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梁孟伟的头像

梁孟伟

网站用户

散文
202107/07
分享
《​有种感动叫乡愁》连载

第二十七章 女吊男吊活无常

七月十五,古谓中元节,俗称鬼节。阎王每于七月十三将鬼魂放出,任其自由五天,至十八夜收回,其间他们走亲访友、听曲看戏、享受祭祀……

目连戏通常以傍晚太阳下山(以为这时鬼已出来)演起,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为止(此时鬼已回到阴间)。戏的最后,便是无常拿了阎王给他的牌票,去捉拿剧中出现的坏人,并处死坏人,以烧大牌即祭品清单结束。

虽然乡村才披了黄昏的薄衫,晒场或庙里的戏台前已围满光膊赤脚的乡亲,大多是从山上田畈提早回来的男人,还有鸟雀一样扑腾的小孩儿,而大多数妇女还在家里忙着饲鸡喂猪、刷锅汰衣。

目连戏演出前有个召鬼仪式,叫作“起殇”,即召集野鬼前来看戏。台上的鬼王先祭完天地鬼神后,抓起一只活鸡用力把鸡头一拧,让鸡脖上的鲜血淋漓进一口碗里,然后拿起一支毛笔往鸡血上一蘸,在判官的嘴巴周围画了一个圈。从此判官就不能开口说话。鬼王随即递给判官一块“召”字木牌,即是召集鬼魂前来看戏的圣旨。判官接过木牌,就从台上腾身跳下戏台,飞速朝乱葬岗方向奔跑而去,挟着“包裹雨伞”的保驾紧随其后。

乱葬岗上荒坟累累,鬼火闪闪,预先早已潜伏着许多“野鬼”。这些野鬼都由乡亲们扮演,下身只穿条红布短裤,脸上乱抹几笔颜色,光膊赤脚的。只等判官一到,他们就蜂拥而出,手里不断抖动“响叉”,弄得“哐当哐当”地响,嘴里还“咿咿”地模仿野鬼嗥叫。判官一到那里,就将响铃叉摇上几摇,手举“召”牌挥舞几番,然后返身往回奔走,一群野鬼就跟在后面,啸嗷而奔,杂沓而来。

于是黄昏的村庄笼罩着一股神祕的气氛,从冈到村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卷起一股凄厉的声浪,向着村口袭来,朝着街巷涌去。这时街上行人迅速闪开,站到街沿石阶上回避,没人敢大声嚷嚷,气氛严肃紧张。因为村民知道,这些假鬼后面跟着一大群看不见的真鬼。这支队伍跟着判官在街巷兜了一圈以后,回到晒场,人鬼同台看戏,判官上台将木牌交还鬼王,起殇仪式结束。而绍兴一带的召鬼,与家乡又有些不同,鲁迅在《女吊》一文中,有更精彩的描述:“在薄暮中,十几匹马,站在台下了;戏子扮好一个鬼王,蓝面鳞纹,手执钢叉,还得有十几名鬼卒,则普通的孩子都可以应募。我在十余岁时候,就曾经充过这样的义勇鬼,爬上台去,说明志愿,他们就给在脸上涂上几笔彩色,交付一柄钢叉。待到有十多人了,即一拥上马,疾驰到野外的许多无主孤坟之处,环绕三匝,下马大叫,将钢叉用力的连连刺在坟墓上,然后拔叉驰回,上了前台,一同大叫一声,将钢叉一掷,钉在台板上。”

这时夜幕已经笼罩下来,星辉波浪般地荡漾在近村远山,一切显得朦胧而又神秘,看戏的人群已经挤满了台下。戏的内容是“目连救母”,据说目连母亲活着时做了许多恶事,死后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也就是地狱的最底层!目连为救母亲,皈依佛门做了和尚,经过层层地狱寻找母亲,由此引出一系列的鬼故事。大戏就是由相关串联的鬼故事组成,其中最有趣的要算跳判官、跳无常、送夜头、男吊、女吊等表演。

判官是戏中经常出现的角色,在其他鬼魂出场前,他要先表演一番。判官看起来长的阴险狡诈,但大都心地善良正直:判处人的轮回生死,对坏人进行惩罚,对好人进行褒奖。判官出场前,凄厉而又恐怖的目连嗐头迭起,配上锣鼓和笛子等其他乐器,合奏出一种异样的音乐,造成恐怖的气氛。轰轰轰三阵焰硝的同时,头戴黑纸帽双肩高耸的判官上台时,以纸扇遮面急剧地转一圈,下场时又是一阵焰硝,这样一连两次,第三次上场时,转一圈后在台中央站立,放下纸扇,露出绿底白黑红蓝条纹相间的脸谱,嘴戴红髯口,耳飘红纸条。刹那间,左手高擎纸扇,右脚金鸡独立,时而喷火,时而独脚跳跃,自始至终,只有动作,没有台白,也没有唱词。

