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顾母亲的第九天。墙上的挂钟,就像一间时间的小屋,里面仿佛总有一个不知疲倦的小人儿,在不分昼夜赶路。他的脚步很轻,节奏不紧不慢,声音也像花朵的呼吸般细微,你安静下来侧耳倾听,才会听到动静:嘀嗒,嘀嗒……
挂钟是母亲的强烈要求买的。当时我很不理解母亲的执着,我说,你要钟干什么?她说,看时间啊,要不咋知道啥时候了?我说,你又看不懂,挂哪儿不是摆设?她一脸满不在乎,你别管,反正我要!你怕花钱,我给你!说罢就抖抖索索翻她的钱。得,这杀手锏一出,我便没办法了,不就几十块钱嘛,那就买吧。
几点了,该做饭了吧?几点了?快中午了吧?这是母亲日常惯常的问话。她俨然掌管着时间的大印,仿佛那些看不见的清晨、中午和傍晚通通得受她控制。比如,今天上午,我在菜园里收拾地垄,她坐在旁边看着,每隔一会儿,就要问一声,几点了?该去买菜了吧?我说,早着呢!不忙。过一会儿,她忍不住又说,你快回屋看看钟吧,几点了?肯定不早了。听声音这是着急了,看来我不配合是不行了。
我跑回屋抬眼一看,果然,我一门心思光顾干活了,这边转一转,那边拾掇拾掇,不知不觉都快11点了。心中便暗暗对母亲升起一股敬佩之情。先不说别的,这估摸时辰的本事怎么那么厉害呢!母亲也略略露出得意的神情,对我的疑问似乎有点不屑一顾,她说,这有啥难的呀,你没看太阳都到哪里了?
哦,原来她看的是太阳底下墙壁的影子。这就是母亲眼睛里的时间,是自然界的钟表。时间原来不单单在钟表里滴滴答答地走着,它还藏在每家每户的窗口。它是清脆悦耳的声音,是屋檐下鸟巢里传出的越来越清晰的鸟鸣;它是芬芳馥郁的味道,是窗下花坛里渐渐绽开的月季花蕾;它是春风拂面柳丝鹅黄柳絮飞舞,它是秋日私语满目落叶缤纷……
我突然有点觉悟,关于母亲和时间的有些过往,我是有些复杂的情愫在的。就像儿时的一首老歌,我喜欢《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喜欢那打动人心的歌词: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
其实在我当年幼小的心里,时间不仅是一日三餐,春夏秋冬,还和母亲紧紧联系在一起。顶小的时候的事几乎忘得差不多了,但总有些故事是例外,就像长在脑子里的大树似的,一旦打开心扉,那些翠绿的枝枝叶叶就无比繁茂地迎风摇曳起来。
现在回忆起来,我浅薄的思维简直无法想象,母亲当时一人身兼多少个角色啊。她是动不动就无米下锅的家庭厨师,是自学成才的夜班手工裁缝,是动物饲养员,是终年没有休息日的鞋匠……哦,还有最重要的一个身份,她是我们一家人的时钟。
家里没有钟表是怎么一种体验呢?对于一个学生来说,那就是无处不在的迟到。可以想象一下,当你一个人走在通往学校的路上,看着身前身后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心开始怦怦跳,便开始慌慌然,便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而如果这时候从学校里猛然传出“铛铛”的敲钟声,又是多么让人绝望。
为了她的孩子们,母亲硬生生把自己逼成了时钟。她以一个农村妇女天然淳朴的智慧,开始和流动的光阴斗智斗勇。她聆听夜里的一次又一次的鸡叫,辨别清晨窗纸的明暗,判断中午太阳走过的影子……诸如此类。我仿佛能看到,那些太阳的光线就像纤长的指针,无声无息掠过自然的数字,在院子里一寸一寸走动着:东墙根,第三条砖缝,枣树旁……这些就是母亲独有的时辰吧。
无法计算,那些年,母亲盯着窗外的影子,熬过了多少个炎夏的中午。她难道不瞌睡吗?她是不能睡,不敢睡。仿佛有一根无形的指针在她心里滴滴答答转动着,时刻准备报时,她怎么能睡着呢?有些事忽然就理解了,想到了忽然就泪目了,当我们都有了自己的钟表,为什么母亲对睡午觉情有独钟,为什么父亲总有那么多的理解和包容。
此刻,阳光多么好啊,母亲安静地晒着太阳,时间也在一片明晃晃中无声无息地走着,我知道,它一直悄悄藏在任何一个地方。比如在墙根底下,在蒲公英的金黄的花瓣上,也藏在母亲雪白的头发里。我突然有点感慨,时间是个多么矛盾的存在啊,它能让一棵小苗长成参天大树,让荒芜的田野开满缤纷的花朵;它能让相濡以沫的亲人天各一方,让头脑中珍贵的记忆若有若无。
我似乎明白母亲对于钟的执着了,在她的心目中,做儿女的时钟就是最难忘的记忆,纵使光阴流逝,岁月已经无情赠与她满脸皱纹,又让她身体赢弱步履蹒跚,但她身体里那天然的时针不会老去,就像那一年一年的春暖花开,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时光永远在,它滴滴答答伴随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