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垂涎欲滴的小吃,离家后念念不忘的乡味。年岁渐长之后,舌尖味蕾时时泛起淡淡的乡愁……
我的家乡,薄如蝉翼的春饼,晶莹溜滑的芋饺,银丝玉缕的榨面,状如灯笼的汤包,长似腰带的扯面;还有螺旋式的麦糕,满月般的六谷馃,电筒状的镬拉头,洁白圆润的晚米年糕,色如翡翠的艾青麻糍,又甜又脆的番薯糕干,香甜不腻的小京生花生……乡味是根无形的丝线,联接起故乡的岁月,牵扯着心底的乡愁……
“麦出不食米”的贫穷年代,等到队里把麦子分进各家,家家户户三餐麦食从此开始。母亲在小小的陶钵中,方方的面床上,揉搓成各种形状,烹饪出不同美味。
镬拉头是浙东特有的面食。母亲在陶钵里放上几勺面粉,然后兑水加入少量的盐,用筷子不断搅打成黏糊状。搽镬拉头要求柴火均匀,麦秆结是理想燃料。母亲从钵中扯起一把面糊,以指作笔,以糊作墨,先描四周,后绘锅底;冷糊热锅,“嗞”“嗞”作响。“汤罐脚猛点!”“镬肚脐要焦来!”“麦秆结放两边!”随着母亲的声声指点,我钳着红红的麦秆结,在灶膛中不断地移动着方位。等到一张大如铜锣、白中带黄的镬拉头炝起出锅,我就迫不及待地夹上已经炒好的蔬菜,如豆芽、丝瓜、茄子、萝卜丝、嫩南瓜等,有时还有豆腐干丝、肉丝、土豆丝、粉丝等,一卷而成一个圆圆的饼筒。镬拉头的内柔外松,卷饼筒的菜味麦香,一齐被我嚼进嘴里,吞进肚中。
除了镬拉头,还有各种面食。母亲在方方的面床板上,先把面粉揉搓成团,然后拿起长而圆的擀面杖,把面团放在面板上,一杖杖地擀开,然后把擀大的面皮用面杖卷了起来,再迅速地前推后送。随着“啪啦”“啪啦”的声响,面皮变得又薄又匀。擀好了面皮,接着开始烧水,烧滚后放入土豆片,等到土豆熟软,再把面饼割成带状,然后执起带面两端,一边上下抖动,一边击打面板,这样带面就越扯越薄,越拉越长,再下放到滚开的锅里,像条条玉龙潜入锅中。这种宽面,新昌人叫面鼻头,嵊县人叫扯面。有时我也帮忙,拉起带面拍打面板,还没摔打就断成两段,母亲笑笑说我笨手笨脚。等到带面似条条玉龙浮游在沸腾的水面,母亲就连面带土豆,舀进一口口备好的大碗里面。
母亲有时也会做成刀削面。她把擀好的面皮层层卷叠,然后拿起菜刀“笃”“笃”“笃”地剁了起来,再把剁好的轻轻抖开,瞬间变成又细又匀的丝丝缕缕。然后放进滚开的锅中,锅中的面条立即像朵白菊花开,再切下择好洗净的南瓜叶片,在每只碗中挑筷猪油放几片紫菜,一碗刀削面就端上桌来。南瓜叶的麻糙清香,刀削面的莹洁光滑,再加上鲜香的猪油紫菜,我们每回吃得碗底朝天。
来不及搽镬拉头,也来不及做面,母亲就会在麦粉中加水,用筷子搂成糊状,做成麦花汤,也叫面疙瘩。为了让麦花馃溜滑耐嚼,会加入少量薯粉。待锅里的土豆煮软,母亲就侧转面糊碗,让面糊流向碗的一边,再用菜刀或筷子齐着碗口“嚓”“嚓”地把糊条夹下。麦条夹进锅中,变得圆润细长,像条条游弋的银鱼,根根翻滚的白参,每根之间互不粘连。煮熟后与锅中的洋芋艿笋干丝同时盛碗,夹一条放进嘴里,是那样的晶莹润滑,筋道透鲜。
只要有时间,母亲还会做芝麻糖麦饼。先在炭炉上炖一罐稠稠的米粥,然后炒起黑的或白的芝麻,芝麻在锅里哔哔卟卟地欢笑,我们也围着灶台兴奋地蹦跳。母亲要我把炒好的芝麻用小棍捣碎,再拌上红糖,整个厨房就弥漫着芝麻的浓香,红糖的甜香。这时母亲在擀薄的圆面皮上,把芝麻馅一勺勺地匀放在圆面皮的半边,扯起留白的一半覆在有馅的一半,形成一个“半月”形状,再蘸点水把圆边细细封捏,然后把它放在锅中烘烤,中空的麦饼腹肚渐鼓,白色的面皮变得金黄。这时母亲不停翻动,待到表皮六七分熟,再撒些水用盖锅焖下,这样起出的麦饼又软又香,就上稠粥咬上一口,那种甜香实在让人难忘。
