧。我走到外屋,打破这鼎足而立的局势。我们四个人站成菱形,我问站在对面的叔叔,说道:“叔叔是累了吗,看起来就挺困的,快睡觉去吧。”
叔叔说:“还行,再坐会。”
我又不知道说什么了,便说:“奶奶你快坐下吧,别老站着了,多累啊。”
奶奶和蔼的说:“没事,没事,我总坐着了,起来站站也好。”
我似乎真成这“和谐”气氛的搅局者了,双手垂立,目光呆滞,是对此刻的我最贴切的形容。还是大姑说了一句:“哎呀,这孩子多懂事啊。要是能给咱家当女婿就好了。”
大家一听这话就都笑了,我也笑了,说道:“好啊,我也想攀门亲戚。”
“哈哈。他二姑家珍珍多大,比宝宝大一岁吧。”
奶奶说道:“嗯,属狗的,宝宝属猪的。”
“嗯,大一岁,大10个月。”叔叔也说话了。这是字数最多的一次。
“不行不行,珍珍姐不行。”王宝也走出来,拍着我的肩膀,“珍珍姐不好看。”
我说道:“我这人对外貌没那么多要求。”
“得了得了,我不知道你啊。”王宝说得十分轻松。但其实,他好像真没见过我女朋友,一次都没有,一个都没有。
“要是我家果果没对象就好了,她长得还好看点。”大姑一句话说到我心里。
“果果是比珍珍好看。哎,也别说,让二姐听了,该不高兴了。”叔叔说到。
“哎呦,你二姐,跟我白话多少回了。”大姑眼神中带着些许的嘲讽,然后咧嘴说,“嗯呐!”
我接话道:“没事,有对象不是能散吗?我等着果果姐。”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对果果情有独钟,似乎是因为大姑气质太好了?我突然想抽自己一个嘴巴,恐怕是因为想到了一些不该想到的事。我突然问道:“大姑今年多大了?有五十吗?”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五十啊,大姑都该六十了。今年是五十九了。”大姑笑得合不拢嘴。果然,不管是什么年龄的女生,这一招都好用。
“这看起来可是不像。那生姐姐时候挺晚的吧。”
“是啊。那年我是多大来着?”
“三十二生的。”叔叔接到,“那年我刚毕业,23嘛。”
“对对对,那年是你学了个本,你就开爸爸那个车送的我嘛!”
“嗯呐,对。他妈那天也得这呢。”叔叔指着王宝说。
王宝面带疑惑,问出一个我也想问的问题:“不是,咱家以前有车啊?”
奶奶、大姑、叔叔三人同时目瞪口呆地看向王宝,点着头说:“嗯。”
“我天,你是这家人吗?”我笑着问王宝。
“不是,那是90年代初啊,咱家就有车啊。”王宝似乎是发现了他家的秘密,感觉自己就要摇身一变成富三代了。
奶奶说道:“是啊,那时候车便宜,买的还是二手的。”
“那时候挣的也不多吧。”我说道。
“那时候不是有万元户吗?”大姑说道。我看着大姑点头。然后声音从叔叔那边传出:“他爷爷一年种地能挣三个万元户。”我一惊,看着王宝,发现王宝也正看着我。我俩面面相觑,最后都笑了。
那钱呢?我俩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这三个字。
“后来90年代中期,种地就不挣钱了。大队村委会也有了点问题,你爷爷就把车卖了,支援大队了。好像是卖了三万多吧。”大姑疑惑的看着奶奶。
奶奶点点头:“三万两千七。”
“家里一分都没见着。”大姑说着。在说到“分”时,嘴咧的幅度比平时要大得多。
“哦,就为了村里这帮人。他们当年打老爷子的时候呢?”我差点吼起来。
“这你怎么知道的。”叔叔扣着脚,听到这话,突然抬头,茫然地看着我。我感觉王宝往后退了半步。
“我跟他俩唠嗑时候说的。”奶奶笑着说,脸上依旧是和蔼。叔叔低头说了声“嗯”,但我能看出,他是一千个不信,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口的。
大姑见气氛尴尬,说道:“他爷爷真是个,人物啊。”
我一脸不乐意的看着大姑,给大姑吓了一跳,直到听见我说:“传奇人物。”
大家都长舒一口气。我缓了两秒说道:“老爷子这可真是伟光正,高大、传奇,这么一个平民英雄,真是要写一本传记,好好的记述一下。这世界上肯定有不少跟爷爷一样的英雄,可是,百年之后,没人再记得他们。”
叔叔抬头笑着说:“那你给我们老爷子写一个吧。”这像是句玩笑话,却着实是一句恳求。
