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洛之南的头像

洛之南

网站用户

小说
202010/29
分享
《抄 书 先 生》连载

第一章 胜乐古寺

今年的雪来得特别早,未入冬月,就下了三场雪。你看,这雾沉沉、灰濛濛的天,又飘起了雪花,天地一片,人影不见一个,啥时辰也分不出,只是雪落到后颈,风儿钻进袖筒,这可是我经历的第一个江北的冬天。想必到明儿个早上,那大地上定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地上没有兽迹,天上没有鸟影,到时恐不知这世界是睡了没醒,还是就要在漫天飞雪中悄然死去。

快了,前面的四面透风的胜乐寺就快到了,那定觉小师傅不知熬的粥可还剩下一些,如果有剩还是热的,那是最好不过的。不过,我看那老师傅圆定,虽不到六十,已落床一月,想是快不成话儿了,近日只是靠面前那十二三岁的小和尚定觉递些清水粥度命,在这大冷天里,就将不行了也说不定。

我踏上门前石阶,石阶上已铺了一层薄雪,两旁只剩了石座上残了的半截狮身,似乎也在风雪中微微颤着,门上方落了尘垢额题隐在昏暗里看不清了,寺门只随风开合着。我走进去,顺手掩了大门,门缝透进的风直催着我向着那片更深的昏暗里走去。大殿上已暗得不透一丝光亮,佛前海里点的灯想是被风熄灭了,我走过中殿,只见东厢房的里间火光闪动,淡淡的烟气从窗缝门口往外飘出,我才走进去,弥散的烟气煪得眼睛一下酸涩,虽有雪光微映眼前一片灰暗,小和尚从火塘边站了起来,单手打了个问讯,笑着说:“曾先生,你可来了,过了午有位宋老爷给您送了一份素锅子和一些果子,等您不到,他先走了,还让我给您捎话说,后日初十在七爷家摆小宴,望您一定过去。我说哪个七爷,他说只需说了,曾老爷您自然明白。”

靠里边黑暗处,老和尚圆定一连几声咳嗽,不待把痰咳出,断续地说:“还是,还是这个毛躁,毛躁脾性。不等,不等曾施主坐了,就,就说了,这么多话。”小和尚定觉连忙让坐,我放了腋着的笔砚布包,蹲到火塘边问:“定觉师傅,老师傅今日精神好多了。”定觉回道:“师傅今日好多了,午前吃了半碗粥,不到晚就说觉得饿了,想吃点东西,我就热了早间剩下的,师傅又吃了大半碗呢。”我问他:“你吃了没有?”定觉说:“我就了锅把剩的吃了。喏,锅还不及洗呢,师傅想喝口茶,我烧了水刚煨了一罐苦茶,刚伺候师傅喝了。”我侧头望去,只见老和尚身后垫了床破被,半靠在破席土坑上,低垂着头,花白须子上一溜不知是鼻涕还是口涎在暗地里微微闪动着。我吩咐定觉:“小锅子在哪里,省得爖火了,拿锅脚来支了,就着火热了吃吧。”

定觉从门后短案上取了一小篓果子给我,接着放好锅脚架上锅子。我粗篾小篓子,是老家的红橘,并着一页折了的素笺。我拿了两个递给定觉,定觉接过,一个放了,一个剥开,拿了一瓣去了皮上的白瓤又除了籽,送进圆定嘴里。老和尚嘴边流了汁水口涎,定觉用袖子替他擦了,只听老和尚含混的说:“酸啊——苦也——”我听了,笑着说:“你苦,这可是胜乐啊!”老和尚不言语,我让定觉过来,一起吃了锅子里的干笋、竹荪、香蕈和几味时鲜小菜。

吃完了,定觉去净锅碗,我暖和了不少,走到床前坐下,老和尚让我把后边的被子垫高些,他可以半坐起来了,借了火光我见他气色竟是十余日来最好的了。我说:“圆师傅,你一生清苦,刚才吃橘子还说苦呢,这不是苦中作乐么?”老和尚低着眉垂着首,幽幽地说:“施主,曾施主见笑了。”我见他精神好些,也就凑上话:“不敢,不敢。只是圆师傅病体康复,何愁不苦尽甘来?”圆定缓缓摇了摇头,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说:“来时即是去时。甘又何求,苦亦无烦。了时自了,了时自好。施主又何必追问?”我心下一惊,这了啊好啊的,前日抄的书里不正有一首《好了歌》,还有一个名叫甄士隐的“歌解”。我一时语塞,只好嗫嚅地说:“师傅,不是。我是说,清规戒律,于我世俗眼里,只是清苦,为何取名胜乐?我实不知,只望求解。”老和尚不再答话,只是后靠着,仰起了脸,花白须子在火光明暗里微颤着。