母亲除做糖麦饼,也做包包馃,包包馃的馅一般是萝卜丝。就是萝卜丝炒进几星肉粒,快好时放把蒜苗,然后用圆面皮把馅包裹起来,再放到锅里烤煎,捧着咬上一口,萝卜香、肉丁香、大蒜香、麦粉香,一起香进整个口腔。一只只胖胖的包包馃就成了我们的最爱,金黄脆软的表皮和黄白芳香的内馅,回味起来还直流口水。
每逢佳节,母亲还会搽一些春饼。春饼是镬拉头的微缩版,即抓一小撮面糊,在灼热的平底锅上画一小圆,就揭下一张薄饼,饼如满月,薄似蝉翼,白中透黄,酥松香软。饼上放几块油炖鼓、油豆腐、臭豆腐等,卷起来一咬,既松且软,又脆又香。如以精肉、葱花作馅,放入油锅一炸,变得色泽金黄,香酥可口。家乡人爱吃春饼,不仅因其味美,更含团圆之意。旧俗外出之人,一旦收到家乡的春饼,也收到了家人的思念。
逢年过节,母亲还会裹些汤包或芋饺。家乡的“汤包”形状似馄饨,但皮薄得像竹衣(竹膜),里面的馅都清晰可见。汤包有荤有素或荤素搭配:荤汤包内裹着粉红的鲜肉;素汤包则是把蒲瓜、豆腐干、炒花生米、葱头、笋干等剁成细末,用油一炒芡上山粉包裹而成。倘若在蔬菜中加些肉末,就摇身一变成荤素汤包,吃起来味道更美。在滚锅中投进数十只汤包,它们像翩飞的蝴蝶,怒放的腊梅,或舞动的灯笼。出锅前碗里放些蛋丝、虾皮、紫菜、胡椒、葱末,更让舌头美得直翻跟斗。当然,汤包不仅可以放汤吃,也可蒸着吃、炸着吃,吃法多种多样,味道都不一样。
除了汤包,母亲也做饺子,大多是素饺,就是在擀成的面皮中,包裹进一些野菜笋干,如清清白白的马兰炒香干,鲜鲜嫩嫩的荠菜炒春笋,香香脆脆的花生米炒苔菜,更多的是把各种馅儿混杂炒制,及时包裹,这样吃时原汁原味。所以我家饺子使用的虽非肉馅,但吃起来也是风味无限。
当年磨麦粉磨出白白的头遍粉外,还磨出较黑较粗的二遍粉。二遍粉当然也是主食,就是粗糙难咽,母亲先把它用石灰水发过,用二遍粉做成螺旋形的麦糕,或搨成又黑又圆的麦馃,再涂上猪油撒上蒜末和盐花,继续在锅中烘烤一番,这样烤出的二遍粉馃虽然粗糙,吃起来苦里带香,糙中有柔,别具风味。
芋饺是家乡特产,但材料已非麦粉。且工艺复杂,用料考究,一般春节时才会制作。做芋饺前,母亲精选芋艿子洗净煮熟去皮,然后与番薯粉搅拌揉搓,直到粉团变得细腻软糯。芋饺皮不用面杖擀,而是用手捏。饺皮裹上馅后,捏成三角形状,往沸腾的锅中一放,像朵朵夜合花开放。吃起来既筋道糯柔,又滑溜可口。
和芋饺一样,不用面粉制作的,还有年糕和榨面。榨面是将粳米泡软,再在石磨中磨粉,然后放进木蒸蒸熟,倒进一个特制的木桶,通过由上往下的挤压,下端的铜筛孔就会慢慢榨出无数条粉丝,等到一定长度一把剪下,堆铺成一个个圆饼,将其晒干就告完成。榨面比粉丝粗,又比米线细,吃起来有弹力,带韧性,拌之以蛋丝、笋丝、虾皮和紫菜等,是待客和产妇的上佳点心。
年糕是把磨细蒸熟的晚米粉倒进石臼,由水力带动石榔头一上一下地把熟粉搡捣成团,压扁成块,阴干后即可食用。但炒年糕又干又硬,汤年糕没有炒的香味,母亲的豆腐年糕则把两者结合起来,先把笋丝、肉丝、蘑菇、豆腐等炒熟,盛起再炒年糕,然后与炒菜一起烧煮。这样做出的年糕既有汤的鲜美,又有炒的香味。出锅前如果放把蒜叶,色香味会更加浓郁诱人。
