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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之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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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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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 书 先 生》连载

第二章 素玉冷斋

醒来时,只见雪光透过纸窗,映得小楼不再昏暗,倒不知是几时了。推窗望去,雪停了,满眼银白刺得睁不开眼,随口呼了一句:“定觉——几时了。”

只听的中门外,远远地传来定觉的声音:“老爷醒了!我也不知几时,只是水车过了快半个时辰了。”我收拾了破旧几案上的布包袱,匆忙下楼来。定觉站定庭院前,笑着问:“粥煮好了,老爷可吃一碗再出去?”我道了声谢,忙着出门去了。

门外一片银白,这可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第一场大雪,天地苍茫,一片混沌。门前道上,雪被轧出了了好几道辙印儿,还有墙边也踩了实实的好几路人迹。我深一脚、浅一脚横过门前雪地,顺着人迹一路望素玉斋走去。

素玉斋是妙拾书局老板在西城外的一处精本刊印所,近来接了一个老主顾的生意,把刊印的活儿移到别处,专做这一单儿誊抄之用。誊抄的是一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并不是什么南华密藏、上表荐文、孤本古本,也不是前段时间风行的柳泉居士的鬼狐异传,而是专叙闺阁儿女离合悲欢的一部新书。我虽十六岁中了秀才,六年前乡试中了,因忧故没有参加上两场恩正科考,只去年底离了家上京参加今年的大比,不想榜上无名。我且暂不打算南归,只让跟随乐丰先行回去,自己只想觅一个闲静之所居处,随后就借住了胜乐寺,一直在京城盘桓。不承想大半年过去,我只携一本新刊印的刘侗的《帝京景物略》,对照着诗文终日寻访燕京一处的山水林苑,此间也联络结识了几个京城的朋友,偶与他们沉醉梦乡。近来秋去冬来,人也渐生倦懒,我闲来无事就托人帮找了份抄写的活儿,也想借此再多了解些京城的市井风俗。可巧,十日前,有人绍介我到妙拾书局抄写一部今人奇传小说,据说此部小说有《风月宝鉴》、《情僧录》诸名,想来应与我性情相合。那一日,我欣然前往妙拾书局,进门后有人检查随身携带之物,除了笔砚,他物一概不许带入。我起初甚是反感,不过想想北京城里多是有背景的人,不想找麻烦,一心只想对风月、情僧之说一睹为快。

第一日进了素玉斋,前后走了一下,只见前面一个小院,后面三间敞阔明间,再后还是一个院子,院里有一溜平房,一间小厨房、两间膳堂都还洁净。回头进来,每个明间窗下的书案上坐了总有十一二个人,案上统一放了上好烟墨,还有一个注满水的青瓷砚滴,我择了靠后窗的一张椅子坐了。那一日,每人只抄两页《平山冷燕》退思堂刊本,抄完交卷,每人发了二十文钱,让大家三日后再来。三日后,只录用了我和其他七八个人,几个上了年纪的抄手都没录用,规定了每日每人抄写一页领钱十文。往后,我们进门例行查检,任何纸张、茶水、果品吃食一样不许带入,抄写前规定了每人须洗手漱口方可入座,随后有人下发需要抄写的书页和裁量好的特定福建宁化县上等竹纸,不论快手还是慢手,每人每天至少两页、多不能过十页,宁可少不能多。大家都是抄写熟手,原想一日十页,不用一个时辰即可抄完,孰知每页几行、每行几字皆有定数,不能有些许出入,还有就是抄写不错、不漏,字迹清秀工整,不能有一点污损涂改,如有错讹和污损,则需整页重抄。重抄的纸页按每页二文钱在日领的钱数里扣减。那一日,我抄写六页,竟然耗了四五个时辰,快到酉时才抄毕了了差事儿,到晚只领了三十六文钱。进素玉斋抄书时,大家不能喝水,以防渴饮之后内急,如厕后须洗手薰衣才能重新落座,还规定了大家坐下后即不能相互交谈,有事就询那个一直陪坐在门口、带着一副玳瑁透明眼镜的主事。我觉得除了不是号房外,真像每次应试一样,每日抄写已毕,出门还得再行查验,不得携带任何纸屑出去,有人言此分差事儿有如出入大内一样严苛,我没入过大内,不知有何区别,只是心里也甚觉觉过分了,不过待第一天过后,不管查检如何,就想着第二天早点进去,快些领略那文字中的奇文异境。