无常是人死时勾摄生魂的使者,又分为黑无常和白无常,人们并称无常二爷,是专门捉拿恶鬼的神。白无常笑颜常开,头戴一顶长帽,上有“你也来了”四字;黑无常凶神恶煞,长帽上有“正在捉你”字样。目连戏中演白无常的这出戏叫《白神》,白无常出场和判官相仿,不同的是手执芭蕉扇。他头戴高高的白纸无常帽,帽顶有两条纸飘带,帽口前方贴有金纸做的护口。身穿白孝服,赤脚穿草鞋,肩膀平又宽(土话叫“无常肩”),与判官一样。他的脸上有对白底八字眉眼,一张嘴角向下弯的弧形状阔嘴,表情如哭似笑,样子如怒似喜。脖颈上挂满烧纸和银锭。他随目连嗐声慌慌张张上场,用一把芭蕉扇遮住面孔,跑到台前探出头来一露面,立即又用扇子遮住脸,很难为情的样子,然后双手扶着桌子,屁股朝台下频频扭动,响屁连放了一百二十个(目连嗐声吹出他放屁的声音,据说是正在驱逐追赶他的狗群)之后,又用韵白痛快淋漓地把狗骂了一通。然后诉说起一次终生难忘的遭遇:“有一次去抲一个人,妻母哭得伤悲,动了恻隐之心,放他还阳片刻,耽误了时辰,被阎王晓得,斥我自作主张,痛打屁股四十,自家吃足苦头,从那以后,不管皇亲国戚,不管娘亲子侄,魂灵到手,拔脚就走。”无常幽默诙谐的表白,富有人情味的表演,表现了不徇私情的大无畏精神。

目连戏中最出名的角色还数女吊。女吊是方言,普通话是“女性的吊死鬼”。鲁迅在《女吊》一文中写道:“大概是明末的王思任说的罢:‘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这对于我们绍兴人很有光彩,我也很喜欢听到,或引用这两句话。”“单就文艺而言,他们就在戏剧上创造了一个带复仇性的,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的鬼魂。这就是‘女吊’。”

鲁迅这样描写女吊:“……自然先有悲凉的喇叭;少顷,门幕一掀,她出场了。大红衫子,黑色长背心,长发蓬松,颈挂两条纸锭,垂头,垂手,弯弯曲曲的走一个全台,内行人说:这是走了一个‘心’字。为什么要走‘心’字呢?我不明白。”“她将披着的头发向后一抖,这才看清了脸孔:石灰一样白的圆脸,漆黑的浓眉,乌黑的眼眶,猩红的嘴唇。听说浙东的有几府的戏文里,吊神又拖着几寸长的假舌头,但在绍兴没有。不是我袒护故乡,我以为还是没有好;那么,比起现在将眼眶染成淡灰色的时式打扮来,可以说是更彻底,更可爱。不过下嘴角应该略略向上,使嘴巴成为三角形:这也不是丑模样。假使半夜之后,在薄暗中,远处隐约着一位这样的粉面朱唇,就是现在的我,也许会跑过去看看的,但自然,却未必就被诱惑得上吊。她两肩微耸,四顾,倾听,似惊,似喜,似怒,终于发出悲哀的声音,慢慢地唱道:‘奴奴本身杨家女,呵呀,苦呀,天哪……’”

