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丰记不清是哪一天开始有了QQ,哪一天又开始使用微信的。从QQ名“大风”回到微信真名“赵云丰”仿佛只是一夜之间的事。不得不承认,聊天更方便了,人与人之间亲近了。令人难以想象的是,他变得一有空闲就爱上网聊天,每次一上来就找那只紫色蝴蝶。刚刚开始聊天时,他心里总会想起师姐柳红。他习惯了每天看看镜子里变得灰白的头发,看看渐渐变秃的脑门,想起在螺溪的那段日子。还不到五十的人就爱怀旧,是不是真的老了。
螺溪,一个多么浪漫的名字。一听就能让人联想到,被一条小溪搂抱着,哗啦啦一路向前。小溪虽没有大江大河那般气势磅礴,却是水流不断,经久不枯。比那大江大河温柔浪漫多了。螺溪不产螺,溪水里的特产是比螺金贵得多的甲鱼。甲鱼的个头只有女人的巴掌大小,颜色就像那溪水浸泡着鹅卵石,当地人叫着“石皮子”。溪里的“石皮子”和那鹅卵石一般随水而生,总也不断。野生“石皮子”吃起来那味道,比饲养的甲鱼岂止好百倍千倍。想想就让人口水直流。嘉禾县城流传着一句话:想吃“石皮子”,就要去螺溪。
记得到螺溪小学报到的第一天,面对螺溪小学的大门 ,赵云丰感觉一点也不浪漫。那种感觉真的是大失所望。学校离乡政府还有五公里远,在螺溪的西边,像在一座孤岛上。东边有一座不高的山,属于紫瑶山脉。要翻过山才是乡政府所在的墟镇。学校大门左边缺了一角。右边的木牌上“螺溪小学” 几个黑色的手写大字,“螺”字左边的“虫”字旁颜色明显淡了。远看就像是“累溪小学”。
赵云丰听着有一阵隐隐的哭泣声,仿佛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却又是那么分明,哭泣声从心上划过。原来身边还有一个同来螺溪小学报到的师范同学郑小有。郑小有的抽泣声,引得他也想大哭一场。但是很快,他拍了拍身边的同学郑小有,两个人手拉手走进了螺溪小学。
好在还有“石皮子”。赵云丰和郑小有来螺溪小学的第一顿饭是在学校的厨房里吃的。身穿白衬衫,袖口和领口都扣得紧紧的校长曾凡名,在饭桌上问他俩:“你们一定是听说了我们螺溪的‘石皮子’吧?”
郑小有对曾凡名认真地点点头说:“嘉禾人谁不知道螺溪的‘石皮子’呢。”
赵云丰顺口说到:“想吃‘石皮子’,就要来螺溪。”
曾校长笑着说:“算你们有口福。今天也是个好日子,我们从老表手里买到了几只‘石皮子’。”
“‘石皮子’来咯!”饭桌上几个人正说着,一声清亮的女声带着一股诱人的香味扑面而来。
曾校长忙介绍说:“这是柳主任 ,也是你们的师姐。”
“师姐!”赵云丰和郑小有异口同声叫了起来。
“我叫柳红。”师姐说话时脸蛋红扑扑的,带几分羞涩。柳红是赵云丰和郑小有在嘉禾师范的上两届学长,正式身份是螺溪小学教导主任。他们两个来报到之前,学校里只有曾校长和柳主任。暑假里刚调走了两位老师。曾校长感叹说:“正所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柳红补充说:“我们还有铁打的曾校长。”
曾校长说:“我家在螺溪,人也老了。也没地方去了。”
菜上齐了,曾校长笑着说:“今天我们全体教职员工都在,就算是开学前的一次聚餐吧。欢迎两位年轻老师的到来!”
赵云丰看一眼坐在饭桌上的全体教职员工,除了他和郑小有,还有曾校长,柳红。柳红正在喊炊事员:“胡阿姨,快来一起吃!”
曾校长说:“她就不用招呼了。”
柳红说:“胡阿姨是曾校长夫人,是我们学校的炊事员。”
曾校长用筷子指着那盆柳红端上来的大菜说:“尝尝,‘石皮子’。”
郑小有夹一块裙边放进嘴里,认真地吃着。柳红忙问:“味道怎么样?”