我答道:“只可惜,我是工科的研究生,写不好。”
王宝笑道:“得了吧,别闹了。我爷爷多低调一人,肯定不愿意啊。”
“我挺想看的。”奶奶突然说道,然后转过身,伸出颤抖的手,握着我的手,眼神中那份柔弱无比动人,“你写一个吧。啊。”
我怕奶奶站不住,连忙扶她坐下,说:“嗯,好,我写。”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力量支撑我说出这句话。当我再次看到奶奶的眼神时,我明白了。这是爱情的力量。奶奶眼神中的柔弱,像极了十几岁的姑娘。恐怕当初,她也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过爷爷。
我忘记那天后面发生了什么,只是吃了饭,我和王宝又回到他的屋子里。我在午睡,他在看书。等我醒来时,大姑正要回家。我坐在床头,看见她消失在墙后。没一会,王宝也从外面进来,见我醒了,笑了一下,继续坐在桌子前面看书了。我咂么咂么嘴,觉得睡的嘴里有味,就找了点水漱口。一边漱口一边琢磨,我今天这是睡了几个小时。我还在睡意朦胧中,脑子不清楚。进了屋,王宝和我说:“你今儿睡得够死的啊,大姑来看你,都没把你叫醒。”
“啊?那么丢脸啊。”
“倒也没啥。反正也就习惯了,来这的人都爱睡觉。”他翻过一页书。
“你们这是不是也曾患过嗜睡症?”
王宝手捧着书,把背一挺,抬头一脸错的看着我,说:“你怎么知道,睡,后来整个村子都开始睡。然后做梦,把前世今生的事都做了一遍。”
“那最后呢?”
“最后,青岛那边,来了个道士。往水里加了点药水,给我们喂了,才醒过来的。”我眼神开始缓和。
“崂山吧,是崂山吧。”
“对对对,我特别爱喝崂山啤酒。”王宝笑了一下,却一发而不可收拾,一直笑下去了。我也明白,这是他又一次欺骗我得手。我往后一仰,双手支在床上,问道:“叔叔今天怎么这么不高兴啊。”
王宝又把头埋进了书本:“我爸从路易斯·菲戈那时候就是巴萨球迷。”
我恍然大悟,昨夜我也是目睹了这一奇迹,但今天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或许,真的又嗜睡症这一说?我疑惑道:“哎,不对啊。叔叔不是下地了吗?”
“拉水,就盯着就行,一边盯一边看比赛呗。”他依旧头也不抬。
“那你爸一个巴萨球迷,你怎么就成了个皇马球迷呢?”
他把头从书中抽出来,看了我一眼,然后视线开始便宜,横扫了半圈道:“可能还是因为菲戈吧,他去皇马之后,巴萨球迷就不喜欢他了,但是我还好。后来皇马一个个大牌开始买,那时候我才多大啊,肯定喜欢明星啊。”
“菲戈转会时你才六岁啊。”
“对啊,所以说啊,喜欢皇马也快20年了。”他笑笑,然后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
“哎,对了。”他把书往桌子上一放,转头一脸正经地看着我,“你不会是真惦记着我姐姐了吧。”
“你不同意?”我问道。
“还行吧。你们家也有钱,我姐也漂亮。正好!”他露出欣慰的笑。
“我还不知道你姐长啥样呢?就你们说漂亮,给我看看照片。”
他掏出手机,摆弄几下,然后递给我看。哇!真是国色天香,比杨颖还要单纯些,气质真是好,真是满分的女人。如果她旁边没有一位长得像陈学冬一样的男人的话。“这是陈学冬?”
“陈学冬可没他高,他得有一米九。”
“这是你姐男朋友啊?”
“对啊,挺狗的。他是篮球队的,就特别会勾搭人,然后我姐就上套了。后来我姐留学去了,这小子还没毕业呢。然后俩人就散了一阵,等我姐回来,他又追我姐。结果我姐这个傻子,就真答应了。”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把照片放大,焦点放在这个男的的脸上,确实是好看,比起我,还要优秀几分。
“你说,我姐图这男的啥呢?”
我把放大的照片往下滑,边滑边说:“肯定有过人之处呗。”
他点点头,说:“那是必然。”
“我有点没跟啊。兄弟。”我把手机递给他。
“别这样说,一开始我就觉得你没戏。”
“哎,大姑多喜欢我啊。”
“哎呦,我大姑。那男的一开始来的时候,大姑稀罕他比稀罕你多一百倍,现在呢?”
