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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孟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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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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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种感动叫乡愁》连载

第四十六章 扁担沉沉压肩上

一次,我在家乡的山水间流连,废墟上徘徊,突然看见,不远处一截扁担,一半埋入泥土当中,一半昂首云天,蜡烛一样燃烧,路标一样指点,仿佛为我指明心的去处,照亮家的归途。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挖出,洗去泥土与污垢。啊,浑身血红,通体似玉,我轻抚着扁担,仿佛轻抚着乡亲的脊梁;凝视着扁担,瞬间通感到故乡的沧桑……

多少回梦见父亲,头戴一顶发黄的草帽,穿着一身褴褛的衣衫,腰间系着一块布带,小腿绑着一层裹缠,肩上挂着一块围肩,肩扛扁担手持搭柱,俨然一介古代武士。他担着我和星星一起下地,挑着我和月亮一同回家。晚上的月光,将父亲黝黑的身影拉得很长,将父亲的扁担映得肥大。粗糙的扁担被父亲的双肩磨得溜光,青色的竹面被汗水润成金黄。本来笔直的扁担,就像父亲的腰杆,渐渐弯曲成一道弧线。

扁担在故乡最常见,也最常用。说它最常用,除了手提背驮,几乎所有物品,都要从双肩上过,扁担上走。说它最常见,几乎每家屋角门后,每条山径陌上,到处都有它的身影。

扁担按材质分,有竹有木,竹需毛竹制作,木要杂木削就;按形状分,有平头扁担、勾头扁担、翘头扁担、铁头扁担;按功能分,有两头挂有铁钩的挑水扁担,两端系着木钩的小畚箕扁担,两头削得尖尖的挑柴冲担等。除冲担外,扁担的外形都是共同的,中间稍宽,两端稍窄;坚韧敦厚,张弛有度;表面光滑,朴素自然。

扁担约两臂平举的长度,挑担时正好扶住两头的箩绳畚掼。大扁担能负荷100公斤以上,是扁担中的领袖;中扁担用于挑水担粪,是扁担的主力;小扁担为儿童、妇女、老人所用,是扁担的后备军。

评判一条扁担的优劣,首先要看它的柔韧程度。要软硬得恰到好处,柔韧得贴肉搭肩。挑货时,通过对所担东西的提动,引起扁担一起一伏的颤动,带动腰胯臀腿的扭动,完成双脚朝前的移动。换句话说,好的扁担像位出色的舞伴,虽然压迫你的双肩,也带动你的脚步,让你挑得步履稳重,又行云流水。其次是宽窄适中,太宽的受力面也宽,不灵活也不舒服;太窄受力面过小,扁担硌肩担着疼痛。只有不宽不窄,才能避免过窄造成的切肤之痛,又改掉过宽带来的压肩不适。

扁担挑过白云挑过蓝天,挑过高山挑过流水;它鲜活在山村的日日夜夜,担负着生活的方方面面。随着身体的扭动,脚步的迈动,手臂的摆动,扁担的弹动,乡亲仿佛是迈着健美的舞步,扁担好像唱着动人的山歌,他们不是在从事艰辛的劳动,而是进行着一场欢乐的舞蹈。如果遇上交公粮,几十上百人,挑着金色的稻谷,从碧绿的田野迤逦而来,从窄窄的木桥悠悠走过,溪水倒映着挑担的队伍,那移动的箩筐,那起伏的扁担,那敦实的脚步,简直是场挑粮舞,像首交响曲。如果在水田中间挑担,水面倒映着圆圆的笠帽,田野出没着长长的扁担,阡陌飘荡着咯吱的歌声,乡亲挑担在弯弯的田塍上穿行,仿佛在一片云天之间遨游,在碧波之中轻舞。他们身上的各个部位,伴随着扁担畚箕一起摇摆;他们脸上的每道表情,伴随着山光水色一同变换。这时你会发现,挑担不仅是一种优美的劳动姿势,更像是一场隆重的祭祀仪式。同时你会发出由衷的赞叹:肩挑扁担的劳动是令人崇敬的,矫健奔放的身影也是值得赞美的。试想,当满担的重荷化作优美的旋律,满肩的重压化作轻盈的脚步,你就知道什么是伟岸之躯阳刚之气。当腰肢曼扭长辫儿轻甩,昂首挺胸又娉婷婀娜,那扁担箩筐就成了美的装饰戏的道具,刚健不失柔美,坚强却又妩媚,给人一种美的享受。

