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孙儿背诵着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那纯净、甜美的童音把我的思绪拉得很远,拉回到家乡夏天的生产场景,拉回到夏日耘田的劳动场景。
我的眼前会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某个夏天,那毒辣辣的太阳把绿油油的水田烤得发烫,一队社员头戴笠帽脖系毛巾匍匐着耘田,更多的男社员打着赤膊穿条裤衩,他们双膝跪倒在禾苗间慢慢地爬行,双手如笔在田泥上划写着“草篆”,贴背的布衣湿成个“水浇雨淋”,额头的汗珠“嗒”“嗒”滴落在水里禾上。
春种夏耘,秋收冬藏,四季更替,岁月循环。当东坡上洇几处桃花红,西山上抹几片李花白,田野间一头头弯角圆肚的水牛,脚下啪哒啪哒地踢碎了水中云天,身后哗啦哗啦翻腾起乌金泥浪,春种序幕就在牛的牵引下徐徐拉开。一只只黑脊白肚的燕子,在田野上翩飞穿梭,编织着绿色的春天。一队队社员担着碧绿的秧苗,挑过五线谱似的田埂,踩破明镜似的水田,“手把青秧插野田,抬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稻,退步原来是向前。”等到用株株禾苗绣出方方绿毯,社员们又马上转入田间管理。
耘田是田间管理的重要一环,它担负着扶苗、除草、松泥、拔稗和匀肥等多种任务,是水稻茁壮生长的关键,全面丰收的保障。当年家乡水稻一年两熟,需春夏两耘。古语“田耘九遍米甭舂”,说明了耘田的重要性。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每季稻只要耘上三遍。
耘田的方法主要有三种:工具耘,双手耘,两脚耘。耘田工具叫田圈,又叫田荡,也叫田刨,就是用一根三五米长的竹竿,一头嵌个呈四十五度角的椎形铁圈,在稻扮大肚人上岸前最后使用,耘时大家站成一排边耘边退,田刨在稻弄间“哗哗”推拉,刨去了杂草刨松了淤泥,也荡平了脚印填掉了深坑,以便让稻禾横向放根。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三遍田也不用田圈了。脚耘家乡从没耘过,据说江西有些地方在用此法,陶渊明的“或植杖而耘耔”,讲的可能就是这个。但家乡主要手耘,认为这样更讲质量。这里我专讲夏耘,因夏耘最为艰辛。
对耘田的技术要求,家乡有句顺口溜:“头遍搨,二遍挖,三遍赶老鸭。”或者叫“头耘精、二耘深、三耘平”。耘头遍田一般在插完秧七至十天后,也就是最早抢插下去的田亩,“双抢”一完就等着开耘。为什么说“头遍搨”或“头耘精”,因为新种下的禾苗虽新根发出、苗叶泛青,但还似刚诞下的婴儿,立足未稳根底太浅。“双抢”时又为赶进度,有些毛糙的社员,偷懒的家伙,会把秧插得东倒西歪、缺株少稞、单蓬不均,甚至直接插在猪牛栏上,漂在汪荡里。后续工作亟须跟上:漂着的重插好,歪斜的需扶正,太蓬的应分单,缺株的要补上,叶带泥洗干净,肥太厚摊均匀,泥高低撸平整,长杂草拔干净。耘头遍田时,因为秧苗还小,还不能跪耘,而是屈身弯腰屁股朝天,真正的脸朝水田背朝天。
因此,刚从“双抢”中爬上岸的社员,又像鸭子一样被赶下田去。毒花花的太阳下,绿油油的田野间,蒸笼般的稻田里,烧开似的田水上,隐现起伏着一群群耘田的人们,他们或扣着竹笠、或戴着草帽,只听到手脚并用激起的哗哗水声,弯腰撅腚下面的沉重喘息;只看到禾苗间慢慢移动的土衫花衣,衣背上结满的盐霜或湿透的汗水。
再过十来天,稻苗开始分蘖,肥料全被吸收。而杂草开始疯长,淤泥变得板结,就需追二次肥,耘二遍田。这时田水不能放干,因要汰洗肥料。耘前挑来牛粪猪栏,倒在田塍,再一把把抛入田中;或者担来人尿大粪,挑进田中,然后一勺勺地泼洒开来。接着开始耘田,大家双膝跪在中间两行,拖行出两条较深的泥沟,膝盖跪着受重的地方深些。二耘的重点是拔草,草有地毛、稗草、酱板苋、游丝草、矮慈菇、鸭舌草等等,地毛攻城掠地茸茸一片,稗草贴稻而生真假难辨,酱板苋根深叶茂如旗招展,游丝草如藤似蛇左盘右缠……凡与苗争肥者我们杀无赦拔不论,以免它们与稻争肥,方法就是连根拔起揿入泥中烂成肥料。但游丝草上午揿入下午露头,需要连根挖起抛向路边,曝晒成秆煝成草灰。最难辨识的是稗草,长得与稻几乎一模一样。后来终能识别这对真假“猴王”:叶子根部有毛是稻无毛是稗,稗叶中间的茎也更厚白一点。耘二遍田时如果偷懒,耘三遍时就会出现“三层楼”景象:上层是稗,中层是稻,下层是杂草。草抢走了营养,稻就长不旺,谁如果耘成这样,谁就要背骂名。当然拔草的同时还要松土,促进稻苗分蘖,利于根系生长,所以每棵稻苗各个角落都要扒拉挖到。
