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正在谋划着再次进入那座城市。那座城市叫深圳。圳,在老家农村就是灌溉农田的排水沟。深圳,却是深不见渊底。他第一次进入时,就见识了深圳的深。这哪里是圳,分明是江湖。
柳青第一次进入深圳,是在上世纪末与本世纪初相交的千禧年间。社会上都流传说千禧年有大事发生。后来他觉得,他的大事是从对深圳的进入开始。那次的进入,是在一个令人烦躁不安的炎炎夏日里,给他印象深刻的是深圳的雨水。也许那个季节不适宜进入。他就像一个失足坠入爱河的懵懂少年,在河里扑腾了几下,上岸后也不记得经历了一番什么滋味。脑子里印象最深的是被呛了一顿水,呛得不轻。
那时候,他在县商业综合公司当安保股长,还兼着商业综合公司下属的一家国营综合商店的经理。手里有权,还有钱。就连公司邝总经理请客送礼,都需要找他走账。他手里有家商店呀,每天进进出出都有流水活钱。商店的生意不用愁,进货渠道,销货路子都是固定的。每天虽说也能见到不少钱,但这钱毕竟不是自家的。这班上着上着,他日子过得空虚了,就有了危机感。他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预感这种好日子不会长久。他必须要提前想好出路。柳青是那种遇到事情心里着急,总爱提前打算的人。
一个人最怕的是无聊。柳青无聊时就用两样事情打发,喝酒,打麻将。这两件事就像上班一样,何况他天生就不会孤独无聊。有一天的上班时间里,他正和几个麻友打着麻将。坐在对面的老麻友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老麻友接完电话后,就一边打着牌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从深圳回来了一个朋友。老麻友说,他年前去了深圳玩了一趟,跟那个深圳朋友去的。深圳朋友是自己开着车的。
坐在左手的麻友打出一张牌,随口问道:“你朋友开的什么车?”
对面的老麻友回答说:“我对车没有研究。白色的,好像是捷达什么车。”
坐在右手的麻友说:“有点像我们小时候在农村,羡慕这县城里家家都有自行车一样,深圳家家都有小汽车吧。”
对面的老麻友说:“我是既省了车费,路上吃饭还没花钱。深圳那个地方呀,我一去就觉得啥都有,就是自己没钱。我们在县城感觉相反,除了有钱,啥也没有。自摸!”
老麻友一阵哈哈大笑,慷慨地说:“晚饭我们一起吃,听我朋友聊聊深圳吧。”
老麻友接过电话后,连着和了几把大牌。柳青开玩笑说:“你那个电话接得真好,是那个深圳朋友旺你,深圳旺你,旺旺。”
大家一阵哄堂大笑。柳青自从老麻友接过电话后,就没有和过牌,输了些钱。上班时他像往常一样到手下那家综合商店里打了个转,顺便向出纳要了五百块钱放在身上,说要回局里陪局领导。局领导实际上就是商业综合公司领导,级别相当于县局级,因此商业综合公司内外都习惯于叫邝总经理为邝局。柳青没有回到局里,而是直奔最近和麻友们活动的窝点。现在输得口袋里大概还剩百把块钱。他并不在乎,打牌嘛,有输就有赢。今天输钱,明天赢钱了就把窟窿补上。手气实在不好的话,他还可以出一趟差,拿发票回来报销。他打牌是不太在乎输赢的。
老麻友连着和了几把后,便草草收场。无论输赢,反正这顿饭是吃定了。酒桌上,柳青很快就跟老麻友的深圳朋友老高成了好朋友。柳青天生就爱交朋友。俗话都说,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在跟新认识的好朋友老高碰杯时,柳青总感觉热血沸腾。好朋友老高举着杯对他说,跟我去深圳玩,吃住全包。柳青听了一口干了杯中酒说,够意思,一言为定。好朋友也一口干了,说,一言为定。
饭后,柳青抢着买单,对服务员说,记在商业公司账上!