与鲁迅描写有所不同,家乡的女吊上场前,凄厉的目连嗐头迭起,一连三阵焰硝,气氛骤然紧张。尽管台上汽灯异常明亮,但台下观众仍然大气都不敢喘!女吊在第四阵焰硝中出现了,她上穿大红衫乌背褡,下系白长裙,长发掩面垂胸,颈挂纸锭,双手下垂,脚尖脚跟交替移动,横行碎步上来,好像随时会飘起,走时一只手在前,一只手背后,这种标志性亮相,叫做茶壶形亮相。但是,她的脸,是美是丑,还看不见,一头乌黑长发,披散她的脸前。走了个全台后到台中伫立,背朝观众两肩微耸,突然回身把头一昂,长发一甩真容顿现:只见她脸色惨白,眼眶乌黑,口鼻流血,突然把头又一俯,长发又遮住了惨不忍睹的脸庞。然后她大力甩动长发,很有顺序,像写毛笔字:一撇,一捺,再一个弯钩,最后中间一点。内行人说这是一个“心”字,她是在提醒自己心里莫忘复仇。如此两次以后,忽而顾盼,忽而倾听;如惊似怒,如喜似怨,接着道出了凄楚的身世及上吊寻死的原因:“奴奴本是良家女……,呵呀苦呀,天哪……”她是个童养媳,受尽虐待,被逼上吊自杀,阴魂不散,要找替代,早日投胎,重新做人。同时反复表演吊死时万般痛苦情状,足以吓退妇女们欲自尽上吊的念头。

女吊台上表演时,鬼王在台后不断用一面小镜子照来照去,如果镜子里发现了两个女吊,那另一个就是真鬼了,鬼王就要把真鬼赶跑,以保护女吊演员的安全。家乡人把吊死鬼看成是厉鬼,甚至不敢直呼其为“吊死鬼”,而尊称其为“吊神”。也不敢在铲锅底时把锅底灰积成一个圈,据说“吊煞绳”是铲成圈的锅底做成的,唯恐她找上自己去做替代。鲁迅这样解释:“绍兴煮饭,多用铁锅,烧的是柴或草,烟煤一厚,火力就不灵了,因此我们就常在地上看见刮下的锅煤。但一定是散乱的,凡村姑乡妇,谁也决不肯省些力,把锅子伏在地面上,团团一刮,使烟煤落成一个黑圈子。这是因为吊神诱人的圈套,就用煤圈炼成的缘故。散掉烟煤,正是消极的抵制,不过为的是反对“讨替代”,并非因为怕她去报仇。”

在目连戏中,通过女吊聚集着血泪和怨愤的唱腔,充分表达了她强烈的复仇愿望;当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替代后,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然而她发现所找到的替代,也是万般无奈才走上绝路时,女吊那善良的本性决定,她绝不愿把自己所受的痛苦再施加于另一个弱女子身上,最终她还是放弃了重回人间的美好向往,把已经得到的替代放回阳间。女吊这一善举深深地打动观众心弦,他们并不因女吊恐怖的形象感到可怕可厌,反而在丑的外表下,看到了女吊内在的无与伦比的心灵之美。极丑与至美造成极度的对比反差,也就达到了极为强烈的艺术震撼。

目连戏中数男吊的角色最难。男吊上场前,也吹目连嗐头,余音未尽,一个穿着短裤,脸画数墨的男吊径直冲到台中白布条下,向上一纵,做起种种惊险动作,而且每个动作都有形象的名称,如“童子拜月”“金鸡独立”“十字悬垂”“老鹰打旋”“蜻蜓点水”“饿狼扑虎”“蜘蛛放丝”等高难度动作,一忽儿窜到顶棚,一忽儿猛扑下来,一忽儿躺在白布条上;时而钻进布圈,时而钻出布圈,时而翻滚,时而飞旋,吊出各种名目的动作……动作从脚到头,先吊下肢,后吊身躯,再吊上肢,最后吊颈部。吊完七七四十九次,竟没有一次重复,第五十次才是脖子,但并不真套进去,只是双手扳着布条将颈项虚伸一下就跳下来。男吊运用肢体语言、哑剧形式,不仅惊险刺激,而且通俗易懂,极具艺术感染力。

在《女吊》一文中,鲁迅也用很大篇幅写男吊,最惊险的一吊,当属最后一个动作。他爬到绳子顶端,忽然,像蹦极一样,“哗”地飞下来,绳子刚好吊在后脖子上。当年鲁迅看完,拍拍胸口,心有余悸:“一登台,径奔悬布,像蜘蛛的死守着蛛丝,也如结网,在这上面钻,挂。他用布吊着各处:腰,胁,胯下,肘弯,腿弯,后项窝……一共七七四十九处。最后才是脖子,但是并不真套进去的,两手扳着布,将颈子一伸,就跳下,走掉了。这‘男吊’最不易跳,演目连戏时,独有这一个脚色须特请专门的戏子。那时的老年人告诉我,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因为也许会招出真的‘男吊’来。所以后台上一定要扮一个王灵官,一手捏诀,一手执鞭,目不转睛的看着一面照见前台的镜子。倘镜中见有两个,那么,一个就是真鬼了,他得立刻跳出去,用鞭将假鬼打落台下。假鬼一落台,就该跑到河边,洗去粉墨,挤在人群中看戏,然后慢慢的回家。倘打得慢,他就会在戏台上吊死;洗得慢,真鬼也还会认识,跟住他。”

