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故乡,大佛寺是个绕不开的话题。
新昌大佛景区,群山环抱,松竹叠翠,楼台寺庙,错落有致。与其他按中轴排列的气派寺庙不同,这里借山就势,随物赋形,有一种“深山藏古寺”的含蓄,“禅房花木深”的韵味。
一进山门,两池碧水,一片天光;苍岩黄墙,古木萧森。左行见一“石城古刹”牌坊,边柱上有联云:晋宋开山,天台门户;齐梁造像,越国敦煌。穿过牌坊,走进第二道山门,只见大肚弥勒袒胸露乳,开怀大笑;背后韦陀持杵而立,表情严肃。踏上一条石板甬道,右边危崖千尺,左边翠竹万竿。甬道并不平展,循势抬升;也不率直,移步换景。走到甬道尽头,又遇峭壁挡路。“僧过不知山隐寺,客来方见洞开天。”往右一拐,大佛寺就在眼前。
寺分五层宝阁,飞檐挑角;自下而上,层层缩小;楼顶为歇山式,取名为“逍遥楼”,系颜真卿真迹。以下依次是“弥勒洞天”“三生圣迹”“大雄宝殿”“宝相庄严”。整个建筑红楼灰瓦精巧稳重,依崖而筑浑然天成。
别的寺庙,总是拾级而上,凛然巍然;而大佛寺,却要顺阶而下,躬身亲民。只见岩顶草木似髻,甬道蜿蜒而下,佛寺平易近人,这时会心生何名大佛的疑问。等到跨进大殿抬头仰望,霎时有种巨大的震撼,原来这佛是一座山,山是一尊佛!置身于巨像大佛之下,沐浴在金碧辉煌之中。巨大的弥勒佛石像盘膝而坐,微笑俯视着芸芸众生。细瞻面容:秀骨清相,婉雅俊逸,端庄慈祥。额部宽阔,鼻梁高隆,眉眼细长,方颐薄唇,两耳垂肩,顶有螺髻。身披袈裟,中胸袒露,衣着绉招,自然流畅。身段秀丽,体态匀称,给人一种超脱、庄严的感觉。
瞻仰着,遥想着,一千六百多年前三僧凿佛的艰辛,一方巨岩成为江南第一大佛的可能。
据《高僧传》记载,公元345年,高僧昙光为领略浙东的奇山异水,尤受当时高僧竺道潜和支遁归隐浙东的影响,也慕名来到剡县东南的石城山。见这里岩石嶙峋,壁立千仞;古树苍苍,飞瀑泱泱;曲涧微转,幽洞深邃,于是心生喜欢。
当年石城野兽出没,荒无人烟,昙光披荆斩棘负杖前行。狂风暴雨,劈面而至;虎啸猿啼,令人胆寒。他见崖开石室,遂歇其中。朝出乞讨,暮返室中,如是三日,梦见山神或作虎形或变蛇身前来恐吓,昙光毫不畏惧。又过三日,山神终以石室相让,昙光就此定居。后砍柴与采药者渐来,信佛及学禅者稍有,昙光于室侧拔茅搭舍,渐成寺宇,取名隐岳。
仰望崖壁上的石室,上无路可登,下无径可降,终究何人所凿?遥想昙光当年,又是如何入室?有传其武功高强,所创“蟹行八步”,遇柔则柔,遇刚则刚,能攻善守,变幻莫测,走进石室殊非难事。也有说昙光是从侧山攀到崖顶,再附绳降下,进入崖壁中间。其实如何进入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忠诚信仰、坚韧意志、无畏勇气。狂风暴雨不能挡其道,荆棘遍地不能阻其情;毒蛇猛兽不能吓其胆,山神警告不能改其志。就这样风餐露宿,筚路蓝缕;就这样经声悠扬,霞光满天。
但寺庙毕竟是简陋的,佛像也是寒酸的。南齐永明四年(486),隐岳寺迎来了新的住持,他的名字叫僧护。
