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慈溪市庵东镇新富村,当我们走进石绍君家里,只见客堂上挂着一个大镜框,镜框里镶嵌着一张大照片,照片上方写着“新昌县钦寸水库新林乡竹岸村原貌”。石绍君的妻子陈亚妃告诉我,当年老书记藩伯堂请人翻拍了这张村貌照片,每张价格却要500元。她说,他们家条件不好,心里却很想要。于是跑回家问丈夫,绍君说饭可以少吃,病可以迟看,但这张照片一定要,于是就有了这张照片。这时绍君扯起上衣,右腹部有个巨大的刀疤,他说前两年动了大手术,切除了部分肝和胆,长期患病治病,丧失了劳动能力,生活捉襟见肘,但这张照片不能少。客堂里我还看见一个竹编蒸笼,还有几个团匾。亚妃说本想摆放到楼顶,绍君说还是放在客厅,这样时时能够看到故乡,想起亲朋。后来我得知,绍君其实并不是竹岸人,而是从小将入赘到竹岸,更能体会故乡的深刻内涵。
我们来到宁海县长街镇山头村,在潘伯堂家的豪华客厅上方,吸引我们眼球的同样是那张照片,就是在石绍东家看到过的那张:竹岸村像一个半岛,更像一只圆蚌,静静地栖息在溪边,青山相拥,碧水环绕,实在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潘伯堂说,用什么来怀念家乡,拿什么来告慰乡愁,村民有要求,自己有想法,于是就想到了拍张照片,把故乡带在身上。开始还以为价格贵,没有多少人会预订,想不到订购的人还挺多。正如有位村民说,500元钱买个故乡,值!
老潘家客厅的茶几上,摆放着一本绿封面册子,上书“新昌县新林乡竹岸村钦寸水库移民留念册”,下面是“二零一六年九月”。翻开册子,有“前言”:“竹岸是一个有着几百年历史的美丽乡村,山清水秀,交通便捷……”第二页上排列着竹岸村的四张照片,上面三张分别是“竹岸村一角”“竹岸村远眺”“东岸自然村”,下面就是那幅挂在墙上的竹岸全景照。第三页开始是“竹岸村概况”,分为“自然环境”、“人口姓氏组织沿革”、“农田水利”、“商贸工业”、“教育卫生和公共设施”等五个部分,接着就是“新昌县钦寸水库移民安置花名册”,以表格形式登记着每个竹岸人的姓名、性别、联系电话、安置去向,一共有42页,421户人家。说起为什么要做册子,潘伯堂深情地说,“应该留住竹岸的历史,留住我们的根。电话会变,时间会变,家乡会变,但根不会变,故乡不会变,于是我一面筹集资金,一面找人编写,终于赶在搬迁前,完成了留念册的编纂工作。等到一千本册子印刷完成,乡亲们已经移往各地,于是我又开着车,足足花了半个月时间,把册子送到每一户竹岸移民的手中,有的村民收到时边翻边哭。我可以自豪地说,421户竹岸人家,都有这本绿色的‘故乡’。”接着潘伯堂回忆起自己担任支书的峥嵘岁月,如何带着村民兴建学校、建设大桥、装自来水等等,所做每件大事,仿佛还是昨天,好像就在眼前。他说为了建造竹岸大桥,辛苦筹资100万元呀,“村庄拆迁了,炸桥的那天,我不敢去看。”潘伯堂昏花的眼睛里,已经蕴满了泪水。
2018年11月7日这一天,我在大市聚镇移民村梁秀凡老师家作客,在一楼的办公桌上,发现一本装帧精美、封面米黄色的《岩头卜村变迁史》,110本印数,7万元投资,平均每本成本600元。梁老师说,自己是岩头卜人,随着水库建成村民离散,想为淹没的故乡做点什么,为离散的乡亲留点东西,于是就想到做本画册,把98户村民的全家福、故乡貌、老屋照、新家居,以及联系方式,一户不漏地拍摄记录下来。2012年的一天,当他与担任岩头卜村支书的弟弟梁秀灿商量,两人一拍即合,一个搜集资料,一个筹集钞票,经过6年的忙碌,这部变迁史终于在2018年8月问世,免费送给每户乡亲。
