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节日形成于农耕时代,那是真正天人合一的时期。人们或为感恩大自然的恩赐,或为答谢付出辛劳后的收获,或为激发族群的生命活力,或为加强人际的亲情关系,经过相互认同,最终约定俗成,渐渐把一年中的某一天确定为节日,并创造了十分完整又严格的节俗,如仪式、庆典、规制、禁忌,乃至特定的游艺、装饰与食品,逐渐打造成一个个独具魅力的迷人节日。
因此,每个节日有其特定的文化和历史背景,每个节日都是民族象征和文化索引!如春节之喜庆、中秋之团圆、七夕之忠贞、重阳之敬老、端午之追忆、清明之缅怀!寒食节,是为了纪念介子推的高尚气节;端午节,是为了纪念屈原的爱国主义精神,同时插艾草、洒雄黄酒等又有着驱虫避邪的作用;中秋意味着丰收、团圆与天人和谐,圆月负载着动人的传说和美好的祝愿;而牛郎织女浪漫的爱情故事,更是点亮了每年七夕的星空……
在每一个传统的节日里,人们把共同的生活理想、人间愿景与审美追求融入节日的内涵与各种仪式之中,成为中华民族世间理想与生活愿望的极致表现,演变成为代代相袭的文化传统,积淀成为炎黄子孙的精神内涵。
家乡的节日有除夕、春节、十四夜、正月十三、元宵节、清明、立夏、七月半(中元节)、八月半(中秋节)、重阳节、冬至等。但儿时节日就是吃日,什么节吃什么还记忆犹新,如春节大鱼大肉,十四夜喝“亮眼汤”,清明节吃艾青麻糍,立夏食囫囵蛋,冬至吃“冬至馃”等,而对节日内涵却不甚了解,成人以后才渐渐明白。
故乡新林乡原名新昌乡,是新昌的原乡。胡卜村有座“新昌乡乡主庙”,始建于北宋年间(960—1127),大殿塑有卜曾公像。卜曾是胡卜村人,北宋初(960)京都汴梁兵马司,为官廉洁、刚正不阿、惩恶扬善、爱护黎民,深受百姓爱戴。后告老还乡,私囊空空。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才筑起简陋的茅屋栖身,他以自己的德行教化乡里,引导村民垦荒生产,种桑养蚕,走勤劳致富之路,做奉公守法庶民。
“凡造福于民者,民必立庙以祀之。”乡民追其功德,奉为乡主。宋帝谥封为乡主正神,敕建新昌乡乡主庙。
农历正月十三是卜曾公的寿诞,后人缅怀先祖,逐渐形成乡主庙会。节日期间,庙内张灯结彩,烛光通明,香烟缭绕,大殿祭坛上摆放五牲、果品之类供品;四乡民众纷至沓来,烧香燃烛,隆重祭拜。各村的莲子行、吹鼓亭、高跷、十番、盘龙、舞狮等民间文艺表演队,载歌载舞而来,吹拉弹唱而至,像条歌舞的长龙,似道音乐的河流,纷纷汇聚至庙前广场。广场上旗帜林立,锣鼓喧天,礼炮齐鸣,人头攒动,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庙内祭拜完毕,大家齐聚广场,吉时良辰一到,抬着卜曾神像游行。
由卜公大旗和双面大锣开道,梅坑大旗、锣鼓队等鼓乐班列队成行。随后是彩旗队、八仙队、戏班、邻近各村庄的民间文艺队伍,如莲子行、哑子背疯婆、高跷、锦绣球、调马灯、龙舞、狮舞等,边演边行,十分闹猛。游行队伍中还有一批人扮演犯人,身穿罪裙,手架刑具,背插黄色犯旗,在化妆成校尉的押解下,缓缓前行,以此宣示卜公生前的法治思想,告诫人们要遵纪守法,突出了违法必究的理念。最后一班人手举回避、肃静等警示牌,抬着威风凛凛的卜公神像,随后的群众队伍手持官香,气氛庄重,威严肃穆,与前面游行队伍的热闹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