据梁释慧皎《高僧传》卷一三《梁剡石城山释僧护》介绍:“释僧护,本会稽剡人也。少出家,便克意常苦节,戒行严净。后居石城山隐岳寺。寺北有青壁,直上数十余丈,当中央有如佛焰光之形。上有丛树,曲干垂阴。护每经行至壁所,辄见光明焕炳,闻弦管歌赞之声。于是擎炉发誓,愿博山镌造十丈石佛,以敬拟弥勒千尺之容,使凡厥有缘,同睹三会。以北齐建武中(494—497),招结道俗,初就雕剪。”
僧护数次意外看到,仙髻岩千尺岩壁之中,隐约着一尊端庄慈祥的烨烨佛像;多次经过那道峡谷,耳畔传来凤鸣龙吟的美妙音乐。这是梵音法语的召唤?还是七彩佛光的昭示?僧护于是朗声发出“愿造弥勒,敬拟千尺”的宏愿。
从公元486年开始,不管雨湿芒鞋,还是雪满袈裟;不管是毒日当头,还是月华满身,僧护到处募化,悉心准备;苦心孤诣,殚精竭虑,终于在第十年的公元494年动工兴建。
当第一声鸟鸣唤醒翠谷,第一缕晨曦照进石城,僧护和一干工匠,腰系着绳子,背负着工具,头顶着青天,从崖顶下荡到石壁上方。他们一手握着钢凿,一手拿着铁锤。一记响亮的叮当,几粒迸溅的石火,震荡着幽幽深谷,震飞了古树宿鸟,震跑了松鼠麋鹿,震下了残月晨星。
不知磨短了多少钢凿,不知震裂了多少铁锤,不知积起了多少老茧,不知流淌了多少血汗。不管是冷雨浇岩,还是白雪盖壁;不管是大雾锁谷,还是骄阳烤山,叮当不绝,此起彼伏;汗似雨飞,晶莹闪烁。僧护他们像展翅的雄鹰,贴壁的蝙蝠,饥了,啃一把挂在腰上的饭团;渴了,嚼几片垂在岩间的草叶。这时的叮当声,应和着明亮的山泉,追逐着多彩的流云,歌唱着神圣的意志,传递着不屈的信念。飞鸟回来了,应和着,飞翔着,在他们的身边盘旋;麋鹿回来了,携野兔,带松鼠,在他们的头顶翩舞。
再坚硬的石壁,如果与坚定的信念相遇,最终也会软化;再冰冷的悬崖,如果与火热的真情相逢,最后也会融化。就这样,叮当之声,穿越孤独,穿越岁月;穿透坚硬,穿过艰辛。“疏凿移年,仅成面璞。顷之,护遘疾而亡。临终誓曰:‘吾之所造,本不期一生成办。第二身中,其愿克果。’”由于长年辛劳,僧护终于病倒。看着岩壁上仅仅凿出的轮廓,他喃喃地说着来生再造,终于赍志以殁。愚公把移山的希望寄托给子孙,僧护则把凿佛的信念寄望于来生。
僧淑继承师傅衣钵,凿岩不止。他拿起粘着僧护血汗的钢凿和铁锤,系上留有师傅体香和温度的腰索。锤声开始有些生涩,有些凄凉;接着变得流畅,变得昂扬。叮当,意志之声又在南明山谷响起;叮当,信念之歌又在石城山上嘹亮。诧异的鸟兽们听着听着,又开始唱起了歌谣,跳起了舞蹈,共同庆祝着僧护的复活。
僧淑率领众人凿呀凿,冬去春来,不知几年,一尊巨大的弥勒石像已有眉目,但仍肤浅。再继续凿吧,炉子倒了,钢凿钝了,脚手架散了,资金早没了。僧淑忧心忡忡地踱出山门,走到象鼻山下,看见有两个小孩用一根稻草芯在一块大岩石上来回牵动,岩石下已堆满了草粉。僧淑觉得奇怪,就问两个小孩:“你们是在磨草粉,还是在锯岩石?”两个小孩齐声回答:“锯岩石!”又问:“能锯开吗?”两个小孩“虎”地站起来脱去上衣,笑嘻嘻地说:“只要有恒心,稻草也能成!”僧淑幡然醒悟:“对阿!只要有恒心,万事能做成!”于是返回寺院,不分昼夜,不论孤苦,不停地雕凿着弥勒石佛。最终因“运属齐末,资力莫由,未获成遂”,被迫停工……
看来,单凭民间自发的薄弱力量凿佛,已是杯水车薪;只靠几个僧人的宏图大愿,终也无济于事。只有依靠国家意志,王朝权力,才能完成这一旷世鸿业,佛界盛典。于是就有了“三道人”托梦陆咸,最终被纳入梁朝文化工程的奇事。
