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旋进那道茶色玻璃门里,就完全进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里。一个身不由己难以掌控的世界。
一只蜜蜂被困在旋转门里,不停地撞击着玻璃门,发出“啪嗒”的声响。赵云丰奇怪,这么早酒店里哪来的蜜蜂。他还来不及细想,就已经被旋进了酒店的大堂。那只蜜蜂好像仍然被困在身后的玻璃门里没有飞出来。那道茶色玻璃门,总在不停地旋转着。真像有穿越的功能,热闹和嘈杂全挡在门外。里面的世界安静优雅,有几分家的感觉。这种感觉真好。
正对着旋转门的是一道屏风,左手边是酒店服务台,一名服务员正在盯着电脑看。这个时间点应该是酒店一天中最不忙的时候。赵云丰趁着服务员接电话的当口,径直走向屏风后面。仍然是一个小小的吧台边,一个铺有红地毯的小台子上放着一架黑色钢琴。那个印象中红色长裙拖地,坐在凳子上优雅地弹着钢琴的女孩子,可能还没有上班。只有那熟悉的琴声依然在大堂里回旋着。
赵云丰看了看手机,时间显示的是九点零五分。也就是说,他早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如果对方不刻意迟到的话,他将在这个酒店的大堂里坐等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什么概念呀。时间就是金钱,是这座新城立市最时髦的口号。按照观念,一个小时,可以做多少事情,能挣回多少钱。而他却要在这里坐等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眼看着那钱从面前哗哗流走。简直就是破天荒!
九点三十分了,吧台里还没有人上班。他来到这座城市里,除了那些能给自己带来利益的客户外,印象中好像还从来没有这样浪费过时间,这么等过人。还在老家上中学时,同学中最爱用来挤兑对方的一句话是某位先生说过的,浪费别人的时间,无异于谋财害命。和别的同学一样,他特地将这句话写在一本塑料软皮抄的扉页上,激励自己要珍惜时间。如今那本扉页上写着至理名言的软皮抄不知道丢到哪个角落里了,他却更珍惜时间了。尤其是来到这座城市后。
约会的地点仿佛是他随口那么一说的。还在很早以前,那天聊到兴头上,像往常一样,他忍不住说:“我们该见面了吧。”
没想到她竟爽快地答应说:“那我们就在莲花山见吧。”
莲花山是他们聊天时绕不过去的地方。刚开始聊天时她说过,他住在莲花山东,她住莲花山西。从山西到山东,确实有些遥远。尽管只是一句玩笑话,他把她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这次连接头暗号她都设计好了,两个人手里各拿一本李白诗选,见面后她先背其中的《西上莲花山》前两句“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像电视里的地下党接头一样,他接着说出后两句“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
虽说此莲花山非彼莲花山,但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浪漫的创意。要是在面前的话,他真会狠狠地亲她一口。他说:“确实很好,不过……”
她问:“不过什么?”
他说出了心中的顾虑:“这一带熟人多,不好。”
她沉默了一下,说:“你定吧。”
他随口就说出了“都中都酒店”。还开玩笑说,酒店里至少不会有光天化日之下那种犯罪感。
约会的时间却是凑巧。他一直在对她说,想见面。甚至不惜以拉黑名字相要挟。终于有一天,她顶不住他的软硬兼施,像开玩笑般说,等到这座城市夜晚能看见月圆时,我们再见面吧。他回了一句,还挺浪漫的,一言为定。
他说完这话,看了看手机上的日历。还过几天就到中秋节了。他心里暗笑,原来搞了半天,她也一定耐不住想见面了。好不容易熬到八月十四,中秋节的前一天。早上起床后,他从衣柜里翻出那件很久没有穿的蓝白相间条纹的T恤。他发给她的照片都是穿这件衣服照的,显年轻,更添了几分帅气。衣服跟人也是有缘分的,还是在前年天虹商场换季时买的。穿上身一试,再也不想脱了。他特别喜欢这件衣服。他相信这件衣服能给他带来好运,不会辜负他的一片欢心。
他对着镜子试着衣服。衣服有点显旧,蓝色条纹明显暗淡,很难穿出过去的味道。上小学三年级的女儿赵敏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身边,夸张地叫了起来:“今天什么日子呀,老爸穿这么年轻!”