“其实,原先不是现在的胜乐,是西方三圣的圣。”不知何时,小和尚洗好锅碗已进来了。“哦,你倒晓得。说来听听。”我起身走向火塘,对定觉说。

“我听师傅说,那是三十多年前,唔——该是四十多年前了吧,先皇帝初登大宝,一日巡狩回銮,途中路过本寺,”老和尚一阵咳嗽,打断了定觉的话。定觉过去捶背抹胸,半日方得平复。我追问道:“那后来呢?”“后来么”小和尚接着说,“后来,先皇就进来了。先皇最是虔诚礼佛的,进来上殿,唬得几个师祖师伯慌忙丫躲了起来不敢出来,师傅正给香灯添油,来不及跑开就钻进佛前桌下抖个不停。待先皇拜了佛起身时,见香案的案围一直在抖动,已有几个护卫掀开绣帏,把师傅拎了出来。旁边一位大人喊到,小和尚,大胆惊动圣驾,快拉出去。师傅被几个护卫押着往外推,师祖这时从佛祖后面绕出来,呼了一声佛号,朗声说,上尊者,仁心护佑苍生,还请进来。先皇听了,立即斥退护卫,放了师傅,说大和尚对得好,只为何刚才不见,现又出来了。师祖说,刚才忙洗俗眼去,现在为睹天颜来。先皇一乐,说你老和尚既已脱俗,何来俗眼?还是免了罢。老和尚又呼一声佛号,我皇有好生之德,小和尚还不跪谢皇上天恩。师傅连忙跪下,先皇哈哈大笑,出了寺去。后来,求了一个寺匾为“圣乐寺”,只是老和尚又是一阵咳嗽,咳喘着说:“小猴孙,又在,在卖弄长舌。只是——”小和尚继续说,“只是,后来上面晓了,确也兴隆了些时日,待先皇驾崩了,就渐渐冷落了下来,再后来,竟不准叫‘圣乐寺’,就依了音儿改作了‘胜乐寺’,这么着儿,更少了些香火,好多师傅老的老,走的走,如今只剩了师傅和我了。”

听完,我笑着说:“定觉小师傅倒是好记性,特别是后来左一个圣乐,右一个胜乐,还有一个剩了,说得清楚明白,早知道不去发,去考个秀才该是轻松的事儿。”

“曾老爷笑话了。我只是听了师傅讲了,就记了,今儿说与老爷听,让老爷见笑了。”定觉答道。

“你这小徒儿,左声儿老爷,右声儿老爷,这么眉清目秀,又伶牙俐齿,还懂得体贴人,不如还了俗,随了老爷当个身边小厮,让你也晓得俗世的乐,胜过在这儿吃一辈子苦。”我故意逗他。定觉红了脸,隐在师傅炕前的黑地里,说:“罪过。我是注定的,就在这里跟随师傅,守着胜乐寺,再无他求了。”

我继续说笑道:“大冷天,你也不给炕烧热了,你还跟师傅,说不准儿明儿就把师傅冻僵了,看你跟随。”定觉忙说:“师傅内里燥热,刚才生火师傅还说我呢,他不许烧炕,这可不能怪我。”我说:“我是说要是师傅冻没了,你难道还守着这破庙一辈子不成。”“阿弥陀佛。”定觉正色道,“你一个大老爷,说啥不好,就会咒人。你看师傅精神好多了,说不定你死了,还请师傅还给你念经超度呢。”

“定觉——”老和尚在暗地里一直听我们说话,此时一声轻喝,慢悠悠地说,“定觉,曾施主说的不错,我看我是快不成了,如果我,我死了,你也没必要守在这里,小小年纪,恐怕有心也无力,守不住可以还俗的,果真心诚如石,一心向佛,你可以,可以投隆兴寺的寂護师傅,继续修持。”

“师傅,我只跟着你,别的什么也不想,别的地儿我也不去,我就跟着师傅。”定觉伏在老和尚身边说,“什么寂護,什么隆兴寺,我不认得,认得也不管。”

我走过去,小声问:“圆师傅,您说的寂護师傅,可是俗姓曹的,前些年遭了罪,一忿削了发的。”老和尚在昏暗里默默点了点头,说:“据说是魏武之后,当年削发,就在胜乐寺。随后四处游走,前两年才在隆兴,随着几个得趣的人,才驻了足。”

我猜想得不错,又想到刚才莽撞了,说:“圆师傅,刚才我是玩笑。您看——您的精神好多了,定觉说的不错,到时我没了,还望老师傅多念几回往生咒,好让我早日往生哩。”

圆定微微一笑,舒然地说:“生死,有定数。我看我日子不多了,定觉的事儿,还恳请施主在心。”

火塘里的火渐渐葳了,我们闲坐着又讲了一会儿话,已过了二更,就起身道别。

天上的雪不见小,空庭院里的桂花树已落满了白雪。我就着雪光,回到借住的西厢房的楼上,展开被子和衣卧下。我从未经过这样的苦寒,一夜竟难以入睡,听远处鸡叫头遍了,才微微合上眼眯着了。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