郑小有点点头。身为螺溪本地人的曾校长很自豪地说:“外头市面上那些饲养的甲鱼跟我们这‘石皮子’是没法比的。”
赵云丰也连忙动起了筷子,说道:“这应该好比野生的和家养的。”
曾校长说:“饲养的甲鱼又肥又大,颜色也像那肥料的颜色,黑黑的。我们的‘石皮子’只有女人的巴掌大小,颜色淡黄,真有点像溪里的石子。两者的区别关键在这个吃味上面,‘石皮子’吃起来肉质鲜嫩,脱皮脱骨。而饲养的甲鱼吃起来,肉和骨头黏黏扯扯的,一点也不清爽。”
赵云丰对这螺溪的第一顿饭可谓终生难忘。每想到螺溪,就会想起柳红,想起那“石皮子”。当然,还有跟郑小有在一起的那段岁月。两个人同睡一个房间,学校是分配他们一人一间房的。郑小有嫌事多,尤其觉得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来得早,两个人睡一个被窝里暖和。
夜晚寂寞,郑小有顺手拿起床头的吉他装模作样地边弹边唱:“送你一朵玫瑰花,师姐是我的梦中人。多多多多多多来米米多希拉,柳红是我的梦中情人……”
吉他是赵云丰买的,花掉了他大半个月的工资。还在上师范时,有一次在剧场里看省歌舞团下来演出,看着歌手在台上把一把吉他鼓捣得像一个小乐队,他迷上了吉他。直到拿到自己挣的第一份工资后,赵云丰便买了一把“红棉”牌吉他。买吉他时配送了一本练习曲,里面的歌曲《献给爱丽丝》、《爱的罗曼史》、《蓝色的爱》……都是献给爱情的歌,难怪都那么好听。赵云丰看着那五线谱像花瓣,更像是一只只小蝌蚪,他想象着小蝌蚪游呀游,游到师姐柳红的身上……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响起了师姐柳红的声音:“还不睡觉呀!”
郑小有吓得不敢再弹了,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却是暗潮汹涌。
赵云丰看着黑暗问道:“玫瑰花到底是不是月季花 ?”
郑小有说:“什么呀!玫瑰花代表爱情。”
赵云丰:“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师姐请进门来?”
说话时,郑小有真的在黑暗中打开门往外探了探头,很快又跑回到床上,钻进被窝。郑小有忽然神秘兮兮地说:“我们师姐可是女人中的极品。”
赵云丰若有所悟:“看来螺溪不但有‘石皮子’,还有田螺姑娘。”
郑小有说:“你还记得《书剑恩仇录》中的香香公主吗?身上那股香味,连乾隆皇帝都着迷。”
赵云丰恍然大悟,说:“我还一直以为是‘石皮子’的香味呢。”
前不久,郑小有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本金庸的《书剑恩仇录》,赵云丰一个通宵就看完了一本书。心里却像郑小有一样好奇,两个人折腾了一夜怎么都弄不明白,女人身上怎么会有如此奇异的花香味呢?