整个游行队伍约有一里多长。一路上鞭炮四起,锣鼓震天,大旗猎猎,歌声阵阵,舞姿翩翩,沿途观众挤满两侧。游行队伍从乡主庙出发,绕村一周后向东边田野小路前行,经枫树园、王家桥头入村中过双井头,直至后门山脚卜公墓地,在举行隆重的祭奠仪式后,所押“犯人”被处置释放,让他们重新做人。然后,游行队伍沿山脚过烂田畈游村一周后返回乡主庙。其声势之浩大,阵容之壮观,气氛之热烈,实为一般农村庙会所少见。
晚上演戏,演出一些祈求神灵保佑、国泰民安、招财进宝、免灾消祸、劝诫世人积德扬善的“三星寿”“捧元宝”“调无常”等古装戏剧和神鬼戏。接着演戏酬神庆贺,到正月十八落灯。民间崇敬为官清廉的卜曾公、并使之神化的庙会,其实是融祭典、民间艺术、文化娱乐和法治道德教育于一体的民俗文化。新昌乡主庙,见证了新昌乡和新昌县名的由来,蕴藏着一段悠久的历史。不久的将来,新昌乡主庙将矗立在蟠龙岗上,那“善欲人见不是真善,恶恐世知即为大恶”的对联,依然被人们反复诵读和铭记。
相比乡主庙会,真君殿庙会更加宏大,可以说是新昌东乡最盛大的节日。真君殿位于沃洲山之阳,是为纪念抗金名将宗泽而建。真君殿每年农历十月十五举行庙会,会班、娱神、旗、炮、仪仗、舞狮、翻船、十番、鼓亭、回头拜、莲子行、三十六行、方旗等民间文艺活动应有尽有,热闹非凡。其中迎神赛会每五年举行一次大赛,相邻天台、奉化、义乌等地也有人前来参加,与会者达数万之众,规模宏大浙东罕见。
“冕冠蟒袍,赤面金身,刻画宋东京留守宗泽元帅之容”的真君大帝塑像,得到了相关地方史志的认可。宗泽临死之际犹不忘光复大业,“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慨然长叹,乃至三呼“渡河”后溘然长辞的悲壮场景,千百年来让多少后人血脉偾张感慨万千。宗泽系邻县义乌人氏,是否到过新昌,现已不得而知,但纪念和祭祀他的真君殿,新昌解放前竟有数十处之多,至今被列入各级文物保护单位尚有四处,其中知名度最高、最受人们青睐的,当数坐落于沃洲山麓的真君殿。
那么宗泽崇拜为何流行新昌?经考证当与新昌石氏家族有关。据传,元初石氏先祖石奕朝决然辞官东归,竟有块“灵石”浮江随船而来。回新昌后他把石头置于真觉寺,小和尚用它顶门,第二天却发现石头与寺里的迦蓝互换了位置。把石头移到附近的芦田山用以镇魔,连山兽也断绝了踪迹。石奕朝打算在对屏山上为它立庙,石氏家族聚居的溪西、溪东两村的青壮年都梦见去运木石,第二天发现那些用来建庙的木石都在沃洲山的荆棘丛中,于是就在沃洲山上建起祀奉真君大帝的真君殿。
至于民族英雄宗泽何以成了真君大帝?这与清初的“文字狱”有关。满清系女真(金人)后裔,宗泽一生抗金,立庙供奉自然要避嫌,于是就让他以“真君大帝”的面目出现,连姓也改为“石”,成了“石老将军”。于是乎,“清朝冤狱惊天地,宋室英雄改姓名。”(后人东崖氏诗)就这样,历史上确有其人的民族英雄,转而以神的面目出现了。但这种“英雄崇拜”的精神内核,依然存活在人民的心目之中,无非心照不宣而已。
从我国的民俗节日来看,的确具有英雄崇拜的内涵。故乡两大民俗节日,祭奠卜曾也好,缅怀宗泽也罢,每一个节日都是祭奠英雄,每一项活动都是英雄主义的体现。人们分享着英雄的情怀,和这种情怀所带来的快乐。其实于道家思想体系而言,“英雄崇拜”就是“道德崇拜”,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不能缺少凛然的民族气节,就不能缺失这样的崇拜对象。