女儿的话提醒了他,他故意说:“明天好像是中秋节。”
赵敏不高兴地说:“我说的是今天。”
他说:“今天是就是八月十四,你的也是我的宝贝生日呀。我穿这件T恤出门,就是怕事情多,忘记了 。”
他一边整理衣服一边想 ,中秋前后这几天的月亮一定是一年之中最圆最亮的月亮。他不禁想起一句非常流行的歌词: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因为女儿的生日,他们家的月亮每年都是十四圆。那个圆只是日历上的圆。来这座城市这么多年,他都好像没有留意天上的月圆。他就像整装待发的运动员,随时等待着裁判员发令枪响的那一刻。可是天不作美,连着几天他只看到朦朦胧胧的天空,和一个毛毛糙糙的月亮。她像是松了一口气,说,不是我不想见你,也许老天爷还不让我们见面。他只能继续等待月圆之日。就这样,一拖再拖,眨眼又到年底了,天早晚也变凉了。他感觉再不见面就没有机会似的,又是一番生磨死泡,她终于答应了这次见面。
都中都酒店的东边是举世闻名的华强电子街,如今已改造成步行街。他的公司离这里不远,住的田面花园也离这里不远。他怕碰见熟人,来之前还特地在公司办公桌上拿了一顶鸭舌帽,遮住了微有些秃的头。想起自己的头发,他不禁哑然失笑。自己都一把年纪了,还像年轻人一样,约见网友。
九点四十,时间过得真慢。他后悔来得太早了,整个酒店大堂里除了那久违的钢琴音乐,显得很冷清。他早来是想在吧台边找一个隐蔽点的位子。其实是多余的,他在里面随便往哪个位子上一坐,帽子一拉,都能心安理得。他相信自己这段时间就像干别的事情一样,总有好运相伴。
那熟悉的钢琴音乐一直响着。那次偶尔陪客户进来谈业务,趁台上那位演奏钢琴的女孩停下来喝水的时候,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凑上去问女孩,刚刚这首歌曲名叫什么。女孩告诉他说,曲名叫《网上玫瑰花》,我市著名企业家蔡明了的作品。
他没有想到,一位企业家能作出这么好听的曲子来。后来他上网“百度”了一下,了解到蔡明了是深圳制造业的一个品牌。他突发奇想,脑子里很快就冒出一个点子:《深圳制造》。他可以以此为契机,想办法认识蔡明了,出一套深圳制造的企业家人物传记。与此同时,他心里定下一条,今后只要有重要客人,便约来“都中都酒店”大堂见面。这里真是个好地方。
他总觉得,他这辈子每到一个人生的转折处,总会出现一个女人。只要他把车开到了十字路口,总会有一个女人像交警一样站在路口的安全岛上对他招手说,过来吧过来吧,往这边走很安全的……
“先生,我可以坐这里吗?”一位看不出实际年龄的女人,不等他答话,就在他对面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赵云丰走神了,差一点又在发呆了。快进入知天命之年,尤其是认识她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患发呆的毛病了。这里也不是合适发呆的地方,他心里甚至还有些紧张。毕竟是第一次,第一次跟老婆以外的女人约会。
面前的这张脸似曾相识 ,那翘起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还没有取下来。不知道是没有意识到,还是像他一样也是前来跟网友约会,怕碰见熟人。女人长发披肩,尖尖的下巴。鼻尖上那一颗大大的肉痣,让他打消了对方可能就是自己约会对象的想法。那颗肉痣使得对方的模样更显高傲。照片上的她,脸型倒是有点相像,就是从来就没有看到过那挺拔的鼻子上有这么大一颗肉痣。纯属意外。也许照片用了美颜,或者经过修饰。自己太阳穴上过早出现的老人斑,在发给她的照片里不是同样也看不出来吗?