校门口有几个花圃,大都种着大蒜,香葱等 。其中有一个花圃被柳红种着花,每到春天,就开满各种颜色的花儿。有一种花,粉红色的、黄色的开得特别艳丽。郑小有说是玫瑰,柳红说是月季。两个人常常争得不可开交。最后赵云丰裁定,黄色的是月季,粉红色的为玫瑰。赵云丰常想,他一辈子也分不清月季和玫瑰花的区别。
吉他和花儿让螺溪的岁月变得浪漫起来。孩子们是那么的可爱,很快就一个学期过去了。到第二个学期过去,就是一个长长的暑假。农村的孩子不用补课,老师就相对闲些。闲了,柳红说想在学校静静地看看书,充充电。郑小有忙接口说,回家去也没有什么事情。他家也住县城,只有赵云丰家住农村。自从赵云丰考上师范以后,父母习惯了他不在家的日子,也就不指望他回去帮家里做农活。
赵云丰师范毕业刚分到螺溪小学时,父亲怕他不习惯,想送他过去,顺便看看儿子的工作环境。他拒绝了父亲,说以后等他进了县城成了家,再接父母过去。父亲通情达理,说,也是,等你进县城当老师了我们再去看你。
暑假里,螺溪小学里就剩下三个人。难得的安静。赵云丰想起上学时,每到暑假里,他就有很多的想法。最想的是呆在学校里,享受那份安静。现在不是小时候了,现在有了师姐柳红,当然还有影子般的郑小有。可惜,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来不及给人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暑假很快就过去了。
新学期开始了,郑小有却忙了起来。原因是他在《西昌晚报》发表了一篇散文,题目就叫:《玫瑰和月季》。文章简单谈了一下玫瑰和月季的区别,着重谈论了一番东西方文化的差别。赵云丰找来样报一看,见这篇文章上写的不全是他们三个争论的话题吗?要署名也应该署上他们三个的名字,至少也应该有师姐柳红的名字呀。他把自己的想法跟师姐柳红一说,师姐柳红却很淡然,说无所谓,我们三个不管是谁的观点,只要能发表出去,都是好东西。
赵云丰觉得师姐柳红说得对,尽管《玫瑰与月季》很多的观点出自他的嘴里。他看着郑小有常常被县里别的学校请去谈文学,看着师姐柳红一副淡定的样子,他就更无所谓。
新学年开始后,很快就又到了寒冷的天气。一个周末的中午,螺溪小学的三个年轻老师来到学校后坡。躺在厚厚的草地上,暖阳像一床被子盖在身上。风吹着草沙沙作响。躺在中间的柳红坐了起来,目光看向远方问道:“你们说,我剪短发还是留长 发好看?”
赵云丰回答说:“短发精神,但我更喜欢女人长发飘飘。”
柳红回过头看着郑小有,问:“你说呢?”
郑小有说:“师姐的长发短发我们都喜欢。”
柳红笑了起来:“还是小有会说话。”
一放寒假,就快要过年了。暑假可以不回家,过年一定得在家过。 过一个年又长了一岁。令赵云丰头痛的是,父母亲过年时最关心的是他成家的事。他是家里的老大,弟弟高中毕业没考上,一个妹妹还在上初中。赵云丰自然把柳红当作他成家的对象,只是他不想把家安在螺溪。想到对象,他又很不放心。柳红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毕竟身边还有个影子般的郑小有。寒假回家的第一天晚上,赵云丰失眠了。这是他印象深刻的一次失眠。他一心想着快些结束寒假,快些回到螺溪,当面问问柳红。也问问郑小有心里怎么想的。
赵云丰好不容易熬到过完年。回到学校见到了柳红,也见到了郑小有。他在家里失眠的晚上积蓄了许多的话,却问不出来。三个人在一起又像过年前一样,他觉得这样挺好。
终于有一天,他在学校后坡边的一个被农家废弃的草棚子里,看到了柳红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却是面对郑小有问出的同样的问题。看来,这个问题不光是他赵云丰要面对。过年大家都长了一岁,都要面对实际问题。柳红难以取舍的二难选择。她看看赵云丰,又看看郑小有,半开玩笑地说:“你们两个谁要是能扎根螺溪不调走的话,我就嫁给谁!”
这算什么话呀,这话分明就是定心丸,让赵云丰心里踏实多了。从小到大,他最害怕的是与人同场跑步等竞技运动。可是比定力,如扳手腕等却跟别人有得一拼。他也没有调动的路子。只要柳红在,他根本就不想离开螺溪,他愿意陪柳红在螺溪呆一辈子。
郑小有也仿佛在和他比定力,从没听他提起调动的事。只是常常见他带着“石皮子”回县城,说是孝敬父母。直到有一天,上午的最后一节课,赵云丰没事提前来到学校的厨房里等饭吃。胡阿姨问他:“你也要买‘石皮子’吧?”
