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一幅秘藏的圣符,是一座精神的殿堂。
儿时的故乡,对我来说,其实更多的是一份苦涩。我早早地成为生产队的一员,笨手笨脚总遭人白眼,无亲无故常受人欺负。挑粪时常常夹在中间,挑得很远才能歇肩。一次挑到山冈上实在迈不上一个高坎,“哗啦”的粪桶倾倒在自己身上,还招来生产队长一顿臭骂;开始上山砍柴,由于把柴捆得“长枪短棒”,挑上柴担看不清山路前面,前一撞后一碰以致连人带柴翻下数十米的深渊。
冬天,穿着用人力车外胎做成的“皮草鞋”,鞋面用几根皮条串联,飞雪冻得双脚麻木,捂上一层稻草,才会暖和一点。夏天,圆月在天我们就得起床,打稻挑谷直到中午田水发烫;下午挑粪插秧种出满田星星,“嗡嗡”的蚊子与你肌肤相“亲”,腿上的蚂蟥总是吃得滚圆。
终年劳累,还常常缺吃少穿。青菜难闻油星,粥汤照见人影,单衣薄裳难挡风刀霜剑,放场电影就是盛大节日。当我被生活重压得直不起腰背,当我被空虚风干成一个躯壳,我曾一次次跑上高高的山冈,久久地眺望着山外的世界;一次次诅咒过贫穷的家乡,发誓要找一个幸福快乐的地方。
恢复高考的第一年,我逃难似的离开了故乡。除了探望父母回家小住几天,终于完成了乡下人向城里人转换。故里的山水日渐模糊,家乡的星光日益黯淡。
一次,打球拉断了肌腱,儿时的玩伴把我接回故乡;乡亲们古铜色的脊背,把我背过村前的木桥;一日三餐加点心,张家大妈王家阿婶端来了飘香的饭菜;每当吃完晚饭,董家大叔吕家兄弟就送来欢声笑语。啊,温馨甜蜜的故乡,我的每个毛孔都自由地敞开,每个细胞享受着抚爱;我的整个灵魂得到了洗濯,心胸变得澄澈。我的思想成了不设防的城池,我的身体变回赤条条的婴孩。
山含情,水含笑。故乡,群山是那么深沉安详,小溪是那么活泼可爱。当然,故乡更有爸爸的期盼,妈妈的慈祥;村民的淳朴,邻居的友善。这时的故乡,对我来说,是一个五味瓶,有酸有辣,有苦有甜。故乡的苦乐年华,锤炼了我的意志,铸造了我的品格。故乡,对我来说,是一个万花筒,成岭成峰,百看不厌。
于是我描绘着退休回家的美好时光:屋后生长的是郑板桥喜欢的那片竹园,屋旁遍植林逋种过的数株梅花,庭院中昂首阔步着齐白石画过的公鸡,池塘里向天而歌着王羲之养过的白鹅。而房子,最好是陶渊明住过的那种竹篱茅舍。背着李绅荷过的锄,乘着李白望过的月,饮着陆龟蒙喝过的酒,和乡亲说着孟浩然话过的桑麻……
原来,从小生活在乡村的我,对乡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留恋,这种留恋不会随着时间的流转而消失反而会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深刻。弯弯的小河、静静的村庄、浩瀚的蓝天、悠悠的白云、潺潺的小溪、窄窄的小桥构成了故乡诗意的轮廓,也构成我的精神家园。
正当寻地选址、绘图买材,为准备建房忙得不亦乐乎之时,传来家乡要筑水库的消息,甚至看到网上库区的三维地图。
那时,我有一阵被掏空般的晕眩,一种被连根拔起似的痛感。故乡的根,原来已经深深扎入我的心灵。我走过一个又一个城市,走向一个又一个岗位,心里茫然:梦还有多久?路还有多远?停下来回头望望,唯有故乡的方向,心里是那样的踏实,那样的笃定。“每逢佳节”“倍”思亲,这种归属感已经深深熔铸在灵魂里,成了生命的一种习惯。
水库选址家乡,算是选对了地方。这里没有建过工厂,只有一些水泥预制场。因为这里是曹娥江上游沙质最好的地方:粗细适中,不含瘁不含淤泥,粒粒金黄。四周环抱的是青青山峦,蜿蜒其间的小溪清澈见底。两支较大的溪流到一个钦寸的地方汇合,所以水库的形状像一只展翅欲飞的翠鸟,头和身就在钦村,左右两道山谷就是展开的双翼。由于水质达到国家一级饮用标准,所以家乡的水不是用来发电,而是倒流宁波,作为东方大港的饮用水源。
得到消息不久,我特地回了趟家乡。路上我想,故土难离是国人的传统,安土重迁更是老人的习惯。乡亲的心底里,家乡的脐带怎能一刀剪断?