梁秀凡笑着说,有些村民还不理解,花这么多钱干什么?“我说送给你们做甏头盖!”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翻看目录,岩头卜村简史下面,共分十篇,组织沿革、村民文化、公共设施、经济特产、自然村、古迹山水、大事记、村民旧址新居全家福、移民安置录、今日岩头卜。主要部分是第八篇,全村96户人家,每户占去两页,都用彩图印刷。翻到梁秀凡、梁福娟一家,左页共有六张照片,梁福娟下面印着电话号码。中间并列两张照片,一张是全家福,一张是梁福娟与儿子媳妇孙子的合照。下面是三张照片,左边上下两张黑白照,一家五口拍摄于老屋前,下面写着“50年代”;右边一张已变成一幢小洋楼,后面竹树婆娑,梁秀凡正推着自行车从家门口出来。右边一页上下两张照片,上面一张是岩头卜老家的小洋楼,下面写着“搬迁前”;下面是张大照片,四层高的气派新洋楼,下书“新昌县大市聚镇大市聚村聚东新区16幢3号”。
在梁秀凡新家天井,还看到了三块条形石。梁秀凡指着这三块紫红色的石头说,三块石头,长的一块有一米五,短的两块有一米,这是六十年前,他祖上用一斗六升豆(15市斤)调换所得,砌筑在老屋檐头作檐界石。1986年梁秀凡翻建老屋时,把三块条石挖起,待房屋建成后,其中两块放在台门两侧作石凳,供村民歇息乘凉之用;最长那块放在山墙边作抱坎的面石,直到2014年9月水库搬迁。梁秀凡说,家乡的梦,家乡的魂,家乡的根,家乡的愁,是永远搬不动的,但家乡的石头能搬动。2015年冬,他租了辆小型吊车,雇了三名小工,直奔老家岩头卜,挖出那三块条石,运到新家天井内,留作永久的纪念。
从梁秀凡老家岩头卜到大市聚,也就四五公里路程,还要挖石留念,那么其他留在新昌的乡亲呢?是否也一样思念故乡?我趁着宁波走访的间隙,也走访了留在本县的乡亲。
我在同学加同乡的张忠仁陪同下,走访了移到本县三丰三联的乡亲,先来到三丰移民新村,相遇同个生产队的梁柏定,他告诉我:“现在生活是好了,但总想起小时候,想起小时候游泳的后门潭、打过球的篮球场、聊过天的大石头沿。而这里只有棋牌室。”同村人梁小安说,“生那里,那里好!”一个叫俞乐春的乡亲插话说:“我是曹州人,这里住不惯,还是溪路好,老家好。你知道,我们曹州有多少好,交通方便,洗汰方便。”
我们又来到三联移民新村,表兄吕孟孝拉着我的手说:“做梦都想着查林,梦见曾经的乡亲,甚至那些逝去的故人。也常梦见自己活扒死挖(劳动)在查林,看来这样的梦要做到死为止了。儿子夏龙拍了好些查林的照片。”同村人小明达说:“查林好,地方好,水也好,胡卜还是查林好,上友善(新昌最富的城中村)也没查林好,做的都是查林梦。现在查林没有了,连庙都没有了。”同村人梁志坚80多岁了,一话家乡就说不完,他说:“那天翻屋(拆迁)时,我就看着哭。”
堂弟梁孟君说,“移民后,虽有了洋房高楼,但内心空荡荡的,心中老是愁闷,总觉缺了什么。想想老家的岁月,对比眼前的生活,真是恍如隔世。但老家再破再旧,那里有不可再得的温暖;新房子再富丽堂皇,也只不过是冰冷的雕饰罢了。这大概就是所说的乡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