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对儿时的记忆进行一次删节,我会惊异地发现,最后留下的,只有我和牛,站在一片青草葳蕤的山坡。
如果要对少年的喧嚣进行一次过滤,我会惊奇地感到,最后剩下的,只有牛的歌,“哞哞”地吟唱在我的心头。
我的故乡,那幅耕牛遍地走的美丽画面,似一朵永不凋零的山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永远绽放在我的心坎上。
牛那默默无闻、温和驯良的品格,任劳任怨、脚踏实地的美德,无私奉献、不计回报的形象,一直激励和鞭策着我。
牛,是一道风景!
想起故乡那些牛,就想起了布封那幅画:广阔而壮观的原野,一群健壮的野牛,在放肆地奔跑着,渐渐坠落的夕阳,把牛背镀上金色的光芒……那是对原始生命力的歌唱,对传统田园生活的向往。
其实,那些经过驯化后的耕牛,不仅散发着原始的美丽,更洋溢着温良的美德。不管漫步于葱茏山坡,还是迤逦于如镜田畴;不管泅游于一溪碧波,还是嬉戏在半亩荷塘;不管田野上套轭躬耕,还是载货时负重奋进。只要牛一出镜,就是风景的主角;牛一上场,就成乡愁的寄托。
家乡地处江南,很少有缎子般光滑的黄牛,更不见长毛及地的牦牛,而是头长腹圆、色灰毛稀的水牛。它们有的脖颈粗壮,肩膀浑圆,腰身健硕,四肢粗壮;有的脖颈壮而不粗,肩膀圆而不浑,腰身健美,四肢轻捷。就是那对牛角,也不像黄牛那样短小,牦牛那样尖锐,而是外露又内敛,屈曲而盘旋。在风轻云淡的天空下面,还是春雨潇潇的田间陌上,只要牛在任何地方一站,就成一幅最触动灵魂的画面。
一场春雨过后的清晨,我走进蘑菇似的牛舍。母牛一见到我,就像见到久别重逢的朋友,发出柔声的呜呜;还没到它身边,母牛就迫不及待地从栏内探首,伸出舌头舔我的小手。尽管出门就是溜滑的碇石路面,尽管茅檐还嘀嗒着酱油似的雨水,母牛仍然耸耸脖子抖抖身体,表现出无比的轻松和快乐。我在牛鼻圈上系好牛绳,就翻身骑上了圆鼓鼓的牛背,踱出弯弯曲曲的深巷,穿过薄雾笼罩的溪滩,泅过碧波盈盈的溪水,顺手折一柳枝,做成圆圆的柳笛,吹起动听的乐曲,随着晨雾轻轻飘散。那只还未断奶的牛犊,一忽儿跑在前面,一忽儿落在后面,一路与母牛撒欢。母牛一见到鲜嫩的青草,伸出舌头把草卷进嘴里,“喇喇喇”地吃了起来,尾巴欢快地甩动着,似在为吃草助兴,抑或赶着讨厌的牛虻。
哞……哞……哞……母牛不时地呼唤着小牛。
哞……哞……哞……山谷不断地回应着母牛。
牛哞没有唤来牛犊,却招来一只白鹭,张开雪白的双翅,飞到褐色的牛背上,调皮地来回走动,啄食着牛身上的虱子。
小牛一忽儿在母牛下吃奶,一忽儿跑到一边去玩耍。听到母牛的声声叫唤,又会跑回来蹭蹭母牛。母牛或用尾巴轻拂几下小牛,或用舌头舔舔小牛,其余时间就专心致志地觅食。有时它也会望望蓝天,看看白云,摇摇尾巴,抖抖耳朵。
傍晚时分,等到火烧云把白鹭染成金色,白鹭就成群结队地飞回巢穴,我们也吆喝着水牛准备回家。头戴柳枝编成的草帽,叉着、横着或倒骑在牛背上,吹着口哨哼着小曲,一双小脚或晃悠着、或拍打着牛肚,任凭牛蹄“啪嗒、啪嗒”地叩击着小路。牛身后拉长了黄昏的背影,牛前面挥动着炊烟的柔臂。
牛,它一生劳作!