梁释慧皎《高僧传》卷一三记载:至梁天监六年(507),有始丰令昊郡陆咸罢邑还国,夜宿剡溪,值风雨晦冥,咸皆危惧假寐,忽梦见三道人来告云:“君识信坚正,自然安稳。有建安殿下感患未瘳,若能治剡县僧护所造石像得成就者,必获平豫。冥理非虚,宜相开发也。”咸还都经年,稍忘前梦。后出门乃见一僧云,听讲寄宿,因言:“去岁剡溪所嘱建安王事,犹忆此不?”咸当时惧然,答云:“不忆。”道人笑曰:“宜更思之。”乃即辞去。咸悟其非凡,乃倒屣谘访,追及百步,忽然不见。咸豁尔意解,具忆前梦,乃剡溪所见第三僧也。咸即驰启建安王,王即以上闻,敕遣僧佑律师专任像事。
愚公移山,最终感动了上帝;少女溺海,最后化成了精卫,这两个故事不知感动了多少世人。而托梦陆咸的三道人也好,一僧也罢,其实都是僧护的化身。正因为僧护的精诚所至,才换来建安王乃至梁武帝的金石为开。
其实,僧佑与其说是受建安王萧伟的邀请,还不如说是受了两位前辈的精神感召,他年逾古稀千里迢迢赴剡主持凿佛工程。虽患脚疾,行走不便,一到石城,马未解鞍,人没洗尘,就匆匆赶到荒芜的工地。这时的工地“硕树朦胧,巨藤交梗”,僧佑派人“原燎及岗,林焚见石”,两位前辈虽然“疏凿积年”,但“仅成面璞”。造像只着手于佛的面部,其他部位取自然之势,未经人工雕琢。就是其面部雕造,在僧佑看来,也是“失在浮浅”。
《高僧传·僧护》记载了僧佑改造大像的工程:“椎凿响于霞上,剖石洒平云表,命世之转关,旷代之鸿作也……乃铲如五丈,更施顶髻,及身相克成。”僧佑的改造工程浩大,并且造像也不同于僧护,就是沿着仙髻岩壁凿进五丈,岩壁变成石窟,浮雕改成圆雕,“扪虚梯汉,构立栈道,状奇肱之飞车,类仙腹之悬阁,高张图范。”
这时的叮当声比以前更加繁复,更加激越,更加高亢,引来了飞瀑流泉的和鸣,竹呼木唤的致敬;引来了虎啸龙吟的歌唱,鸾翔凤舞的高蹈。响起的叮当如梵音悠扬,洒下的石屑如天女散花。当最后一锤敲落时,霎时山崩地裂,金光四射。所有的鸟儿都飞临上空,眼睛盯住同一个地方;所有的走兽都聚集欢呼,声音充满着幸福吉祥。一尊石佛坐像,如弥勒转世,菩萨再生;美轮美奂,光芒万丈。
僧佑率众用了四年时间,到公元516年,凿成“洞中十丈金身”。
今天的寺院,大殿不大,紧挨千尺山崖;佛像四周,皆是山体开凿。佛像体态匀称,气度娴雅,超凡脱俗;面容沉静,微翕唇间,略敛笑意。佛高约16米,盘膝相距10.6米,头高4.8米。试想一下,大佛头部尺寸占坐像全高的三分之一,比例似乎严重失调。但是立于佛像前,抬头仰望佛像各部,却觉得处处匀称协调。且因眼珠中空,造成另一种奇特景观:无论站在什么角度瞻仰大佛,都会觉得佛的眼睛随你转动,隐含微笑的目光始终和你对视。
大佛造像各部比例配置,匠心独运;凿成深穴代替眼珠,极富工巧。头部放大,目长与掌宽几乎相等,真是巧夺天工;凿穴代珠,不仅内含“诸法空相”的哲理,且具极佳的视觉效果,令人叹为观止。要知道佛像的瞻拜者主要是通过仰望接受启示、进行洗礼,对于十分高大的佛像,就必须处理好视差关系,适当放大头部,凿穴代替眼珠,便于亲接佛身,加强真实感受。