其次是汰肥。牛猪粪便都用稻草垫栏,抛进田里后需再掰细扯碎,并在水中洗汰,然后分成一缕一缕,均匀地摊放在稻行中间,让其腐烂变成肥料。最恶心的是耘大粪田,我用手四处挖扒,总会碰上一段段未化的人粪,有的在水里荡着,有的在秧边搁着,臭味虽不浓烈,但摸着让人恶心。这时我的眼只能紧闭,我的胃开始痉挛,我的喉开始作呕,近旁跪伏着的福全公,背弯得像高起的驼峰,身弓得像只蜷曲的黑虾,扭头看见我那张扭曲的脸孔,以及挤出眼眶的泪珠,伸过手来把我前面的粪段捏糊揉碎,平常得像捏着一块烂泥。他镶着菊花瓣的眼睛朝我笑笑,两颗门牙的嘴巴咕哝一声:“没有粪便臭,哪来稻米香?”是呀,米饭很香,肥料很脏。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突然,鼻子的委曲,胃里的恶心,脸上的扭曲,内心的痛苦,顿时烟消云散,我的双手勇敢地伸向人粪大便……
这时上有烈日炙烤,下有臭水熏蒸,腹背受煎熬。更有蚂蟥咬,摘不下,扔不掉,弄不死,捣不烂,搞得你心烦意乱。还有一种形如蛆虫的“田钻”,也会冷不丁地咬你一口,那种钻心的疼痛,会让你青蛙似的跳起。另外,山区多梯田,泥中夹石刀,万一跪上踩着,一割一个血口。家乡也有沙田,泥沙磨腿糙手,十天半月跪爬下来,膝盖红肿得厉害。再就是,田里泥呈酸性,不利水稻发育,常用生石灰“中和”,选在酷暑盛夏撒放,我们就得耘石灰田。生石灰会灼伤皮肤,耘过田后手脚发黄,继而破皮,浸水后像渍了盐卤,钻心撕肺地疼痛。
中途歇工的时候,我们先后钻出了闷热似蒸笼的稻丛,仿佛一只只羽毛尽湿的水鸭,爬上田塍走向沟渠洗手汰腿,有的干脆一屁股坐在水中,哗哗地朝自己泼水降温。大多数人坐在坑边树下,边扇草帽边喘着气。这时烈焰当头,时近中午!蝉噪声声,热浪炙人!
一直跪趴着的几个老农,这时也直起了腰,爬上了田塍。福全公年近古稀,上半身湿漉漉的,像刚从水中捞起,黑土布衫紧贴着瘦弱的身躯,头戴顶竹笠,腰缚只竹篓,爬上田塍后弯腰看看双腿,泥腿中隐伏着五六条蚂蟥,他就用手从上往下去撸,试图连泥浆带蚂蟥一起抹去。青黑的淤泥已被抹掉,吃得肥胖的蚂蟥,叮在腿上仍不松口。于是福全公摸出篓里的沙尖,一手扯拉一手划割,割一支喷溅出一股腥红……福全公黑瘦的小腿上,丝丝暗红色的液体,顺着并未抹净的泥浆,慢慢渗流下去。使得泥血互相交融,渐渐变暗变黑……
清理完蚂蟥后,福全公懒得走到坑里洗涤,而是站在田塍上,左手从怀里掏出一只黑不溜秋的烟袋,右手抽出斜别于腰部的烟竿,从烟袋内抠出一小撮金黄的烟丝,装进发亮的铜质烟斗里面,再用大拇指在上面按压几下,然后擦亮一根火柴,红色的火苗在金黄的烟丝上游走,一股淡蓝色的烟雾就在田野上飘散,两道白色的烟气从他的鼻孔中喷出,一丝惬意的微笑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漾开。腿上没有捋尽的泥土,很快干结成一道道龟纹状的痂……
第三遍耘田时,稻苗已经长到膝盖,开始“怀孕”抽穗,稻梗硬绷而苗叶尖长,每片稻叶边缘像道锯齿,一天的“亲密接触”,双臂双腿被划得又红又肿,甚至会划伤脸孔刺痛眼睛。但我们不能放下裤脚袖管,因穿衣着裤会损伤稻叶。
这场沉闷压抑的劳动,那个酷热难耐的午后,总会有社员激起一片笑声,扰起一阵惊叫:有的男人把耘到的水蛇抛进女人中间,女人们惊叫着逃到田埂上,有的甚至被吓哭;有的男人讲几段黑色幽默黄色荤话,如石投春水荡起了阵阵涟漪,赶走了艰辛劳累单调乏味。
耘田也有意外的惊喜。运气好时可以碰到泥鳅、黄鳝和田螺,随手捉住放进扳在腰上的竹篓,那时泥鳅、黄鳝多,泥腥味又重,人们不大食用,而是剪成一段段饲鸡喂鸭。有时还能捉到鲫鱼,桃花开时春水发,河里鲤鱼抵老鸭。鲤鱼在河里成对撒籽,鲫鱼却要逆水上田,在大小麦和油菜田水沟里繁殖后代,社员称之为撒籽鲫鱼。来不及返回河里的鲫鱼,都被一个个田缺(上丘田流到下丘田的水口)堵住,一些鲫鱼甚至大鲫鱼就被关在田里,耘田时就会被我们抓到。一些年轻人发疯似的抢捉鲫鱼,以致践踏了脚下的禾苗,就会招来老人们的一顿训斥。
乡亲们耘田,就这样连跪带爬,如行走的老牛,如朝圣的信徒,用最卑微的姿势亲近着泥土,用最深情的动作抚摸着稻禾。通过这样的劳动方式,直接表达着对土地的深情,对庄稼的抚爱,对上苍的膜拜。
乡亲们那跪田的姿势,弯曲成一尊尊雕塑,一直在我记忆的田野上蠕动,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