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尽的家乡美,说不完的家乡水!
故乡的溪流,虽微弱得像人身上的毛细血管;故乡的溪水,虽渺小得像大海中的一颗水滴。但它是我人生的源头,生命的初乳,有了它的涓滴才有我生命的壮阔,有了它的细流才有我人生的浩瀚。我对故乡小溪的留恋,恰似柳宗元恋着他的小石潭;对故乡小溪的热爱,正如艾青爱着他的大堰河。
黄泽江旧称王泽溪,它引领着我们的祖先,哺育着我们的后代。《浙江通史》有“黔江人梁万于西晋末定居前梁”的记载,而前梁紧邻黄泽江。后来,“梁万十四代孙梁山宝嫌旧居前梁人口稠密,不宜久居,沿溪上溯择地迁居,到查林,见此地山环水绕,奇峰罗立,决意在此定居建家立业,于唐贞观十五年(641)迁居查林,查林梁氏宗谱尊其为查林梁氏始祖。”前梁查林相距13公里,都处黄泽江中上游。这是浙东梁氏祖先定居于此的两次记载,皆因多情的溪水留住了他们的脚步,并在这里开基立业开枝散叶。那些头戴箬笠身穿蓑衣的祖先,大概飘洒过太多岁月的风雨,容颜有些模糊,身影也已依稀。他们在这里挑水砍柴割麦插禾,他们在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在这里相濡以沫又相忘江湖。
故乡的溪流,先与生产生活息息相关。村中有条窄窄的水甽,这是祖先利用溪流的自然落差,在上游筑坝挖渠拦进的一片清流,灌溉着村前田畈,方便着日常生活。1967年夏天,家乡大旱,山背颗粒无收,四乡逃荒要饭。查林也溪水断流,山上焦枯,仅剩后门潭一汪浅水。为了保住石沿畈,灌溉晚稻田,社员在潭底挖出个深坑,然后拆下村东村西两座木桥,搭架在溪滩与田畈之间,桥上反放学校的数百条条櫈,条櫈上再铺一层稻草,稻草上再摊几层薄膜,一条“空中水渠”就此搭成。等到潭边的抽水机一响,一管清流就爬上木桥,流过飞架的“天河”,注入焦渴的稻田。那一年大队水稻亩产超过历史,那一年乡亲没有忍饥挨饿,那一年许多邻村要到我村借粮。故乡的溪流啊,是真正的母亲河!
故乡溪中多鱼,大鱼常在深潭中游弋,小鱼总在激流中奋进。大鱼长如小孩,小鱼细似指头;美的身披五彩,丑的鳞似蛇皮。它们或者三五成群,或者成百上千;有的独立特行,也有成双成对,更多的成群结队。微漾的波光晃动在潭底的金沙彩石之上,给人以迷离徜恍之感。东一片西一片的水草,伸展柔柔的绿臂,向着蓝天招摇。浮游在半空中的小鱼,投影潭底,玲珑可爱。有的摇头摆尾,像水中的舞者;有的往来翕忽,犹如顽皮小孩;有的凝然不动,似在思考问题;有的倏尔不见,逃得比箭还快。潜游在深处的是鲫鱼,身圆体扁,优哉游哉;划鳍鼓嘴,寻寻觅觅。水底沙石上,圆蚌慵懒地晒着日光浴,展示着雪白肌肤;螺狮在低头赶路,留下淡淡的草蛇灰线。摇曳的水草中,圆蟹在横行,虾儿在曼舞。
如果是冬天,站在潭边高处远眺,又是另一番景象。树木萧疏,潭水深黑,太阳仿佛一位耄耋老人,无力地照耀着粼粼寒波。这时的潭底忽然银光乍现,一闪一闪,吸引着你的目光,刷亮着你的双眼。啊,原来是成百上千条白鲦,带状分布,首尾相衔,缓缓向前。随着头鱼的指挥,它们一起腾挪宛转,一起舞姿蹁跹。此时的水底银光万点,霞光欲燃。鲦鱼用这样的形式,合奏着和谐旋律,绽放着生命异彩。
