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风猛烈地席卷着茫茫戈壁滩,沙子被吹到了天上,一片灰黄而又沉重的幕布由远及近呼啸地盖了过来,天地混沌,尘沙遮光蔽日,像极了妖魔鬼怪兴风作浪来势凶猛的样子,又仿若世界又回到了盘古开天辟地之前,那时候,天和地之间没有一丝缝隙,混沌不堪,除了盘古老人家睡觉的鼾声,这个世界便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如今也是如此,沙漠中大风鬼哭狼嚎,很难让人联想到在这不毛之地会有生命存在……
有时候,我常幻想,是不是其他世界也有像我一样的驴子存在?比如火星、土星、冥王星,或者宇宙中其他星系,也许在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天际中,我一直认为世界是以我为中心自我旋转的,后来我发现悲怆也这么认为,后来的猪狗牛兔辰龙巳蛇也都这么认为,你认为世界是你的,他认为世界是他的,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在各自持有的口水中被争来夺去。再后来,我发现这狗卵的世界谁都不属于,你活你的,他活他的,谁的存在与否与世界都没有毛球子关系,那些企图建立某种联系伸张各种学说的买卖,也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而撒的一泡尿而已,他们会捧着热忱的灵魂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发出惊世骇俗的疑问: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天上的星星繁杂众多,谁跟谁之间有毛球子关系?沙漠之中,那么多沙粒,谁和谁摩擦起了静电?睡个觉生了个新石头?谁能说明白?谁能说得清?但仔细想想,有些关系是可以你情你愿地攀附的,比如自恋的进入某种幻境,或者瞥一眼喜欢的东西就欲罢不能。沙子和尘,也可以解释为组成宇宙这庞然大物最基本形态,强加附会之后又能从中挑选出无懈可击的真理,想想也是醉翁之意不在于酒,在乎胡说八道之间,不仅能找到撬起地球的支点,还他娘的是一花一世界,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我不断思考,企图逃脱沙漠这荒蛮之笼,粗粝的灵魂如同被研碎石头,在沙漠中格格不入,又惶恐在岁月的碾磨下,坚硬的石头被揉成沙子,驴生荡然无有意义。悲怆时不时的提醒我,说我百无聊赖,尽想些毫无用处的勾当,应该再务实一些,比如:多存些粮食,或找个丰满的母驴交配,然后生一群驴子,建立个大驴王朝,自己做个驴王,就像其他动物一样,亮出雄伟的阳具,自己就是个“头儿”。我备受嘲讽,对此嗤之以鼻,但却十分好奇,本质上都是球大个事,居然能日出个黎明,日出个改天换地?尽管我与悲怆相处在同一棵胡杨树下,但内心世界截然不同,在彼此认知的盲区里,我们才是真实的自己。然而,这一切都极不稳定,每时每刻都在不停地变幻,如细胞更新,日月旋转,时光流淌。
在我的认知中,每粒沙子都是沙子,众多沙子的集合被称之为沙漠,但在无法触及的意识世界里,沙子是荡然无存的,或者说存在与否都可以视而不见,尽管我们长年累月生活在沙漠,却常常垂涎幻想除了沙子以外的任何世界,那种既遥远又陌生的神秘总令我为之向往,那种怦然悸动的感觉总是挑动着我敏感的神经,滋养着驻守在干涸之地落寞的灵魂,我仰望天空,感受太阳的焦灼、光明、忧虑,月亮的悲喜、害臊、激动和清澈如洗,即使这一切都如同梦幻,我都从中咂摸出自己生命的意味。
驴生百般无聊,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孤独地发呆,沙漠广阔无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几件新鲜事,原始的冲动就是活下去,无聊地活下去,再找有趣的事情来充实自己。我与悲怆就这样生活在沙漠里,日子没有尽头,沙漠没有尽头。
悲怆是只老实谨慎的鸵鸟,个儿高挑,脖子细长,有双健硕完美的长腿,长长的眼睫毛,巨大的翅膀,走起路来像T台上的模特,她性格温婉,胆小内向,但对我总是摆出盛气凌驴的样子,好像她天生是我的冤家,我天生亏欠于她。
我常与她商量,一起走出沙漠,能走多远走多远,能飞多高飞多高。我们常常晚上促膝长谈,天马行空,没有边际。到了早晨,一切宏图伟业都随着太阳升起蒸发无影无踪,像露珠,长年累月如此循环,我们沉沦在慵懒的世界,迷茫而失落,快乐也失落,又企图寻求新的突破,超越自我,然而这样的设想与行动,总是遥遥无期。
天慢慢暗了下来,像黑水吞并黄昏淹没沙漠,刮了一天的风逐渐平息下来,被风卷起的沙子尘埃落定,有了新的归宿,像是历经了一番长途跋涉的旅行,筋疲力尽,随遇而安。有时,我也渴望变成沙子,风一吹,随风舞动,想到哪里,就到哪里,风一停,就抵达了一个新的世界,飞来飞去,永不停歇,飞累了,就死在沙漠里,皮囊、骨头、毛发都腐烂,揉碎成沙子,像星星一样的沙子,如果灵魂有幸,就飞到天上变成星星,像沙子一样的星星,天地之间,肉体和灵魂相互遥望,想一想,都是很浪漫的事。这世界上有很多浪漫的事情,驴生最浪漫的事,应该是和悲怆在一起面对沙漠中的各种困难,很多时候,我们来不及享受浪漫的时光,就被危险、灾难夺去了所有幻想。
天,黑到了尽头,漫天的星子爬上苍穹,悲怆蜷缩在胡杨树下睡着了,呼吸匀称,安静平和,整个身体与黑夜融为了一体,也许,我们都是黑夜的一部分。当我们心绪宁静的时候,就能感受到整个身体和大自然链接在了一起。宇宙的权眼正默默地注视着一切,给我们带来了巨大抚慰。想着想着,我翻身而起,向着远处的沙丘走去,星空下沙漠跌宕起伏,美不胜数,心中不禁赞叹,我们错过了多少平凡而美丽的日子?我一边欣赏着夜色,一边蹑手蹑脚地挪动步子,生怕一不小心惊扰了悲怆,正这样想着,悲怆叫住了我。
“去哪?”