挑水扁担两头挂着黑亮的铁钩,像两对笑意盈盈的弯月,一动就会唱起吱嘎的歌。每天清晨,我揉着惺松的睡眼,哐啷地取下挂着的扁担,往朱漆木桶掼上一钩,挑着空桶往井台走,铁钩吱咯吱咯地响,像首小令又像首散曲。来到井台旁边,从深井中吊起一桶桶清水,哗地一声倒进水桶。等到两只水桶都满了,就挑起水桶往家里走,开始两轮朝阳被颤动的水花搅得支离破碎,平静后两轮红日在水桶内晃晃悠悠。扁担的声音这时变成绝句和律诗,咯吱咯吱地很有韵律。等挑进家中倒进水缸,倒进去的还有一串动听的音乐和两轮鲜红的旭日。

我们生产队有个青年,身高只有一米五十多点。由于人矮,年纪轻轻不要说娶妻生子,挑粪担粮也成问题。山地实在陡峭,挑着前碰后撞,根本迈不开步子;双抢时挑谷更窘,泥中一陷缩得更短,肩膀够不上箩绳的高度。人们为他可惜,年轻力壮只当大半劳力;他自己也急,上山落田英雄无用武之地。后来他上山寻了很久,终于找到一根弯弯的檀木,做成扁担后两头翘得像牛角,两边的箩筐一下提高了几十公分,挑着上山落田毫无阻碍,工分马上升到十分,还赢得了一位姑娘的芳心,结婚生子组成了幸福家庭。使用这种翘头扁担需要技巧,一不小心扁担翻转打你“巴掌”,挑着的东西就会泼洒一地。

扁担不仅带来幸福,还带来温馨。歇息时路边一横,变成一条凳子;几条一拼,变成一张眠床,你可以坐在它上面歇肩,或躺在它上面睡眠。让清风吹走全身的热汗,任阳光抚摸酸痛的肌肤。如果晚上孤身回家,路遇恶狗饿狼,扁担还是你的随身武器,只要抡起呼呼一舞,威风绝不逊于手拿大刀的关羽,谁见了都会知难而退落荒而逃。而当乡亲们年老的时候,扁担又成为他们扶持的拐杖,或手持或肩依,支撑着他们扁担一样的身躯。

劳动毕竟是艰辛的,扁担也是痛苦的。扁担下面是沉重如山的脚步,佝偻蹒跚的身体,老牛负轭的喘息,纷飞如雨的汗滴。挑风挑雨挑霜挑雪,担云担雾担星担月,挑着人生的沧桑山村的岁月,担着命运的坎坷生活的艰难。

随着年岁的递增,我也长成一根青葱的扁担。当我挑着沉甸甸的麦箩谷担,担着臭烘烘的人粪猪栏,滑溜在田塍小路,挣扎在弯弯山道,扁担像把利刃切割着肌肤,像根绳索捆勒着双腿,身体歪斜得像只斜撇雄鸡,脚部蹒跚得像绑对沙袋。这时我对扁担是多么的痛恨!回到家对着扁担又踩又跺,又骂又哭,并把它哐啷一声扔得很远。母亲默默把扁担拣回来,用衣袖拭去上面的草屑泥土,一边轻抚我红红的肩膀,一边对我频频叮嘱:孩子,别怪扁担,山里人的命就是靠它压大压硬的呀!父亲在旁瓮声瓮气地说,等到肩膀由红变黑,就不会再有疼痛。磨练后才成铁肩,重压下才算人生。