鱼儿,带给我们欢乐,也带给我们美味。那段清贫的岁月,常常食不果腹,不要说沾荤带腥,能改变一下生活的,只有溪中的鱼,这是自然的恩赐,上天的馈赠。不要说潭中溪边,就是浅水湾内,绿草苔中,青青稻田,鱼儿成群结队,悠然往来。只要你跳入田中,走向水边,击掌数下,鱼儿就躲进青苔之中,或者稻秆下面,一动不动,以为安全。这时我们悄悄走近,双手一按,一条鲫鱼就被抛上了田头或滩边。摸上十来条也就撒泡尿功夫,然后用柳枝一穿,提回家中,母亲很快就做出一碗鲫鱼炖蛋,鲜得我们饭吃三碗。
更多时候,等到放学晚归,约上三两伙伴,挎上一只鱼篮,提上一根鱼竿,赶到滚珠溅玉的溪边。先翻开溪边块块卵石,用嘴嘬取石底水蝎,然后吐到盛沙的竹钵里面。等到竹钵里鱼饵装满,就开始沿溪钓鱼。钓鱼不是兀坐溪边,而是人随水走,游走挥竿。脚踏溜滑的卵石,眼盯水中的浮子,突然浮子一沉,一提鱼竿,一尾如银白鱼,或斑斓“红钱”,就会“嗖”地飞进胸前的鱼篮。这时远处群山如黛,晚霞欲燃;脚下流金淌银,水鸣溅溅。夜幕即将笼罩的时间,也是鱼儿最易上钩的时候。只要鱼竿往水中一挥,浮子就会一沉,轻轻一提鱼竿,就会有一道银光蹦出水面。
每当大雨过后,上丘田流到下丘田的水口,只要你用畚箕一掏,就能掏到数指宽的鲫鱼,活蹦乱跳金光闪闪。一些流过沙滩的小支流,只要在两边拦上几块石头,中间支起一方竹帘,水在竹帘上哗哗地流过,就时不时有小鱼落帘。即使你在岸边也有收获,只要轻轻掀起一块较大的卵石,就能见到下面一两只河蟹,正不知所措的转动两只鼓突的眼睛,挥动沾着泥沙的两只蟹鳌,向四处惊惶失措地张望,却没发现头顶有个调皮的小孩儿,就悻悻的横着身子躲进另一块石头下面。
有时我们也会去摸螺挖蚌。带上一个搪瓷脸盆,脸盆浮在水上,我们钻进水底,两手轻轻地在沙泥上滑过,触碰到螺蛳就攥在手里,等到两手螺蛳攥满,就浮上水面换口大气,并把螺蛳放进脸盆,发出当啷当啷的声响。抓河蚌有时不用下潜,只要在沙泥上轻轻走过,就会踩到尖圆的河蚌,然后用脚趾一夹,就把河蚌夹了上来。不到半个小时,螺蚌就会摸上半个脸盆。
溪滩带给我们最大的快乐,还是投身其中的幸福。夏天“双抢”(抢收抢种)收工回家,已是月上东山星光满天。一放下肩上的锄头扁担,就急急地往后门潭赶。冲走一身的酸臭,洗去一天的疲劳。溪滩上的卵石有的大如西瓜,有的小似蚕豆;有的光洁如玉,有的点点似麻。而潭边则是一圈黄白的金沙,仿佛给碧玉镶上了一道金边银边。一踏上潭边柔软的细沙,一看见潭中那轮轻晃的月亮,我们脱光身上的衣裤,我们奔向水中的月亮。潭水也用她无尽的柔滑和无边的清凉,深情地拥抱着勤劳善良的乡亲。
就这样,忘记了一天的疲劳,忘记了辘辘的饥肠。这时的潭水抚慰着你,这时的月光包围着你,这时的知了歌唱着你,这时的你成了一条快乐的鱼,在月光星辉中腾跃出没。我们的每个细胞都经历着碧波的轻抚,我们的每个毛孔都像花儿一样盛开,我们拥抱月亮月亮却碎成无数的花瓣,我们捉拿着星星星星却躲进了深潭。
辛劳随波而去,惬意由水而生。我们漂浮在水面之上,倾听着水底异响,仰望着星光灿烂,沐浴着月华波光,真有一种倚星眠月的感觉。身下的溪流可是迢迢的银河?滩上的白石可是满天的星星?溪畔的树影可是千奇百怪的神仙?正当我跟着庄子作逍遥游,我的思想飞升九重天,突然,在我的身上,腿上、背上,啄、啄,啄、啄、啄,一下两下,十几下,数十下,是咬?是敲?是撞?是啄?轻轻的疼,微微的痒,噢!我们处于小鱼围啄之中。我们站直身体,撩拨水花,驱赶群鱼。稍一安静,腿上身上,啄、啄,啄、啄、啄,小鱼又来围啄着我们。我们索性一动也不动,闭上眼睛享受着鱼儿的亲吻和逗乐。