“撒泡尿,顺便看看星星。”
“这么晚了,有什么好看的?”
“睡不着,我想……是该找个时间,离开这了……”我转身望向悲怆。
悲怆似乎并不理会我,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了起来。她蜷缩在天地之间,渺小无助,却又明净如月,此刻,我心中涌起一阵悲悯之情,我可怜悲怆,心疼她无数个日夜的陪伴,心疼她在这荒莽之地受尽了委屈。我想: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带着悲怆,走出这茫茫的大漠。有时候,我也会这样想,悲怆有着巨大的翅膀,为什么不选择飞出沙漠?思来想去,我得到一个结论,她肯定舍不得我,不忍心把我独自扔在荒无人烟之地。想着想着,备受感动,眼泪居然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有时候也自嘲:她有着巨大的翅膀,不肯飞翔,我四脚无力,却企图走出沙漠,这世间的事就是荒唐,有心者无力,有力者无心,从来就是乾坤颠倒,无能为力。
我安静地坐在沙丘上。仰望苍穹,一望无尽的天际布满星光,在星辉的勾勒下,远处的沙海高低起伏,雄浑浩壮,波涛澎湃,像无数浪花向前翻滚,无穷大的远方,无穷大的幽深宽广,无穷大的心灵遐想。
不知道什么时候,悲怆来到了我的身后,她默默地靠近我坐下,目光投向黑压压的沙漠尽头。
“你醒了?”
“冷不冷?”
“不冷!你呢?”
“不冷!”
她正起身子,又看向夜空,转头注视着我,问到:“想什么呢?”
“想和你走出沙漠!”我真诚地说。
“都十年了,我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好……”
“是该做出抉择的时候了,我们要好好计划一下!”
“走出沙漠那是天方夜谭,不过,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陪着你。”
“好!明天咱们就出发!”我爽快地答应着。
“你看这夜色多美!天上的星星在对我们眨眼!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吧!”悲怆丝毫不理会我在说什么,放佛这样的探讨已经麻木或者习以为常,她一边用夸张的言语嘲讽着我,一边转身离去。显然,她对我的想法毫不在意,或者假装并不放在心上。
相比而言,悲怆比我更加务实,她熟知生活乃至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寻求更高的理想,而是能安于现状,拿得起,放得下。她比我更加笃定,面对一切困难和未知,她都显出高于常人的智慧。她是一只鸵鸟,我始终认为,她是一只长着翅膀的骆驼,始终视她为天地或造物主创造的奇迹,尽管如此,悲怆也逃不过世俗的羁绊,有时候,她也表现出的焦灼不安的一面,这种焦虑常被她用其他方式掩盖,长年累月地积压在心中且以形成习惯,她很少向外部世界透露真情,就像习惯了干涸的沙漠,不再渴望生机盎然的平原和大海是一样的道理,好在她性情温和,总能痛苦的心灵折磨中摆脱苦难,因此,总能明心见性,如死涅槃。
就像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就像天上的闪电,乌云和乌云相互碰撞,明晃晃地就冒出许多火光来。悲怆惧怕闪电,每次闪电来袭,她都颤抖着身子,将长长的脖子勾搂住老胡杨的躯干,把头裹在翅膀底下。有时候,我也在她的翅膀下躲避风沙和雷雨,我能感受到她的温暖和心跳。小时候,在母亲怀里,有着同样的感觉。每次在悲怆翅膀下躲避灾难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母亲,然后偷偷流泪。我发现,尘世间的爱都非常粗暴凄凉,当你真心思念谁时,谁就注定已经不在尘世。
母亲离我已经太过遥远,遥远地如同天上的星星,听说驴死了能变成天上的星星,我一直幻想母亲的样子和我死了变成星星的样子,想着想着,我把天上所有的星星都当成了母亲,我看着这颗星星闪着光亮,我就安慰自己,这就是母亲,我看见那颗星星寂寞,我就认为是不是我认错了母亲,那个星星就开始黯然伤神?我朝着苍穹叫了一声“妈!”那颗寂寞的星星突然明亮起来,后来,满天的星星都闪闪发光,我断定,我死后也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回到悲怆身边,将身子偷偷地靠紧她,企图告诉她,我会陪着她,直到我们都死去,都变成天上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