在真君殿上仰望民族英雄宗泽的尊容,“冕冠蟒袍,赤面金身”,却又怒目圆睁,是为壮志未酬的激愤,还是对侵略者的憎恨?每当“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总有那么些仁人志士民族英雄,欲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即使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惜,上演了多少幕感天地泣鬼神的话剧,谱写出多少首可歌可泣的壮丽史诗。一个国家需要凛然正气,一个民族需要血气方刚。乡主庙也好,真君殿也罢,会把一个民族的精神世界照亮。
所以从哲学的意义分析,节日正是家国情怀的浓缩,内化成生命时空的感受,外化成生命时空的体验,这种体验既是个体的,又是民族的;既是时间的,又是空间的。它浓缩一个民族的精神,展示一个民族的追求,凸显一个民族的价值。
沃洲山真君殿香火历来旺盛,并对邻县周边产生了巨大影响。二十世纪真君殿庙会曾经中断了四十余年,1993年起才重新展现在人们面前。人们惊喜地发现,不少传统的表演形式竟然还较完整地保存着,依然还那么光彩夺目,那次庙会参加者竟达5万人之多。
同样是传统节日,也会因地域特点传统习惯不同有所不同。如端午节这天,同样是纪念屈原,新昌因是山区,难搞龙舟竞渡,但裹汤包、佩香袋、饮雄黄酒、挂菖蒲和艾蒿,一直流传下来,同中稍异的是,不仅门窗两边,甚至眠床帐钩,都插上用剪刀修成的一把把“草蒲剑”,一秆秆艾蒿叶,因为“艾叶如旗,招四时吉庆;草蒲作剑,斩八方妖魔”。而且过端午很少吃粽子,大多是吃“汤包”(馄饨)。据《新昌县志》记载:原来新昌过端午也吃粽子,有“吃过端午粽,还要冻三冻”之谚。相传明朝年间新昌连年干旱,百姓要求赦免钱粮,钦差来查恰逢端午,县官通知各家都吃面片汤过节,遂获准赦免钱粮,端午节从此改吃汤包,习俗一直延续至今。
如果说前面几个节日是缅怀英烈,那么清明和七月半主要是祭祀祖先。这两个节日是地狱放假的日子,鬼魂可以自由游荡。为了让孤魂野鬼也能享祭,每逢正清明、七月半这两天,村里就组织上孤坟和放路灯。
活动先由主持人(念佛召集人),在两节前念平安经,拜太平忏,求“神鬼”保佑平安,然后请法师做道场,再由主持人率众(多数是老太婆)挑着三牲福礼,还有羹饭、鱼、肉、蛋和点心水果等荤素八九碗,随带香烛和所念的经、忏等,到孤坟集中的山冈,在坟前或路边按距离点燃一支支香烛,端出一盆盆荤素,摆出一堆堆纸钱,然后由主持人边拜边祈祷,接着众人祭拜,直到祈祷完毕,纸钱烧完,才慢慢散去。
而“孤坟会”是一个组织,制定一套制度,由不同族群、地位的村民自愿组织的一个会团,一般四到八人,不超过十人。由会员平均出资购买一定量的水田(或地或山)作为茔田,以田中产出的收入,作为每年“孤坟会”的费用开支,并定有简单的会约,如会产置办、轮流举办、扫墓时间、所用祭品等。正清明这天早晨,男人带上“菜汤羹饭”,分片去“标坟”,一边按坟头“撒菜汤羹饭”和烧纸,一边说:“标得着也来食,标勿着也来食,这些只是菜汤羹饭,某某地方(选定公祭的地点)还有大堂羹饭。”女人则要早几天准备,集中在堂前用烧纸念经。下午就在村前晒场上,选个地方摊簟遮棚,桌上摆满丰盛的祭品,两侧排列斟上酒的酒盏,中间盛放“菜汤羹钣”,祭场四周堆满妇女们念上经的烧纸。一切布置完毕后,就由长者点上三根清香,举着向四方拜告:没人祭扫的亡灵都来此享用!接着是各人依次跪拜、斟酒,拜毕焚烧一堆堆烧纸,最后鸣鞭放炮,吹号打锣,欢送鬼魂离去。会员们收拾好祭品,回到主办人家中,领一份麻糍散去。祭办人把带回的祭品菜肴,进行一番回锅加工,作为会员们的晚餐。