雨后的青山飘荡着朵朵白云,溪边的杨柳竹园如梦似烟,岭上的桃梨正开红的像霞白的胜雪。村头的晒谷场上仿佛开起了车展,村里的楼房一家比一家气派。的确,黄沙让乡亲掘得了第一桶金,变富了的人们可能更不愿离开家乡?
奇怪,乡亲们问得最多的,是水库什么时候开建?是留在家乡还是移往宁波?而绝少目睹远离故土的痛苦,耳闻家乡被淹的埋怨。他们最担心的是国家的安置政策?他们最关心新家乡生活会否习惯?当然,老人和年轻人的想法毕竟不一样,老人希望生于斯长于斯,百年之后能在这里长眠;年轻人只向往着山外精彩的世界,较少乡情的挂牵乡土的依恋。
我流连着,闲逛着,直到黄昏涂红了老屋,炊烟挥别着夕阳。这时的炊烟像缕缕丝线,一头系着沧桑的家乡,一头系在我的心上。
高屋的烟囱破墙而出,淡淡的烟柱弥漫在深巷,斑驳墙壁喷涂着人间烟火;矮屋的烟囱穿瓦而上,袅袅炊烟步履款款,最后融入晚霞蓝天。如鳞似波的灰黑瓦楞上,家家户户的烟囱好像赶赴一场盛会,开始一场舞会,青白的炊烟,恰似舞动的手臂,又如出征的船帆。
童年时候,总是母亲做菜我烧火。柴火充满了温馨,更充满了神奇。烧着的柴禾幻化成美丽的花朵,每根柴火都发出“嗞嗞”的欢笑。是的,如果你仔细谛听,燃着的柴禾会发出自己的声音,有的“哔哔剥剥”,有的“刺刺呜呜”,有的“叽叽喳喳”,我觉得每一根柴禾都是一个蓝精灵,而炊烟就是它们隐形的翅膀,涅槃以后变成了飞向天空的凤凰。
在我的心中,袅袅炊烟,已是珍贵的亲情,温暖的童年。袅袅炊烟,是家的方向,是妈的呼唤。炊烟袅袅,是人间的烟火,原始而古朴;是人类的灵魂,神圣而自然。炊烟是家乡的图腾,炊烟是不绝的思念……
暮色降临,我还和炊烟一起,在村头徘徊,在田间流连。听,那是布谷鸟的叫声,“布谷—布谷”,这似曾相识的美妙乐声萦绕在耳畔,许久,不肯散去。看,那条小径,蜿蜒曲折,像一个害羞的小姑娘,藏在花丛中,大树下,害羞的不让人见,伸到云深不知处。四周是那样恬静,暖风吹拂着发丝,嗅着花草的芬芳,沿着小径,慢慢地,慢慢地走……我,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依恋,就像暮霭一样越来越浓,直到月华照亮了泪眼。
故乡是一支歌,一支越唱越香,越唱越醇的歌;故乡是一首诗,一首越吟越舒心,越吟越思念的诗。而明天,故乡就要变成一片泽国;而明天,乡亲就要作鸟兽散。
啊,今后我只能梦回乡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