我们有时打起了水仗,捧起满溪的月光,泼到伙伴的身上;有时玩起了“猫抓老鼠”,一个个猛子扎进水中,几分钟后才在远处传来人声波响。最惬意的是泳罢上岸,微风吹拂着每一个毛孔,月光抚摸着每一寸肌肤。刚才潭中抓不到的月亮,这时又露出了妩媚的脸庞。我们举起石头,嗵地一声,月亮碎成银色的花瓣,不一会儿又变成了笑盈盈的模样。
回家吃罢了晚饭,我就拿着一块毛巾,挟着一领草席,来到溪滩的晒场上纳凉。大家仰躺在地上,还能感到地上的热量。这时四围是黑郁郁的群山,天穹缀满了宝石似的星星,而弯月就在星海上扯起白帆。这时的想像插上了翅膀,银河两岸有没有织女和牛郎?月亮里边有没有嫦娥和吴刚?没有月亮的夜晚,深蓝色的夜幕下,缀满了密密麻麻的星星;乳白色的银河横跨天空,更显得晶莹璀璨。就这样,我们听着协奏的蛙曲,覆着满身的月华,吹着习习的清风,做着奔月的美梦,听着汤汤的流水,一觉睡到天亮。
有时为寻刺激也贪图凉快,干脆睡到木桥的桥板上面,一个接着一个从这头睡到那头,也时有睡熟落水的事儿发生。蒙眬中听到“哗”的声音,人们就睡眼惺忪地看看桥下,一圈水花中露出一颗脑袋,然后挥手奋臂游向岸边,揩一揩身体又到桥上躺了下来。躺在桥上,天上是璀璨的星光,水中是微漾的月亮,四周是模糊的烟树,有一种眠云醉月、凌空欲飞的感觉,真不知自己睡在溪上还是天上?
啊!故乡的溪哟,清幽幽的水,轻悠悠地流,溪中每一颗晶莹的水滴,每一块彩色的卵石,每一根招摇的水草,总是令我心醉;溪中每一次银色的鱼跃,每一圈涟漪的晃动,每一道美丽的弧线,总是令我着迷。
我们打捞过溪边的星星,拥抱过溪中的月亮;我们嬉戏过透明的溪虾,追逐过闪光的白鲦;我们仰躺在水中的云天,泼撒出满天的彩虹;我们流淌过青春的激情,放飞过美好的梦想。男人感受过溪水的执著,女人感受过溪水的温柔;老人感受过溪水的苍凉,小孩感受过溪水的欢乐。老牛在溪水中打着响鼻,燕子在溪水中画着圆圈;云儿在溪水中梳妆打扮,月儿在溪水中顾影自怜。
家乡的溪为什么这样美,因为它被草牵过被花媚过,被树染过被竹摇过,被露吻过被石润过,被蛙唱过被鸟衔过,被云飘过被月照过。故乡的溪流,像首优美的唐诗,不知哪段是李白,哪行是杜甫;故乡的溪流,像个悠长的故事,不知哪里是结尾,哪里是开头。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们在两岸辛勤地耕耘,溪水湿润了土地,溪水醉倒了夕阳;我们在溪边苦乐地生活,溪水流来了星月,溪水催开了花朵。不管你贫富贵贱,溪流总是不离不弃,长相厮守;不管你喜怒哀乐,溪流总是默默不语,通你心曲。
故乡的溪流,在我的心里,是段斩不断的情,忘不了的爱;故乡的溪流,在我的心里,是首吟不完的诗,唱不够的歌。我走遍祖国的名山大川,总禁不住向家乡的溪流回望,望到开遍野花的两岸,听到水声潺潺的歌唱。
长流渭川水,源头只一盅。你会发现,那些汹涌澎湃、浩浩荡荡的大河,其生命之初,竟是那样细微、那样脆弱。你感受到脆弱,才会感受到生命。把握住河流的细微和脆弱,你对生命的认识就会深刻许多。
每次回到故乡,我总要迫不及待地来到溪流旁,捧喝清凉凉甜津津的家乡水,溪水滋润了思乡的焦渴,润响了故乡的山歌。我想,无论岁月怎样流逝,无论时光怎样转换,故乡的溪水永远在心头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