虽然这些都是小时场景,而且事关阴阳两界,但让人感到丝丝温暖:孤魂野鬼都有人关心,现实世界更应互相关爱。它既是对阴间的一种慰安,更是对阳世的一番熏陶。
除了清明和七月半祭祖祭鬼,乡亲们在重阳节这天,还要祭田公田姆。相传古时一户张姓人家,有一年前山稻谷成熟,他叫儿子张三去买了一些鱼肉,还杀了自家养的一只大雄鸡,捣了麻糍搨了糖麦饼,并让张三挑到前门山田畈头请山公山姆。当张三点上香烛,摆好酒菜,虔诚祷念……忽见一白发老人迤迤而来,看到酒菜充满渴望,对着张三轻声央求:“小哥,我从远方而来,现饿得有气无力,两眼昏花,实在无力再往前走,可否讨点酒菜让我吃吃?”张三见状顿生怜悯,毫不犹豫满口答应:“好呀,老公公,尽管拿去吃,我家里还有,我可再回去拿。”白发老人酒足饭饱后,拂拂胡须朗声笑道:“后生侬,难得你如此好心,明天你早点来割。”张三回家把这情景告诉家人,大家觉得有点奇怪,还是决定第二天去前山畈割稻。第二天后半夜,他们掼着稻桶到前山一看,漫山遍野都是沉甸甸的稻谷,他们喜滋滋地割呀挑呀,也不知收进了多少担稻谷,眼看天快亮了,一过路人好奇地问了一句,“喂,你们怎么在山上割稻谷呀?是什么时候种的田呀……”还没等这人问完,顷刻间山上稻谷变成了柴草,而稻桶还搁在上面。这一幕使张三好久才回过神来,想起昨天请田公田姆遇见的一幕,原来是菩萨显灵施的法术。而这一天正好是九月初九,因此人们为使来年丰收,每到这天,家家备好酒菜、麻糍、麦饼等,去田畈请田公田姆,后演变成敬老庆丰的重阳节日。
这个故事听起来荒诞不经,其实包含着对人伦的弘扬,对神明的敬畏,对天地的感恩。
如今,传统节日离人们越来越远,味道越来越淡。一些习俗因不健康被剔除了,一些节日因不重要被舍去了,一些风俗因复杂而被放弃了。比如腊月二十三是祭灶的日子,而今的城市早就没有了灶间,只有一应俱全电器的厨房,即使想祭灶也不知把灶君贴在哪里;比如春节禁燃烟花爆竹,因为易发火灾、造成污染;比如元宵不准放孔明灯,怕影响飞机航线,怕发生火灾……节日习俗被一个一个禁止。如今,“三月光阴槐火换,两分消息杏花知。”春联上的字迹早已在春雨中模糊;“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诗性的信仰也在清明中随风而逝。节日慢慢不节日了,习俗渐渐没习俗了。
传统节日的形成,是一个民族历史文化长期积淀的结果,是一宗重大的民族文化遗存,这些特殊的日子并不单单是娱乐生活的消遣与放松,而是凝结了几千年炎黄子孙的民族情结,见证着几千年华夏民族的历史兴衰,更蕴含着炎黄子孙的基因密码。
如果把生活比作平淡的河流,那么节日就是浪花。从流传至今的传统节日里,后人不但可以看到古人生活的精彩画面,感受到传统文化的无穷魅力,还能提升民族文化认同感,从而不迷失方向,让前行的脚步更加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