除了男吊与女吊这些吊死鬼外,还有火烧鬼、虎伤鬼、科场鬼、河水鬼、产妇鬼……都各有特色。鲁迅又说:“孩子们也可以自由去扮,但这种没出息鬼,愿意去扮的并不多,看客也不将它当作一回事。”

目连戏中还有一出《送夜头》,就是送鬼的意思。旧时迷信,认为人生病是野鬼附身,所以就做些酒菜羹饭,点上香烛,把鬼引出,烧些烧纸,给点盘缠,送其上路。“送夜头”很是幽默有趣,先是送夜头者(小丑扮演)双手掇着一面麻筛,上有点燃的香烛和菜碟,战战兢兢到野外跪拜,不想真的招来了大小五个无常,无常们一面老实不客气地吃了碗里的菜羹、粉丝(用白线代替),一面不断地捉弄送夜头者。送夜头者发现供品吃个精光,又看不见五个无常,霎时吓得浑身发抖,其间表演出种种恐惧害怕的动作,留走都不是的无助神情。形神毕肖的表情,幽默滑稽的动作,台下观众看得提心吊胆。送夜头者有许多快速动作,但麻筛里的香烛碗盏又不许跌落,需要非常高超的技艺把握。

目连戏要看完,天亮方能回。如中途回去,就不能声张,只能偷偷溜走,如邀伙伴同行,也只能扯衣示意。如果高声叫喊,台下看戏的野鬼、厉鬼、吊死鬼等,就要相随而行,招来不测横祸,这一习俗人们一直奉行不二。据说有一次,某人看到一半返回家去,半路上遇到五个人,他以为也是看戏的,就搭讪着说:“今天夜里的男吊做(演)得好!”其中一人说:“这个不稀奇,我也会做。”就拿出绳子套在自己的脖子里,悬挂在树上表演起来。其他几个也把自己的头掇下来在空中抛扔戏耍。原来这人遇到了真鬼,直把他吓得昏死过去。

新昌目连戏在各地频繁扮演,年复一年,人情鬼态,并陈一台。目连戏留在每位观众心中的记忆及观感,不尽相同;有的是关于戏中的一个场景,或恐怖滑稽,或热闹诙谐;有的是戏中的一段故事,引发出关于善恶的思考,有心灵的共鸣,思想的升华。

目连戏的观众不局限于普通百姓,众多名家也很推崇:明代大理学家王阳明称之“词华不及西厢丽,更比西厢孝义全”。鲁迅先生也曾高度评价那些撷取民间社会情态的枝节性穿插表演,说“这是真的农民和手业工人的作品,由他们闲中表演。”作家郑振铎在《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称目连戏为“出之以宗教的热诚,充满了恳挚的殉教的高贵精神”之“伟大的宗教剧”。

鲁迅与目连戏,有一个很深的情结。首先,他在童年时就体会到了参与目连戏演出的小乐趣,在《社戏》《五猖会》中,他又以轻灵而诗性的笔触描写了观看目连戏的欢乐情景。其次,他细细品味到戏中撷取民间社会情态的枝节性穿插表演的寓意,如在《门外文谈》中说到目连戏:“这是真的农民和手业工人的作品,由他们闲中扮演。借目连的巡行来贯穿许多故事,除《小尼姑下山》外,和刻本的《目连救母记》是完全不同的。其中有一段《武松打虎》,是甲、乙两人,一强一弱,扮着游玩。先是甲扮武松,乙扮老虎,被甲打得要命,乙埋怨他了,甲道:你是老虎,不打,不是给你咬死了?乙只得要求互换,却又被甲咬得要命,乙说怨话,甲便道:你是武松,不咬,不是给你打死了?我想:比起希腊的伊索,俄国的梭罗古勃的寓言来,这是毫无逊色的。”对于目连戏的功用,鲁迅的评价更为明确:“做目连戏和迎神赛会虽说是祷祈,同时也等于娱乐,扮演出来应该是阴差,而普通状态太无趣,—无所谓扮演,—不如奇特些好。”