“布谷布谷天未明,架犁架犁人起耕。”一到耕牛遍地、犁浪翻滚的春耕时节,天还不亮就会出现一幅幅背犁赶牛的剪影。
这时的田野上是紫云英的海洋,紫红色的花朵像繁星般迷人。来到田头,牛乖乖地停歇下来,犁轻轻地安插田头。晨光下的犁,曲辕锋铧,亮镜灵槃,造型端庄,威风八面。木质的犁柱和犁床,由于泥水的长久浸淫,闪烁着岁月的包浆;铁质的犁铧犁镜,由于泥沙的长期打磨,像镜子般的闪光锃亮;微微后翘的犁梢,由于长时的把握摩挲,更显得油光可鉴珠圆玉润。
耕者先牵牛架轭,再扶犁下田。然后一抖袢绳,一声号令。牛就毛发直竖,杏眼圆睁,躬身蹬步,拉犁前行。庞大的身躯尽力往前倾,四条粗腿用力往后蹬。前面,是踢踏出的一片水花;后面,是翻滚起的一道泥浪。这时,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这时,牛身上笼罩着绚丽的霞光。
到了田的另一头,耕者一手提起泥中的犁铧,一手拽着牵牛的袢绳,嘬口发出悠长的唿哨,转身重把犁铧插下。就这样,耕牛在来回,泥浪在翻卷。牛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呼哧哧哗啦啦地奋进。不需竹梢频繁的挥舞,不必耕者过多的呵斥,只要绳子适时的抖动,只要几个简单的音符,牛和人的交流,就在一根绳子上、一记声音中沟通。那一声声“呦……哦……”的吆喝,温软而悠远,苍凉而绵长。
牛沉重的喘息,仿佛能把一堵坎推倒;急促的脚步,似乎要把一片天踢翻。一次我看见,一头正在耕田的水牛,两条前腿突然一软,跪了下去,随后整个身躯瘫倒水中。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一刻钟,耕者没有半句呵斥,更没半记鞭子,而是静静地等候。等到牛稍稍恢复了体力,重新从烂田中翻滚着站起,又拉着犁默默地前行。
耕完了最后一犁田,也用完了最后一点力。浑身都淌着泥水,流着汗水,牛已没力气啃啮鲜美的青草,也没气力洗濯满身的泥垢,就颓然地卧倒在紫云英中,皎洁的月光照亮了它如水的双眸。
从此,这样一幅画面在我的脑海里定格:一头弓背的老牛,一张弓背的木犁,还有一位弓背的乡亲。他们以犁作笔,以田作纸,在蓝天下大地上,写下了一垄垄古老的诗行。
耕过之后就是耙。你不要害怕耙上两排明晃晃的耙齿,其作用只是将犁过的泥块割碎。这时耙者稳立牛后,踏耙而行;水牛排哒向前,一路水花。不是耙者偷懒享受,而是为了增加耙重。耙过之后就是耖,《农书·农器图谱》有记载:“高可三尺许,广可四尺,上有横柄,下有列齿。以两手按之,前用畜力挽行。耕耙而后用此,泥壤始熟矣。”相比犁耙,耖田就轻松得多,既不如犁那样深耕,也不像耙那样站人,而是耖者两手扶耖前行,牛承载的重力显得很轻。因此老牛不用扬鞭自奋蹄,甚至起舞撒欢向前奔,四肢溅起的水滴和尾巴甩出的水珠,旋舞成漫天的水花,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化成一片璀璨的霓虹。
“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愿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南宋李纲一首《病牛》诗,就是耕牛一生勤劳的写照。
牛,是一种精神!
