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是春光明媚,因为要伺候年迈多病的母亲,我回到生我养我的娘家住,熟悉的小院子,熟悉的小菜园,枣树,柿子树,梧桐树。低矮的房子,那种旧式的老窗,上面糊着白毛纸的小格子,下面安着三块窄小的玻璃。老式的闪着古朴的光泽的箱,柜……要不是老母亲执着,非得要回老院子里住,我们可能永远不会踏入了吧。
这便是我童年生活的老屋,就是那种旧式的小平房。一溜五间,看起来是砖房,实际只是外墙表面有一层砖,内层都是自制的土坯,这在当时已经算是了不起的房子。至少比起那些全是土坯的房子看起来结实气派多了。
院子里的梧桐树正在吐绿,枝头的嫩芽像无数的小手掌,在阳光下哗啦啦地拍手。枣树,柿子树却还是光秃秃的,菜园里一片萧条,到处都是腐败的落叶。野草野花正一片一片钻出来,绿得葱翠,黄的耀眼,粉的娇嫩,给这略显荒凉的院子带来一点生机。
这个小院,应该是最牵动着母亲的心。我家原来住在一个名叫"惠安"的村里,是在一座山的脚下,当时因为国家要在那里建一个军工厂,要占地,所以便和一部分人搬迁到这里。刚来的时候,几家借住在一个窄小的院子里,后来孩子们一天天多了,房子挤了,没办法,父亲母亲只好燕子衔泥般一点点搭起这五间新屋。
这样的故事,都是从哥哥姐姐嘴里听来的,在我的记忆里,没有其他,这个院子就是我全部的童年。我曾经在冬天的夜晚躺在暖暖的土炕上,听二姐讲那永远也讲不完的民间故事。我也曾经迷迷糊糊醒来,看到昏黄的灯泡下,母亲坐在炕头纳着鞋底,不时把针在头发里抿一抿,线绳穿过鞋底,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
二姐肚子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故事呢?我依偎在她的被窝里,听的入了神。故事里有会飞的狐狸,狠心卖掉孩子的后爹后妈,有一摇就落下铜钱的树……听着听着,我就抱紧二姐,仿佛下一个被卖的是我;听着,听着,我就盯着窗户看,仿佛窗外真的有那么一棵神奇的树。常常是二姐讲着讲着,张着嘴呵欠连天,我还在一边缠着:再讲一个,再讲一个。
我们虽然是外来户,但在村里却没有被小瞧,一则村里民风淳朴,二则父亲母亲都是要强的人。父亲勤劳能干,是一个种地的好手,母亲则心灵手巧,做的一手好针线,家里一大群娃娃都拾掇得利利索索的,所以人家就高看一眼。
记得村里的那些婶子大娘常来找母亲要鞋样。印象最深刻的是母亲做的老虎鞋,鞋面上绣的老虎活灵活现:五彩斑斓的胡须,忽闪闪的眼睛,就像艺术品,小巧玲珑让人爱不释手。一传十,十传百,以后村里谁家媳妇生了孩子,那家的婆婆就找来了,母亲也是来者不拒,或指导,或直接上手,必定要人家满意而归的。
上天有时候是仁慈的,它给了母亲一大堆孩子,让她一生操劳,又给了她坚韧和乐观,使她疲惫的灵魂得以喘息。母亲爱说爱笑爱拉呱,性格开朗是出了名的。她最爱串门,虽说家里孩子,鸡呀,猪呀,羊呀,有一大堆事忙得团团转,可是一有闲空就要上前街大槐树下溜达一圈。
大槐树是村庄娱乐的中心,几乎天天都有人聚在一起,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有:抱孩子的,纳鞋底的,织毛衣的……大多是闲散的妇女,她们喜欢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嘀咕着私下里的那些事,偶尔有个冒失的说句"出格"的话,便引得哄堂大笑,惹得另一边的男人们心里痒痒的,恨不得把耳朵支棱过来。
而树于我而言就像神话,比如院子里那棵梧桐树,它遮天蔽日的枝条,像一把碧绿的大伞,层层叠叠的叶子里藏着鸟儿和离奇的想象。我总觉得那是有精灵的空间。阳光透过层层树叶,漏下来的点点碎金,在眼前晃来晃去,仿佛摇一摇,就会像故事里的大树一样落下金灿灿的鸟鸣。
此刻没有神话,母亲在窗前怔怔地望着外面,她变形肿胀的腿再也无法溜达出去,她浑浊的眼睛能看到什么?她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的思维,会让她想起曾经的岁月吗?
这里没有网,正好,我可以放下手机,回归到最原生态的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