他很早就提出过视频,说只是想看看真人。她死活不肯,开始只是说别扭。后来逼急了,她说,聊什么都行就是不视频,这是底线。还说,要是不行的话,就删除对方吧。于是,他只能凭对照片的印象,想象着对方的样子,聊起来也越来越放肆,什么话都敢说。想到就要见到那个亲密无间又十分陌生的女人,他竟然激动得手足无措,从没有过的感觉。
九点四十五了。渐渐地还是有三两个人走进吧台,明显都是在等人。有一个穿得花里胡哨头发灰白的男人戴着口罩,手里拿着一束鲜花坐在离钢琴很近的地方,左顾右盼。他想起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那时候他每到一座城市,首先想逛的便是书店。每个城市都有一个“新华书店”。不记得是在那个城市里,他好像只花了一块多钱买了一本张爱玲的小说集《传奇》。如今每个城市里都有一座书城,他也没有时间去逛了。
来时的路上,赵云丰曾想过,自己是不是应该拿着一束玫瑰花在这里等她,给她一个惊喜。他看了看时间,网上下单,快递送过来,刚好。网络真好,只要你想要,坐着不动,要的东西就会有人送上门来。此刻他庆幸没有像那个穿着花哨的男人,手捧鲜花傻傻地坐在这里等人,太刺眼了。
对面那高挺的鼻梁上那副墨镜仍然没有摘下来,墨镜后面的眼睛盯着进门的方向,那颗痣仍然高傲地翘着。如果是他等的她,不会这么没有礼貌的。他松了一口气。想主动对方轻松地聊几句,问问对方是不是也在等人。只听得喉咙咕咚一声,脑袋轰地一下,自己都不清楚发出的什么声音。他感觉对方的脸转向了自己,不清楚墨镜后面的眼睛是否正盯着自己看。他一秒钟也呆不住了,连忙拉了拉帽檐,起身灰溜溜地走了,走向了那道旋转玻璃门。
他不知为何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出来了。旋出“都中都酒店”的大门,一下子又回到了现实的世界里。他再次看了看手机,九点五十七分,离约会时间还差三分钟。他像是经历了紧张的约会过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酒店外面是一个很大的广场,广场的东边有几个园林工在侍弄着花草。仔细看去,一位身穿绿色背上印着“市政服务”几个大字,看不出性别的中年人,正在往广场边的一个花圃里栽着几种颜色的花儿。赵云丰看了看时间,刚过了十点。他想起刚刚酒店里那位穿得花里胡哨头发灰白的男人手里的鲜花,禁不住走向那位正在栽花的园林工。
这位正在栽花的园林工见有人走近,抬头看了看。赵云丰讪讪地说:“这花真漂亮。”
“这可不是玫瑰,是月季。可惜也不是我家的。”
赵云丰完全没有想到,园林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实实在在地听出,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他清楚地记得,刚才并没有说这是玫瑰花。这个女园林工不知是想发牢骚,还是在感叹什么。从外表上,赵云丰永远也分不清玫瑰花和月季花的。就像看不出眼前的园林工的性别一样。要他一定区分的话,他只能分为现实中的想象中的。
女园林工还在唠叨:“玫瑰说是最早是从西洋传入的。古人见其娇媚像梅花,香艳如桂花,谐音叫梅桂。又叫火齐珠,阴沟渥丹,火齐欲吐。”
赵云丰想不到一个园林工的嘴里能说出这么多有关玫瑰花的话来,真的是藏龙卧虎。他听说过有把玫瑰花形容为女儿花、怕羞、甚至离娘等等。还是第一次听说有把玫瑰花比作珠子的。他捡起地上一支被园林工清理出来的黄色花儿,一只蜜蜂穿过来围着他手里的花打转。他又一次想起酒店旋转门里的那只蜜蜂。
他想跟这位女园林工再聊点什么。只听得咕咚一声,感觉喉咙堵得慌,像压了块石头。他看了看四周,匆匆离开了市中心的都中都酒店广场,朝东走去。耳边响着园林工清亮的声音:阴沟渥丹,火齐欲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