冲担是扁担的一种。它用原根杉木削就,两头尖尖,中间稍扁。从田地挑回稻草麦秆,或者进山砍柴挑薪,都要用到这种冲担。与冲担配套的,还有一根搭柱,长及肩膀,粗可抓手,挑担时冲担压上一只肩膀时,另一肩上的搭柱撬进冲担底下,既担负着分担主肩重量的辅助角色,又起到支担歇肩的支撑作用。我们把割倒的稻草麦秆,或者砍伐的柴薪茅草,叠齐捆紧,然后就用尖尖的冲担猛地刺进,戳穿为止,蹲身背起,再用另端刺进另外一捆,然后蹲下站起,柴薪茅草就担在了肩上。稻草麦秆分量轻,体积大,只看见滚滚而来的两团“毛球”,和“球”下一双移动的腿脚,却看不见挑担的人。挑柴得走几十里山路,两百来斤重担压上肩头,本来挺拔的冲担被压得弯弯,两个柴捆一翘一翘地起舞。最难受的是爬岭,手拄搭柱,肩负重担,每一步都是挣扎,每一脚都在拼命,汗珠砸在地上何止八瓣,柴担压肩仿佛两座大山。

当然用得最多的还是那些普通扁担。大到开山整地,建库筑坝,搬石运土,垒房砌屋;小到挑粪担水,磨麦碾谷,走亲访友,上坟祭祀,都用扁担往两头一套,吱咕吱咕一路欢歌,啪嗒啪嗒一行脚步。随着岁月的递增,随着理解的加深,我渐渐觉得,扁担就是一条路,一条通向成长的路。它教会我横竖不变爱憎分明的立场,坚韧不屈百折不挠的品格,一往无前任重道远的情怀。

啊,小小的扁担,曾担负起多少重量,又承载过多少希望;压榨出多少血汗,又压弯了多少脊梁……扁担、扁担,扁是形,担是命。扁担是山里人的一种暗喻,一种宿命?挑担,是乡下人一种姿势,一种精神?扁担弯了,被乡亲硬生生地扛弯了;乡亲弯了,被扁担无情地压弯了。那些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亲,之所以能够世世代代自立于山村,凭的就是蹭成黄色的一根扁担,和磨出一层厚茧的两个肩膀。

扁担劳苦功高,但绝不居功自傲。挑时以负重的形式,留下行进的身影;不挑时或默默地隐身门后,或谦卑地退居墙角。无怨无悔,宠辱不惊,像一个游走在生活边缘的苦行僧,似一个卸下重担后木讷的老父亲,独自丈量着光阴的长短,反刍着岁月的苦甘。不在乎两头结满了蛛丝,不计较身体蒙上了尘土,只要主人用稻草轻轻一拭,立即像柄扬眉出鞘的宝剑,像支点石成金的魔杖,又陪着主人丈天量地,担星挑月;昼夜兼程,风雨无阻。

扁担的每一条纹路,每一个章节,都经受过冰雪的磨砺,风雨的擦拭;经历过烈日的烘烤,汗水的浇淬。正因这样,方能承载起千钧重压,屹立于天地之间。正因如此,扁担才会成为崇尚简朴、忍辱负重的“国粹”。

如今,我们肩上的扁担早已放下,但心上的扁担不能放下。譬如善良、淳朴、勤劳、坚韧、道义、责任。简朴的扁担,横放着,是一段坚硬的肋骨;竖起来,也是一段结实的脊梁。凝结在扁担上那种甘于清贫的操守,重荷下举重若轻的品格,时时激励着我们,常常鞭策着大家。

我想,有担子挑在肩上,才会走得稳当,走得踏实;才会感到人生的责任,大地的坚实。有人说,只有把扁担放到自己的肩上,人才会变成了一个“大”写的人。是的,人活着,行走着,肩上就应该承担点什么,承载点什么,不管有没有扁担。

横竖都是一段人生生活的支点永远在我们自己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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