牛是勤劳的!牛白天实在太忙碌了,忙碌得几乎没时间吃饭;牛吃得实在太差了,有时只啃些玉米秆、豆萁秆。牛采食时伸出柔软的舌头,很快地把饲料卷入口中,没时间经过任何咀嚼,就囫囵地吞进自己的瘤胃。经过瘤胃一段时间的浸泡和软化,等到休息或者晚上,牛才把来不及咀嚼就匆匆吞下的饲料,重新返回到口腔进行反刍,这样一直持续到半夜,第二天一早起来照样干活。反刍时它的嘴唇不断地左右磨动着,嘴巴上不时流溢出一种白沫,这时牛舍内氤氲着草料的芳香,牛喉里发出“咕噜噜”的声响。我想,也许因为反刍,牛才如此平和安详;也许因为反刍,牛才不再孤独忧伤;也许因为反刍,牛才体味到幸福欢畅……它的耳朵微微地扇动,眼睛闪着明亮的波光,淡褐色的眼珠像浸在明澈的水里一样。
牛是谦逊的!除了对亲友发出深情的呼唤,牛从不昂起自己的头颅,更不见“趾高气扬”的模样。你看,它走路时低着头,吃草时低着头,喝水时低着头,舐犊时低着头,犁田拉车时更是低着头—越用力,它把头埋得越低;越谦虚,越觉得渺小和自卑。我突然明白一个道理:凡是有所作为的,大多勤恳质朴,埋头苦干,谦逊自重,他们没有时间摇头晃脑、招摇过市,更不会骄傲自满、不可一世。难怪鲁迅也要“俯首甘为孺子牛”。
牛是礼让的!我曾见过这样一个镜头:霞光里,一个穿着花裙的小女孩挎着竹篮,打算走过田埂,送点心到那头。可是迎面走来了一群水牛,田埂窄得仅容一个人通过。一边是水田一边是水沟,她急得小脸通红,赶紧挽裙脱鞋,准备跳进水田避让。这时领头的老牛避进了路边的水沟,它身后的几只牛也纷纷仿效,彬彬有礼地从小女孩身边走过。小女孩的眼里汪出了亮晶晶的泪水,晓风中美丽的裙裾在翩然飘飞。
牛是仗义的!顽皮的我,一次站在牛背上,呵斥着牛狂奔,一不小心跌落尘埃,金星乱冒顿失知觉。不知过了多久才悠悠醒来,觉得脸上有手在轻轻抚摸。啊,那是牛舌在舔着我的脸蛋,它正跪卧在我的旁边,虔诚地等候我跨上它的脊背。记得有回拉粪下田,小路泥泞陷住了车轮。我和牛都拼命挣扎,但车和牛越陷越深,正在万分危急时刻,一位邻居及时出现,只见他手扶车辕,一声喊“起”!这时牛突然前腿跪下,后腿猛蹬,车瞬间拉出了陷阱!那天晚上,我把珍藏的两块糖塞进牛嘴,牛嚼着嚼着流下了两行浊泪,“哞哞”地轻叫着,头与我的脸贴得更紧。
在别人眼里,那只是一头蠢笨的牛而已;而在我心中,却是最值得敬重与膜拜的生灵。在任何环境下,牛都保持着沉默,将一切的创痛与鞭伤、辛酸与屈辱,都含在瞳仁中流转,放在嘴巴里咀嚼。只要一把青草,一口凉水,一切的灯红酒绿就与自己无关。这就是牛,忠诚、隐忍,踏实、守信,真诚、乐观,勇敢、善良,对人无所求,给人的却是粮食;吃进去的是草,吐出来的是血。
牛以青草酿就的血肉之躯,千年不辍地服务于人类,向我们昭示着一种精神,升华成一种美德,诠释为一种哲学。
牛,是一份乡愁!