第二天一早,柳青盘算着,跟老高的车去深圳玩玩。既能省下车费,又能省去路上吃饭的钱,而且到了深圳还包吃包住。他就要收拾东西走人,突然想起深圳是特区,进去要凭边防证。去县公安局办理边防证,最快也得等一个星期才能把证拿到手。他只好遗憾地留下那位老高的联系方式,那个深圳却深深留在他脑海里。
那天,也是合当有事。柳青打麻将早早把口袋里的钱输光了。这一段时间来,他手气不好,总是输。他感觉到一股不好的风声,打牌时总是心灰意懒的。商店里的窟窿越填越大,他脑子里闪现出了深圳。都说深圳气候好,冬暖夏凉。他试着给那位老麻友的朋友老高打了个电话,那个在供销社上班的老麻友也有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麻将桌上了。只听得那个新结识的好朋友老高在电话那头说,来吧,来吧,我正在融资搞个大项目。老高在电话里特别叮嘱他,记得,边防证哟。
柳青在上次老高走后,就抽空去县公安局办好了边防证,随时准备去一趟深圳。 那里是国家改革开放的前沿,是经济特区。老高竟然还记得提醒他边防证的事,看来是真朋友。朋友老高似乎没有想到柳青会来得这么快,当柳青口袋里揣着边防证,背着简易双肩包站在深圳那位有些陌生的好朋友老高面前时,老高一愣,眨巴着那眼圈有些乌黑的眼睛问他住在哪里。他只好回答说,就住在附近。朋友老高是站在深南大道边一幢金色的写字楼下等他。这时候老高手里的手机响了,只见他一个劲地对着手机说:“来呀来呀 ,我正在融资呢。”
柳青见老高没完没了地接打电话,便说先回去休息,明天再来。他坐了一夜火车,火车上的空调开得很低,确实感觉累,感觉冷。他在附近的“岗厦村”里找了一家私人旅社住了下来。第二天,他早早来到头天见老高的那幢金色的写字楼里。来到十楼的一间不大的办公室里。门口也不见招牌,里面摆了几张桌子,看不出公司是做什么的。里面开着灯,和中央空调。让人分不清白天黑夜。
柳青在办公室的角落里静静地坐着,不知如何是好。老高坐在一张宽大的老板桌后面,突然间抬头与他目光相遇,像是自言自语:“不急,慢慢来。”
柳青只好顺着老高的话说:“不急不急。”
柳青暗自发笑,不明白自己有什么事情可着急的,他本来就是出来玩的。老高问他:“你会打麻将吗?”
你会打麻将吗?这岂不是骂人。在老家连三岁孩童都会玩的游戏。柳青在商业局陪客或者在外面吃饭时,遇到客人里那些不会打麻将或者酒也不喝的,根本不屑于陪,甚至觉得那客人是多么的可怜!如果他不会打麻将,就不会有老麻友,也就不可能认识眼前这位深圳的朋友老高。可眼前毕竟是在一个陌生地方,他不敢说会,只能回答说喜欢。他试探着问:“这深圳麻将也不知道怎么个打法?”
老高说:“深圳麻将就是傻瓜麻将。打法非常简单,只要认识麻将牌的都会打。”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柳青只能跃跃欲试。就在他还不确定要不要上桌的时候,老高一通电话,很快就来了一个穿着黑白条纹T恤,手里拿着一只鼓鼓的黑色手提包的中年男人。和一个矮些年纪轻些的男人。这是柳青没有想到的,深圳的麻友比内地的来得快,真正的深圳速度。
老高对其中那个高个子,向柳青介绍说:“陈老板。”
陈老板握了握柳青的手,脸却对着老高说:“一接到高总的电话,我立马打的过来的啦。”
那个年纪轻些的矮个男人,轻车熟路的就要支开办公室角落里的一张麻将桌。陈老板大方地对老高说:“你朋友第一次来,应该去楼下的餐馆里一边吃饭,一边打牌。我请客啦!”
老高连忙点头称是。柳青便和老高跟着陈老板来到楼下一家名叫“好友聚”的餐馆里。包房里摆放有现成的麻将桌。陈老板喊服务员过来,很快点好菜。等上菜的工夫,几个人都有些急不可耐地拉开了麻将桌。柳青支支吾吾地问:“打多大?”
老高对陈老板说:“我朋友第一次玩,别太大了。”
老高说了个数。柳青感觉不小,在老家从没有玩过这么大的,却也不好说什么。打法果然简单,开打后柳青试探着连和了几把牌。他清楚这是忌讳。君子不和头把牌嘛。柳青虽算不上君子,可是那牌一上手就好得想不和都不行。总不能把要和的牌都拆了打掉吧。柳青看着面前很快堆起了高高的一堆钱,却越打越心虚。毕竟是新环境下新的打法,他很快就有些不适应了。憋得难受,想停下来发一轮烟歇一口气。尽管牌桌上发烟也是忌讳,他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桌上却只有他一个人会抽烟。他烟瘾也不大,只在打牌时偶尔抽上一支。他起身去洗手间,从走廊上的窗户看外面,天空黑沉沉的像要下雨。
柳青回到包房里,菜已经上齐了。老高招呼他:“先吃饭吧。”
陈老板早已经动了筷子,正在撕扯着一只盐焗鸡的鸡腿。他一边吃得满嘴流油,一边同他那位个子矮些的老乡叽叽呱呱说着家乡话。朋友请他吃饭竟然没有一个人想起来喝酒,柳青突然感觉索然寡味。只是打了半天牌,肚子也确实饿了,他便也不管不顾地大吃起来。
饭后再重新坐回到麻将桌上开打时,柳青半天不开和。眼睁睁看着面前这堆钱不断地流走,渐渐在变低。陈老板似乎忘记了桌上其他人的存在,总在不停地和牌,时而嘴里说着柳青听不懂的家乡话。柳青脑子里嗡嗡嗡的,偶尔和一把牌,只听得陈老板说:“差汝一把。”
柳青只好似懂非懂地对陈老板笑着点点头。面前的钱就像是遭遇了一阵风,很快就输光了。他身上的钱也很快就输光了。牌桌上是不能欠账的,欠账打着就没劲。老高对陈老板黑着脸,说:“你包里的钱借点给我朋友,总得给人家机会扳本吧。”
陈老板爽快地说:“要多少,随便。”
陈老板对柳青打开了那只鼓鼓的黑色手提包,里面一沓沓的钱,看着让人心动。柳青却不敢多要,随便借了些 。很快,借的钱也输光了。陈老板再问他借多少,那只黑色手提包里的钱却不见少。陈老板问柳青:“你在老家不是还有一家商店吗?”