红薯不仅是我们的主食,也是我们菜肴小吃的主要来源。一种是把红薯洗净粉碎,然后把它舀进一只布袋,放在一只大木桶上方的木架上反复挤压,这样红薯的淀粉就从袋孔中渗出,在木桶中沉淀,撬起晒干后,就成为番薯粉。番薯粉可以搭配制作各种蔬菜:或者兑水融化后放在油锅中煎成猪皮状,然后与青菜旺炒,这样制成的粉皮炒青菜,吃起来黏黏的脆脆的又嫩嫩的。或者兑水后与熟芋艿一起揉成团,裹上馅就可以做成芋饺,那种溜滑,那种嚼头,让你一吃就忘不了。
每年春节,由于经济原因,糖果糕点虽与我家无缘,但母亲总会制作出一些食品,丰富我们的节日。我最喜欢的是番薯干,它可是春节糕点的主角,也是待人接客的上品。洗净、煮软、去皮、加料、搅匀、刮板、晒干、剪铰、炒制。母亲先把番薯洗净去皮后,放入锅中蒸熟煮烂,然后捣成糊状,拌进碎橘皮细芝麻之类,舀起一勺放进一个长方形木范。木范一面有个把手,一面四个边上镶圈细薄的木条,再在木范上置一层布,舀上薯糊后用木棒推平,留在木范上的薯糊就薄薄一层,母亲随手一翻,一张薯片就留在预先垫层稻草的簟上。晒上几个日头,薯片干硬后一张张叠起收藏,炒制前用剪刀剪成方形菱形等各种形状,然后放到锅中与粗沙粒一起焙炒,目的是让薯片均匀受热。这样,家家户户的厨房就会发出唰啦唰啦的炒动声响,家家户户厨房就氤氲着番薯香、橘皮香和芝麻香。冷却后放进嘴里一咬,那种香甜嘣脆,与小京生花生是对绝配,吃时剥两颗花生,就一块番薯干,不油不腻,不燥不干,又香又甜,既脆且酥。家乡的小京生花生早就驰名中外,明清时就成贡品,其特点是果小壳薄、味香带甜、油而不腻、松脆爽口。每当有小客人走亲串门,母亲总是“蓬”地一声拧开洋油箱盖,热情地招呼着大家,“来来来,吃把花生番薯糕干。”
除了番薯干,还有青麻糍。青麻糍搁在从前,是家乡必备的祭品。青麻糍由艾青和糯米做成。糯米简单,做麻糍前一天用水浸泡,第二天米落木蒸,蒸熟即可。艾青有细叶和粗叶两种,也可分成板青、棉花青、艾蒿清。板青才是做青麻糍的上好材料,绿叶中带着小小的齿轮,背面一层薄薄的白色绒毛。它们有的躲在花丛中,有的藏进草垛里,在轻柔的春风里,散发着淡雅的清香。母亲一株株细心地“讨”,我们那里把采青叫作“讨”青,以示对自然的尊重。晚上母亲把洗干净的艾青用开水焯,淡淡的清香就会弥漫整个夜晚。焯后的艾青由绿变青,等到沥干了水分,母亲就一刀刀地切,翻来覆去地剁,直到艾青变得很细很细。第二天一早,把刚蒸熟的糯米饭倒在一口石臼中,一个壮劳力举起沉重的石榔头,一下一下地往石臼中的糯米上搡;另一人则屈蹲石臼旁边,把雪白的糯米饭不断扯入搡出的凹陷。我们把搡麻糍者称为“挡”麻糍,扯麻糍者称为“添”麻糍。挡麻糍讲究一种浮力一个巧劲,一味蛮力重锤,榔头就易挡穿麻糍,碰到臼壁,撞出石屑,吃着硌牙。挡到麻糍由饭变团,晶莹浑然,再把艾青倒入臼中,再轻轻地鼓捣搡掷一阵,一青一白渐渐融成淡青,艾青麻糍就告做成。由一人从石臼中扯出抱起,放进事先清洗好的竹畚或面盆,捧回家倒在已敷上薯粉的面床上面,母亲与表嫂她们及时把麻糍艾青团摊开,要求厚薄均匀,然后用菜刀裁成巴掌宽的一条一条,接着一人播馅,一人裹捏,长而圆的艾青嵌糖麻糍,像条青蛇似的伏在案上,再把它们剪成一段一段,艾青麻糍就告做成。
麻糍内馅有甜咸两种,甜的用食糖和豇豆制作成豆沙;咸的用腌九心菜炒肉丝圆笋,或用肉丝和腌九心菜炒香干丝。艾青也可以拌上糯米面粉后,做成青饺、青团和青饼,包成后放进竹制的蒸笼里蒸熟,出笼时青碧如玉、剔透晶莹;清香扑鼻,满屋生香,吃起来有无穷的回味。青饺、青团里面,还包含着一个故事:
相传,目连母亲被打入地狱受罪,目连送食物去给母亲吃,但送去的食品全被恶鬼抢去吃光,眼看母亲饿得皮包骨头,奄奄一息,目连心如刀割,设法拯救母亲。那年清明前后,目连上山采野菜给母亲充饥,发现清香扑鼻的艾青,就采回家中和着米粉蒸成青团,送给母亲。幸亏蒸熟后的青团颜色深青,看上去好像是团团猪粪,恶鬼见了不屑一顾,目连母亲才吃到青团,保全了性命。从此人们视目连为孝子。每逢清明节,家家户户采来艾青做成青饺、青饼扫墓祭祖。我想这个故事可能与目连戏“沾亲带故”,只是不同版本不同演绎而已。
说了面食小吃,再说说下饭菜肴。平时菜肴,都是蔬菜,少有肉味,但有溪鱼。家乡在溪边,溪里的鱼虾螺狮,田里的泥鳅黄鳝,常常成为我们的美餐。我们网围竿钓,捕到鱼后回家一放,烦琐的后道处理全归母亲去做。母亲剖洗滤干,先煎后煮,烹出的鱼完整金黄,不焦不烂,配上酒葱姜蒜,挟上一条送进嘴里,是那样剔骨透鲜。
除了小鱼,还有地衣。每年春雷一响,春雨一洒,竹林里会拱出尖尖的春笋,山地上会长出柔柔的地衣。这儿一片,那儿一簇,湿漉漉,滑腻腻;软塌塌,蓝莹莹。色如翡翠,形像木耳;柔若无骨,晶莹似玉。放学后,我们三人一伙,五个一群,挎只竹篮,浮泅过油菜花铺满的田野,穿梭在桃李花晕染了的山坡。东张西望,捡捡拾拾,采撷着朵朵嫩滑的地衣,日子就会平添许多滋味。
食用地衣,既可凉拌、炒食,又可烧汤、作羹,营养丰富,味道鲜美。似木耳之脆,但比木耳更嫩;如粉皮之软,但比粉皮更脆。润而不滞,滑而不腻,有种独特的爽适感。母亲做出的地衣,花样繁多,味道鲜美。如地衣炒韭菜、地衣炖豆腐、地衣炒春笋等。最喜欢的还是放入红辣椒、蒜和雪菜,用猪油爆炒,颜色红白黑,味道辣柔脆,既佐餐又下酒。如有贵客临门,母亲就会加点瘦腊肉丝,香味就更馥郁。或者打上一两个鸡蛋,用葱、姜、蒜炝锅,味道就更出彩—金黄的鸡蛋衬着墨绿的地衣,还有碧绿的葱花点缀其中,好吃又好看。有创意的母亲还用它做馅,时常翻新包子、饺子等面食,吃起来脆生生、柔筋筋,风味独特。
絮絮叨叨地讲了一大通乡味,其实细数记忆里的家乡味道,大多只是一些朴素的家常小吃。就是这些家常平实的风味小吃,在日复一日之后,成为长久的记忆,甚至影响一生的饮食习惯。
如今,我早已离开了家乡,在大城市安家多年,见识了不少玉盆珍馐,品味过众多美味佳肴,但始终难忘家乡的美食,和母亲的味道。
每逢佳节倍思吃,我总是携妻带儿,跋山涉水,马不停蹄地奔回家乡,为的是吃上母亲的一碗炒年糕,一张镬拉头;尝上亲朋的一块青麻糍,一个芝麻饼……因为这些食品弥漫着家和的味道,镌刻着家传的记忆,保留着家乡的符号,这也是我一生都想咀嚼和品味的乡味。
这种乡味,即使用化学分子式来分解它的构成,也难分析透彻其中的元素,无法参透其中的滋味。我们只能用舌尖来体会,用生命去感悟。
我知道,能够索引乡愁的,除了终生难改的乡音,无疑是舌尖上的乡味!其实,我忘不掉的不是那碗美食,而是与之相关联的那位亲人,那个村庄!
现在我终于明白,乡味之所以值得回味,美食之所以值得留恋,是因为父母用一生的温情和爱意熬煮,亲人用一世的时光和真情等待。
我在寻找着乡味,其实是寻找那沦陷的故乡、沦丧的乡愁,以及正在沦亡的旧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