“哈哈,这么有意思啊。”我往后一仰,用胳膊肘支在床上。
他手扶着额头,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会,才说道,说在他小时候,也就约摸十几年前,大概是80后开始步入婚姻的时候,最流行的一句话就是“有车有房,父母双亡”。但在如今,90后成为结婚主力军时,父母健在就成必要条件之一,这大概率是因为看到了80后一代独自带娃的痛苦。自知该量力而为,不然分身乏术,最后受苦的还是自己。其实换个角度看,这也是90后还没有完全独立的一种体现。
我对此,不能再赞同了。
我站起身,扭了几下身子,装作不经意地问道:“爷爷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然后说道:“你不会真要写吧。”
“我就问问。”
“你还是写吧,我挺希望你能写的。”
“我一定会写的,只是时间上,需要调控一下。”
“好!那我跟你说个我爷爷晚年的事。”
爷爷到晚年,有些怪。不管什么事都能算得很清楚,但是却好像中了魔障。可能是岁数到了,成了老小孩吧。反正就是又固执又乖戾。老爷子一生光明磊落,没做过亏心事,唯一一件就是老了的时候把自己的好酒藏起来,不给自己的姐夫喝。后来自家女婿跟别人白话这事时,也是把老爷子气得够呛。不过,过后自嘲道:“我一辈子,就这一个污点。本来以为没人知道了,结果你还出去给我白话去。”引得全家人一齐大笑。
他也不知道爷爷这辈人的梦想是什么,或许是经历过战争,梦想就是和平,或许是经历动乱,梦想就是安宁,或许是经历贪墨横行,梦想就时海晏河清。大多数农村人都没有太多治国的梦想,处理好一亩三分地,靠天吃饭,只求老天爷多赏点。
爷爷的梦想,大概就是楼房吧。其实他自己也明白,爷爷并不是一个低调的人。尤其是听到九十年代家里买车的事,更是觉得如此。不过,转念一想,买车可能是为了爸爸能结婚。毕竟爸爸不成事的样子,一点不随爷爷。王宝也是,随了爸爸一身的酸懒本事。
老爷子一辈子就想住楼房,可是车卖了之后,就再也没能攒够钱买楼房了。但是他没说过,即使他的两个女儿都住上了楼房。直到年近80,儿子才攒够了首付的钱,买了个楼房。就是为王宝做婚房用的。可是当时王宝还小,所以就一直没装修。一直到老爷子去世,房子都没装修。其实爷爷特别想住进去,一辈子就是喜欢楼房,可是他从没说过,要赶紧装修然后进去住。
在爷爷人生最后的那几年,他好似神志不清了,看见楼房就害怕,说他们是玻璃怪兽。这其实不怪爷爷,因为现在的楼房为了大面积采光,几乎全都是玻璃。而且还是弧形的、扇形的,奇形怪状的。在眼神不好的人看来,确实像怪兽。
爷爷称呼住在楼房里的人为格子里的人,偶尔会说,感觉自家的柜子会突然出来一个城里人。一家人好说歹说,再加上爷爷自己的克服,终于是不再说了。但是还是见不了楼房。开车进城里时,一开始还会很高兴,但是过一会儿,就会开始出汗、颤抖,看上去像十分恐惧什么东西。
后来,不管是什么聚会,爷爷都不参加了。在家的时候,见到大队村委会的楼,还没什么事,偶尔会去门口台阶坐坐,最后也都不去了。有时候骑三轮,感觉身体好了就骑自行车出门。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骑一辆没闸的破山地车,任谁都会觉得危险。但是家里的阻挠,全被他抛诸脑后。那一天,爷爷最后一次骑了自行车,回来自己洗了个澡。当他的双手尽全力拧毛巾,只能把水拧出一丁点的时候,他自嘲地笑了。一生要强的他,终于还是放弃了。
王宝说到这,故事戛然而止。我想,人的一生恐怕就是在放弃自己的信念时结束的。我难以想象,我拧不动毛巾时,会是个什么感受。
王宝用笑声打破了尴尬,说道:“我好像也受我爷爷影响了。”
“怎么呢?”