1926年6月23日,鲁迅写成《无常》一文:“至于我们—我相信,我和许多人—所最愿意看的,却是活无常。他不但活泼而诙谐,单是那浑身雪白这一点,在红红绿绿中就有‘鹤立鸡群’之概。只要望见一顶白纸的高帽子和他手里的破芭蕉扇的影子,大家都有些紧张,而且高兴起来了。”鲁迅赞赏其“爽直,爱发议论,有人情—要寻真实的朋友,倒还是他妥当。”当阳间维持公理变得“遥遥无期”的时候,鲁迅先生不得不发生对于阴间的神往,并且认同老百姓的观点:公正的裁判在阴间。

鲁迅在去世前的一两个月写成的《女吊》,时间是1936年9月,那时他的身体已十分虚弱,他想到了死,临死也要歌颂复仇精神。就借用复仇之神女吊向黑暗的恶势力挑战,犹如闪电划过夜空。复仇是人类的一种基本意识,有冤必伸,有仇必报,这是俗世的法则。也就是说,对于复仇是无需别人来评判对与错的,对错在于“我心”,是自己把握的。“女吊”的“讨替代”虽然带有一点盲目性,但不能否定它作为受压迫者的一种复仇意义。

鲁迅最担心目连戏会失传。听说“小尼姑下山”“张蛮打爹”等目连戏被绍兴的正人君子禁止,感到无比愤怒,担忧它们“将来一定和童话及民谣携手灭亡”。

鲁迅二弟周作人崇尚自然简素,不喜欢夸张作态与强烈的表情,也不是很喜欢中国的旧戏,对故乡绍兴的大戏和目连戏却十分喜爱,难以忘怀。“目连大戏看连场,扮出强梁有五伤。小鬼鬼王都看厌,赏心只有活无常。”他的《儿童杂事诗》的字里行间,不自觉地流露出对目连大戏的喜爱之情。

周作人最看重目连戏的“纯民众”性,他非常欣赏其中包含的“民众的滑稽趣味的特色”,认为“但实在是国民性的一斑,在我们的趣味思想上并不是绝无关系,所以我们知道一点也很有益处。”

周作人在目连戏里感觉到了民间艺人的伟大,“他用简单直截的表现,胜过许多文人的冗长庸俗的教示。”鲁迅先生《无常》和《女吊》两文精致传神的描写,也勾起周作人关于目连戏的回忆,并产生强烈的共鸣,“印象差不多也就是这两场”,“尤其是女吊,她将头往后一摔,高叫一声,阿呀苦呀天呀……”“我相信看的、听的人这时无不觉得心里一抽,在这一声里差不多把千百年来妇人女子所受的冤苦都迸叫了出来了。”

柯灵是绍兴城北的斗门人,斗门的目连戏在绍兴非常出名,所以他小时候常看目连戏,并留下美好的印象。1940年11月,他写下《从目连记说起》一文。在柯灵眼里,目连戏恰似一幅立体的风土画:“题材平凡而亲切,描写浅近而生动,又随处摭拾时事,穿插笑料,令观众乐而忘倦。”另一方面,又是一部说教的作品,贯穿着虚飘飘的所谓的因果轮回之说:“在荣枯交错之间,借生死无常之道,它寻绎出一条‘善恶昭彰’的教义,叫大家永远低首下心地去行善。”目连戏中的女吊,柯灵小时候看得战战兢兢,长大以后才有勇气去面对。“女吊的冷峻、锋厉,真所谓如中风魔,满脸都杀气。” 柯灵探讨了目连戏受欢迎的几方面原因:“按习俗,看了可以脱晦气。但如果按事实推究起来,恐怕是因为它亲切的缘故—那虽然是鬼戏,地狱里的大小鬼物,几乎要全体登台,而全剧所写,却都是里巷间的琐事,所有人物,除了傅员外一家,也无非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跟站在台下的正是一伙。”

柯灵以为,目连戏中的刘氏“正是这样的叛道的脚色”,她身上有一种行善而必须报应快、酬劳大实利主义,又有对于戒律缥缈的失望。信仰上的危机促成了叛道的行为。他得出了一个精辟的结论:人们坚守自己的信仰,必有要从急功近利的思想里钻出来,因为“凡有信仰,是不能计较个人得失的。如果我们不从实利主义的贝壳里钻出来,那么无论是什么善行,也终于不免要产生出《目连戏》里的刘氏,和‘流浪富豪’里的绅士淑女来的。”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