赵云丰莫名其妙地摇摇头。胡阿姨说:“现在‘石皮子’难买,价格飞涨。养鸡的舍不得杀鸡吃呀。”
胡阿姨的话让赵云丰想起确实很久没有吃“石皮子”了。他心想只要跟柳红在一起,天天吃萝卜青菜也愿意。见他一头雾水的样子,胡阿姨说,以为他也要买“石皮子”去送礼。胡阿姨问他:“听说小有买‘石皮子’送人,正活动着调进县城的某个机关。”
胡阿姨的话,让赵云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说:“好事呀。”
的确是好事。胡阿姨看一眼赵云丰,忙做饭去了。赵云丰想着要立刻把郑小有调走这个好消息告诉柳红。柳红却还在上课。
赵云丰只好把心里的高兴憋着,转眼又到暑假了。临近放假的前两天,赵云丰上完上午最后的一节课。想着郑小有要调走了,该跟柳红庆祝一下。他要穿上那条挂在门背后的石磨蓝牛仔裤,却不见了。那肯定又是被郑小有穿走了,或者是去县城办什么事情了。其实那条裤子是郑小有买回来的,赵云丰也很喜欢。两个人高矮胖瘦差不多,也就不分彼此,两个人平时都习惯了。
赵云丰懒得管这些了,心里只想着柳红。他要快些见到柳红。他来到柳红的宿舍门前,门虚掩着。他故意轻轻推开,想给她一个惊喜。却被眼前一幕惊呆了!柳红和郑小有两个人的嘴巴紧紧吸在一起,郑小有身上正是穿着他想要找的那条石磨蓝牛仔裤。没有人注意到门被推开。赵云丰只能悄悄地掩上门,退了出来。一个人跑到学校后坡,忍不住哭了起来。
原来师姐柳红当初说的是反话。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不想往好处走呢。他想起父亲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你呀,做事情永远就是那么被动,永远就是这么不用等。这也许是你的福气,你的命呀。
他回到老家,回到父母身边。可是有些事,有些想法是不能对父母说的。他对父母说,暑假学校轮到他值班。他没有地方好去,只能回到学校去独自呆着。其实学校有曾校长,其他老师是不用值班的。曾校长家离得近,每天早上都会来学校打个转,收当天的报纸,顺便看看。曾校长告诉赵云丰说,郑小有和柳红要调县城新单位了,调令已经到教育局了。
曾校长问他:“你不会现在才知道吧?”
曾校长说完,也没有注意到他的漠然表情,就要回去忙农活了。螺溪小学突然间变得空空荡荡的。
小学里静静的,他像是梦醒一般,认真梳理一遍刚刚做过的梦。师姐说要嫁给留在螺溪小学的人,完全是反话。他清楚地记得那次,教育局的人事股严股长那次在饭桌上对着那碗“石皮子”大快朵颐,赞不绝口。师姐柳红乖巧地说:“严股长要是喜欢吃‘石皮子’,就多来我们螺溪视察工作。”
严股长自然不会常跑来螺溪小学视察工作,也没有这个必要。坐在县城的家里,同样能吃到螺溪的‘石皮子’。比如郑小有常常提着“石皮子”回县城不是孝敬父母,而是为调动直接提到严股长家。
郑小有带着柳红离开螺溪小学那天,是在暑假快结束的一天。柳红不敢面对赵云丰,想趁假期他不在时拿东西走人。其实整个暑假,赵云丰就呆在螺溪小学,他实在是没有地方去。
郑小有和柳红搬走时的整个过程,赵云丰都反锁在自己宿舍里。他听着外面的动静,听着两个人的东西一起往一辆小四轮上放。直到听见“嘀——”的一声,小四轮开走了,他的心彻底一下子空了。
这是哪里呀,自己怎么会在这里?赵云丰有些怀疑地看了看安静空荡的四周。原来这里是这样的荒僻,是这么的无聊。他再也静不下来了,来到县城,像特务一样跟踪郑小有和柳红。他来到县政府大门,想看看柳红和郑小有新的工作单位,被传达室老头拦住不让进。他只好来到柳红家窗户下,呆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人很疲劳,头脑却格外活跃。一个激愣,他竟然憋出一句:吉他与玫瑰,东方与西方。
一阵凉风吹过,赵云丰心想,螺溪那个地方是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