“我现在就是看见楼房就害怕。不过我倒不是怕什么怪兽,只是看着他们拔地而起,总觉得会‘啪’的一下,干脆的从根部折断。”
“看着确实吓人,我也挺担心的,但是,其中道理你也该都懂吧。”
“那我能不懂吗?”他讪笑一声,“咱俩一块学的。”
我们没再继续说话。他坐在屋内继续看书,我则是找奶奶聊天去了。奶奶见我很高兴,也不知聊什么,反正就是看见啥聊啥。这不由得让我想起了我姥姥,我们也总是如此。可是渐渐地,我想去和她聊天,却发现最多只是坐在一起看电视。并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能力达不到。或许,王宝能和我姥姥聊得很开心。小时候家长辅导孩子作业时也是如此,总觉得自己家孩子笨,别人家孩子一点就透。
这个村庄实在是有趣,我能在这看到傍晚的红霞,能看到袅袅炊烟,能看到夜晚的繁星,能看到清晨的启明星,能看到各种奇怪的虫子。奶奶虽然眼睛不好了,仍然能一眼就看到天空中的牛郎星。我认不得星座,还是王宝告诉我,牛郎星周围的就是猎户座,他还表演着猎户座的模样。经他这一演绎,我也第一次看出了一个星座。不过,我看出的和他不一样。他演绎的是正向弯弓射箭,我看到的是反身弯弓射箭。就像是83版和94版射雕里对郭靖射雕不同的演绎。
村子里看起来怎么都好,只是上厕所实在是困难。当我问到奶奶时,她也说,还是楼房好。她还笑说,之前不管是谁都会夸农村好,她已经附和了一辈子了。我也笑了,问奶奶为什么不实话实说,难不成还怕闺女们给买楼房不成。奶奶笑而不语,看向了别处。
上厕所确实是个难题。王宝家一开始也是有个自制的厕所,后来掏大粪实在是麻烦,就给拆了。有一段时间里,年纪很小的王宝就用两块砖,垫在脚下,然后解大手。解小手的时候,就直接往垃圾堆上尿。
奶奶指着路对面,说那里以前就是一个垃圾堆,垃圾最高时能堆半人高。村里有专门拉垃圾的,两三天就拉走。现在换了这个,拉垃圾的也懒了。奶奶指着旁白的一个20寸旅行箱大小的垃圾箱说。
后来王宝大了,就去村头厕所解决了。不过解小的还是在这。奶奶说完就笑了,我也笑了。一直到5年级,不知道是哪天的事,他突然就改了,可能是被别人看见,不好意思了。还有,他有一个习惯就是,不在学校解大手,不管是多憋得慌,都得回家来。我听到这话,顿时觉得王宝是个奇人。
后来王宝自己也没解释清楚。他只是更详细地叙述了厕所的脏。他能看见蛆在地上爬,在墙上爬。但他并不觉得这些很恶心。这应该是因为他还没有用习惯更好的厕所,现在让他去这样的厕所,定然是不行的。他还说了他见过最恶心的厕所,居然是在市里,那里住的大多都是民工,生活环境极差。尤其那个厕所,恶心到无法言说。我现在想起来,还会干呕。用王宝的一句话形容就是,“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蛆抢食吃”。
不知怎的,我竟然想起了李斯。
他又跟我说起了见过在厕所见过最怪的事,那是他见过最粗的屎。有多粗呢?他说道:“你吃没吃过,就是那种一米长的大麻花,上面有冰糖灯丝那种。哎,就那么粗。”
“行了行了,别说了,有画面了。”
“啧。别说,那颜色还挺像。”
“哎呀。”我恶心得直捂脸。
村子里后来修了现在的厕所,一开始是24小时供水,还有洗手池,十分干净。慢慢的,大家就变得不冲厕所了,后来开始拉到坑外面也不管了。还有小孩子直接朝洗手池里尿尿。
爷爷之前也会去那上厕所,但是蹲便一起来总会很晕,老爷子又要强,不肯用坐便。后来姑爷就给买了马桶,安在家里。其实一个马桶并不贵,只是当它来到之后,全家人才真的要想办法把它安上了。之前因为没有下水道,没法排便,让安马桶的计划搁浅了好久。这次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现在,家家都通了下水道,也就都有了厕所。家里人也是好久没去过村头厕所了。我问奶奶,那现在是平房好还是楼房。奶奶笑说,平房住的舒服,但还是楼房好。我点着头,笑着应和奶奶。但我并不能理解,为什么平房舒服,却要说楼房好?楼房哪好呢?或许是因为我没有住到几百平米的别墅,所以体验不到,或许是因为我家有楼房,所以感觉不到。当然,我想,奶奶说楼房好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在担心,如果有一天平房周围的一切,都不在了。那到时候,王宝和他的爸爸妈妈又要怎么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