老高不满地说:“人家那店是公家的,哪像你?家里连厂房都有得出租!”
柳青不敢再要陈老板包里的钱了。他害怕自己掉进了一个无底洞里。晚上回到岗厦村的那个小旅馆里,柳青总也睡不着。思来想去,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那个陈老板,居然会知道他在老家有一家商店!柳青来时身上的钱确实是在那家商店里拿的。那钱最多只能算是借,因为商店是公家的。这下除掉车票钱,住宿钱,身上的钱全输光了,还落下一身债。和自己打了一场麻将把钱赢走的竟然还是几个陌生人。就连那个老高,也仅仅只在老家吃过一顿饭,充其量只能算朋友的朋友。柳青想到这里,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他连忙提起房间角落里那只简易双肩包,悄悄地走向外面。
柳青沿着深南大道,朝东走着。一路上霓虹闪烁,灯红酒绿。他完全没有心情欣赏夜景,只顾往火车站匆匆赶去。
火车站的大钟显示的是快十二点了,再过几分钟,又是新的一天了。柳青就像梦游一样来到售票大厅,这个时候还有长长的队伍在等候买票。柳青排在靠门边的队尾,一个穿着格子T恤的男子凑过来问他:“去哪里?”
柳青知道遇见黄牛党了。他警惕地看了看身后,又望一眼等候买票的长长队伍。估计排到自己起码要一个小时,还不知道等排到了会不会没有票了。他只好问黄牛党有没有下半夜去嘉禾的票。黄牛党回答说有,把他带到车站广场的一角,让他等着。令他没想到的是,等来的竟是那个刚刚在麻将桌上分开不久的陈老板。陈老板手里拿着那只黑色手提包,见到柳青也没说什么,只是打电话叫来了老高。
老高的脸有些浮肿,像还在睡梦中。老高对柳青说:“你这就不够朋友了。”
老高活动着脖子,看了一眼灯影里的伟人题写的“深圳站”几个大字,说:“你说,怎么办吧?”
柳青看眼前的情形的不可能买票上车走人了,干脆豁出去,喊道:“你们是合起伙来搞我的!”
老高不动声色地说:“愿赌服输。你岂不是逼我把事情做绝吗?”
站在一旁半天 没有吭声的陈老板,左手一把抓住柳青的脖领,右手往他脸上重重的就是一巴掌。
这一巴掌把柳青打得晕晕乎乎的。他再次睁开眼睛时,面前竟然站着一名警察。在老家时,柳青曾经因为打麻将,被警察几次带进过派出所,最后都是找熟人罚款了事。
这里半夜三更的,警察还来得真快。警察厉声问道:“怎么回事儿?还打架呀!”
陈老板连忙向警察陪笑脸:“没事的,警察先生。我们都是朋友在玩的,没有事的啦。不麻烦警察先生,是不是的啦?”
陈老板用身子推了推柳青,嬉笑着完全换了一副嘴脸。柳青想起老家的警察,抓起赌来一个个像打了兴奋剂似的。打牌只要落在那些警察手里,不死也要脱一层皮。他也忙对警察陪着笑脸说:“是的,我们只是朋友闹着玩的。”
警察见柳青身上背着双肩包,让他出示了一下边防证,不放心地看了看柳青,说:“真没有什么事吗?没事自己注意安全。我们的事情可多了。”
警察很快走进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这人来人往闹哄哄的火车站等他们出面处理的事情太多了。柳青眼看着警察离去,轻轻松了一口气,心里难免又有些失望。
一切回到了刚才,站在面前的老高问:“你说,该怎么办吧?”
高高的陈老板站在暗影里,语气狠狠的:“明天必须还钱!”
柳青只能点头默认。他不知道明天去哪里弄那么多的钱,想起不久前出差来过深圳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