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六

照顾母亲的第六天。天气像踩了风火轮似的，温度时冷时热极速地变化着。早晨起来还感觉脊背发凉，到了中午的时候，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四处蒸腾的热气，又让人觉得到了夏天。

仿佛一夜之间，桃树，梨树，杏树枝头的花朵都醒了，蜜蜂热热闹闹吟着它们独有的诗句。路边的荒草间，新的嫩芽正在努力地冒出来。白杨的树干泛出鲜亮的青色，新叶一簇簇挤在枝头迎风摇摆，仿佛春姑娘焕然一新的衣衫。

我的生活同以往一样:买菜，做饭，在院子里转悠，边看书边陪母亲聊天。母亲突然注意到了窗台，上面的罐头瓶里是从马路边摘来的一束丁香花。我拿水冲洗干净灰尘，又把它们插入水里，那浓淡相宜的紫色花朵，此刻还是水灵灵的，像挂着晶莹的露珠。再衬上窗外蓝莹莹的天，便格外赏心悦目。

母亲问，这是啥花呀？

我说，是丁香呀，可好闻了，不信你试试？我把瓶子凑到她跟前。她略略闻了闻，似乎没有什么兴趣，摆摆手让我拿走。这可是我专门为她采来的，母亲不是最爱花的吗？她是否还记得她的那些花呢？

小时候。我家两个大花坛里种的全是月季，那种大红色的，花朵比较小，却开的多，特别茂盛，望去就像一团团热烈的火焰；那种粉色的，花朵能开到碗口大，又特别浓香，看起来袅娜娉婷，简直就是一个个娇羞的小姑娘。

墙根底下的小花池里则是晚夕花和凤仙花。晚夕花，是我们的方言，具体学名叫什么，我也没有考证。这种奇特的花只在早晨和傍晚开放，它们像一朵朵玫红色的小喇叭，滴滴嘟嘟……仿佛在欢迎晨曦初现，欢送着夕阳西下；那一朵朵风铃似的凤仙花，炫耀着粉色，紫色，大红的霓裳，把它们加上明矾捣烂后，敷在我的指甲上，染红了多少童年的梦。

我说，妈，还记得你那些月季吗？

母亲应了一声:嗯，记得呢，那咋能忘。

她似乎在回忆，断断续续说:"那年有个唱戏的还非要买呢……那人说，哎呀，这花太好看了……"说这话的时候，母亲的眼睛里泛着点点的光，岁月还是温柔的，偷走了母亲的很多记忆，却不忍心夺走她生命中曾经有过的馨香。

母亲盯着我手里的书，突然问了我一句:你天天看书，书里有啥呢，就那么好看？我故意逗她说，有花呀！有好多呢。看母亲一脸疑惑，我把书凑到她眼前，说，你看，有没有？她也配合，真的盯着看了老半天。我一页一页翻着，对于大字不识的母亲来说，能看到什么？

其实，我多想让母亲知道，书里确实有花。书的名字就叫《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书里有个母亲，有个女儿叫迟子建，她也爱花。她眼里的粉色和白色的梅花，像一颗颗爆竹，噼里啪啦地引爆了春天；她还梦见自己成为一只蓝鸟，飞翔在灿烂的星河，背回了月亮里的桂花。

我是多么喜欢书里的世界啊！她的文字有一种忧伤的美丽，又有野花般原野的宁静和清香。大兴安岭夏季的草甸子是什么样的呢？绚丽多彩漫山遍野的野花，竟然有几十种，想象一下那景象是多么壮观！读着读着，我仿佛也成了那只蓝鸟，我飞翔在大兴安岭的野花中间。此刻的梦想，就是把它们采摘下来抱回家。我要它们插入花瓶，注入清澈的水，让它们浪漫的光彩照亮这间安静的小屋子。

人类在命运面前有时会不知所措。生活的琐碎，眼前的风雨，可能会让我们心浮气躁，我们脚步越来越匆匆，可能遗忘了某些东西，也无法静下心来打开一本书，去聆听文字里的美好——远方的险峰上动人心弦的日出，草原上摇曳的被风宠爱的花朵，夜晚的星光优雅迷人，路边的丁香被雨洗净了灰尘。

瞧，此刻，阳光像雨点一样洒下来，洒在梧桐树上，洒在菜畦里，洒在母亲的身上，也洒在我的书页上。母亲微微迷着眼睛，她的每条皱纹里都洋溢着温暖与平静。我愿意相信，这是花的力量，我在书的指引下走进那个烂漫的世界，带着母亲流连其中，采摘那些美丽的梦。

是的，它们是绚烂的，它们《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它们让人沉醉不知归路。我埋头在纯色的世界里，一页页轻轻翻过，我和母亲都不要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