再次把虔诚的目光投向大佛,只见它静坐石穴,身饰黄金,光彩灿然。顶有螺髻。石穴后壁上有圆晕,正当佛首,相距不差毫厘。佛像面容清瘦秀骨清相,婉雅俊逸。额部宽阔,鼻梁高隆,通于额际,眉眼细长,方颐薄唇,两耳下垂几及于肩,表现了佛陀沉静、智慧,坚定、超脱的内心世界。从整体上观察,则体态匀称,身段秀美,气度娴雅。上衣披于两肩,中胸袒露,衣着襞褶,流利如绘画的线描,准确地表现出人体的曲线结构。袒露部分,精微而妥帖地表现出肌肤的润泽,好像里面有血液在流动,脉搏在跳动;衣着还表现出丝绸的质感,薄薄地贴在身上,漾起襞褶,如微波淡荡,富有音乐的韵味。
“名山入剡圣贤风,文士高僧托迹同。最是石城大佛寺,三生哲匠夺天工。”非心中有佛之人,非笃佛信教之人,断难以成就如此的精美艺术和鸿姿巨相。如今,大殿上立有“三生圣迹”的匾额,以彰显三位法师锲而不舍雕凿石佛的功绩。三代主持的夙志宏愿,三十春秋的筚路蓝褛,深深打动了南朝梁代著名文学论批评家刘勰,为它写下了长达二千多字的碑记,称赞它是大梁王朝的“不世之宝,无等之业”“命世之壮观,旷代之鸿作”。歌颂它有无上的神力感召作用,使“梵王四鹄,徘徊而不去;帝释千马,踯躅而忘归”。刘勰为大佛寺写碑记,更因他与僧佑是师徒关系。僧佑驻锡于南京定林寺时,年轻的刘勰便拜僧佑为师,寺中一住就是十余年,当时寺院藏书丰富,刘勰得以大量阅读,并帮助僧佑整理藏书,有时也帮着写一些东西。
美学家李泽厚认为,早期佛像,以理想取胜,艺术成就最高,因为充分运用了雕塑这种艺术特点:以静态的人的大致轮廓,表达出高度概括的令人景仰的对象和理想。有专家指出:新昌大佛是一座超然自得、高不可攀的思辨神灵,是一位有着无限可能性的人格理想神。它既有深刻的时代印记,又有一定的阶级特征,还有鲜明的地域特点。在它身上不仅体现了艺术技巧的高明创造,同时蕴含着哲理构思的深刻内涵。从早期佛像以理想取胜的要求来说,新昌大佛确有较云冈、龙门雕像高出一筹的地方,有足够资格充当南朝石窟艺术的典范。
值得一提的是,几乎在大佛开工的同时,南齐永明三年(公元485年),高僧于法兰、于法开在隐岳寺旁的元化寺,开窟凿小佛千余尊。这些佛像高仅数寸,工艺精致,栩栩如生,古朴典雅,行次井然,堪与敦煌千佛争辉。千尊小佛与独尊大佛共处,纤巧与雄伟争辉,令人更加啧啧称奇,叹为观止。只是不管工匠如何巧夺天工,终敌不过愚昧的人为破坏,挡不住岁月的风刀霜剑,千尊小佛已面目全非,真的让人扼腕长叹!
独佛千佛,一次禅坐已逾千年,捻花一笑就成永恒。而一冈之隔的县城,又经过多少岁月轮回,时光流转?尘归尘,土归土,唯有青山不老,碧水长流,石佛永存。人们信佛念经,不仅祈求诸佛的赐和佑,更是向往菩萨的爱和美。而追求爱,向往美,又是人的天性,于是就有了上面的高僧大德,和更多的能工巧匠。
“佛”字由左边的“人”与右边的“弗”构成,“弗”为“不”的同源字,加单人旁就是不凡之人,说明称之为佛的人,本就是超脱凡人欲念、思想的人。昙光、僧护、僧淑、僧佑、于法兰、于法开……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人,不是这样的佛呢?
创造美的人,奉献爱的人,其实都是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