乡村已老牛也老。
故乡最后相逢一头老牛,已是数十年前的一个黄昏。瘦骨嶙峋的身子,包裹着一张皮囊,瑟缩在夕阳下面;稀稀拉拉的牛毛,有一块秃一块地分布,乱贴在暮霭之中。眼虽开而欲闭,腿欲行又趑趄。豢养它的一位老乡,也像老牛一样羸弱。他悲伤地告诉我,这是村里最后一头老牛,明天就是它的忌日。
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在东山上,老牛就被牵到一块田中央。它仿佛去春耕一样,走得自然而顺畅。然后被系在一根木桩上,牛乖顺地一动不动。它习惯地将头低垂,等待着套上木轭,等待着一声吆喝,等待着去犁地耕田。但等来的,是一记八磅重的铁锤,狠狠地砸在自己的脑门上。
老牛还没弄清怎么回事,还没来得及申辩几句,又是一记,再是一记,一记比一记沉重,一次比一次猛烈,它开始天旋地转,它感到地动山摇,同时感到一种无边的岑寂,一种巨大的悲伤。它模糊地看到举锤狂砸者那双狰狞的眼睛,也依稀听到围观者们兴高采烈的欢呼。它试图站直身体,上前打个招呼,但铁锤再次重重地砸下来,仿佛携带着整个天空的重量,似乎要把它打入十八层地狱。牛感到有种山崩地裂的声音,有种天蹋地陷的虚无。那块最坚韧的颅骨,那份最坚强的意志,都被铁锤一一粉碎。牛开始还惨叫几声,凄惨的叫声响彻长空,也震撼着人们的心扉,庞大的身躯开始摇晃,挺立的四肢缓慢跪下,再也没力气看一眼熟悉的乡亲,再也没机会亲亲脚下的土地,便软绵绵、轻飘飘地倒了下去,像翩然坠地的一片树叶。老牛倒地的刹那之间,眼中涌出两颗硕大的泪滴。这时太阳照耀在田野上,也照耀在两颗泪珠上,泪珠上闪烁着温暖的光芒。
就这样,从小农经济走向市场经济的当口,从农耕社会走向现代社会的时候,一头头老牛纷纷地倒下,渐渐地消失。它们再也不是时代的宠儿,再已不是乡村的风景。城市餐桌成了它们最后的归宿,转行产奶才能逃过劫数。那些还流落在偏远乡村的耕牛,开始抬起迷茫的眼睛,眺望着夕阳下的群山,担忧起自己的命运。同时洒下一颗颗泪珠,滚落在曾经充满光荣和梦想的土地上。
牛的背影已渐行渐远,牛的哞哞也日渐稀疏。但牛的精神,已烙印在民族的思想里,溶化在人民的血液中;牛的形象,已镌刻在历史的记忆里,鲜活在祖国的文字中。在中国文化中,牛是吃苦的符号、高尚的象征、任劳任怨的代名词。牛以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埋头苦干的精神,为世人所喜爱与赞赏。多少文人墨客留下了许多赞牛的诗篇,多少仁人志士也每每以牛自喻自勉。“风吹遍体无毛动,雨打浑身有汗流。”这是李白眼中的牛;“荒陂断堑无端入,背上时时孤鸟立。”这是陆龟蒙眼中的牛;“老牛还了耕耘债,啮草坡头卧夕阳。”这是孔平仲笔下的牛;“力虽穷田畴,肠未饱刍菽。”这是梅尧臣笔下的牛。“草绳穿鼻系柴扉,残喘无人问是非。”宋无写出了牛的寂寞;“牛上唱歌牛下坐,夜归还向牛边卧。”高启写出了牛的亲昵;“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臧克家更是写出了牛的自强不息。
牛与我分开虽有数十个年头,但它却经常从我的记忆里走来,在那片青草葳蕤的山坡上哞哞。
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梦中弥散着青草的芬芳,流响着耕牛的呼吸。梦见自己,闲坐牛背,信步山坡,横笛而歌,白云悠悠。原来牛一直栓在我的心头。
啊,我的故乡我的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