想着,不觉到了素玉斋门口,五六个人已然入座,我经了查检、洗漱,坐下静等下发书页抄纸。只是主事一直未到,几人站了起来轻轻跺着脚,望窗外雪地里飞落觅食的小雀。

随后,陆续又进来了三四人,还不见主事的到来,有几个熟识的聚在一起,议论着这场雪,滑倒了几个行人,翻到了几辆小车,冻死了几个乞儿,压垮了几间城边上的破房,慢慢地话题归拢在所抄的书上。我与他们虽坐一室近十日,却一个也不熟,只静静听他们小声议论,有人神秘地说抄写这部书的主人是一位王爷,还说书里可能有一些碍语,还有就是有的抄好的书页里没有避讳。我想我所抄写的文字,并无碍语,那国讳也不会出半点儿的差错,只不知这些话从何而起。看着他们神秘的样子,我不好继续听下去,就侧身望着雪地,雪地上飞起、飞落的雀儿,不禁联想到我们这群抄手,不正像这雪地上的雀儿,为了一点儿食儿,在雪地里四处找寻,偶有发现一穗压伏雪下的草籽或是一枚果核儿,好几只小雀儿争抢着,吵闹着。一阵胡想后,又觉得这番争闹也好,让本来一片死寂的雪地,多了一些生气,多了一些生的热望。

将近过了半个时辰,主事先生进来了,言及此番抄写好的书页经书主阅过,点取了九人继续重新从头抄写,抄写时要将原本上的原注、眉批、侧批和夹批均作双行注写在对应的文字下面,如有浮签当按笺着录之意抄写,页面要保持素净整洁,另外抄写时除了玄、贞、弘字国讳外,还应对祥字、晓字作缺笔避讳。抄手中有两人被辞了,主事的又说这次重新抄写可几人抄写一回,也可一人一回独自完成,不过大家要按照卷数、回数逐一往下抄写,抄写须按套格,每页两面各十行,每行三十字,回目正文均有定式。每日每人抄写无定数,但必须于酉时前交稿,不得继烛。最后说道,所有抄写的人对所抄文字不能有丝毫外泄,如有泄露将鞠拿送官查办。

那几个相互熟识的已经约好共抄一回,我自认抄写“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一回。说来亦奇,虽然外面雪天雪地,屋里砚台倒未结冰,开初抄错两页,随后一路顺手抄去,才过申时,迳抄写了四页八面,止于“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此时,觉得有些饥寒又不便说出,就交了抄“卷”,经审核无误领了五十六文钱,复经验检后走出门去。

出门不远,在一处拐角立了几人,带我走近,突然有人低声唤我:“曾先生,能否耽搁一下说句话。”待我细看,才知是伙着抄写第一回的那几个抄手。我走过去,说话那人拉我随着另外几人走到一僻静处,几人围住我,一个年纪稍大的抄手压低着声音,说:“曾先生真是好手笔,一人尽揽一回抄去,且一次过审,小弟佩服。”我忙拱手,连说“哪里,哪里。不敢,不敢。”

最先唤我那个靠上前来,说:“写些什么,想必曾先生还记得?”我不明就里,只以为是主事安排套话盘查,就故作羞惭地说:“写了,就过了,哪记得。”不等我说完,他们有人从袖里抽出一叠书页,递给我,说:“曾先生,你看看,可有些眼熟。”我接过来,展开一看,不禁额上冒出了汗,原来上面写着“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接着另一行起首是“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来。”我“呀”的一声,问道:“你们从哪里得到的?”那些人个个笑而不语,那个上了年纪的举起手,用手指轻轻敲了敲头顶。凑近我耳边,说:“先生能否把今日所抄重新默一遍。”我退了一步,退路已被堵住,只听他继续说道:“这是我们几个刚才墨的,你看,还热乎着呢。如果先生有意,我们就一起来做,如果无意还请先生保守秘密,就当嘛事儿没发生。不过——”“这,不是说了,要拉去见官查办。”那几个人浅浅一阵哄笑,那个上年纪的继续说道;“一看,你就是新手。做得这么严密,我想去见官,兴许他们还不肯呢。”有人说:“不是不肯,是不敢。”我不知所措,那上年纪的人逼近我,说:“若是先生,不同意,那明儿就不用来了,以后消失别让见了。”我更加无措了,只说:“今儿抄写太匆忙,实在记不得了。”那伙人默默地看了我一阵子,见我一直说“不记得”,想再迫也无奈,有人挥了挥手,几个相继散去。我在原地离了一会儿,才慢慢找了路,踏着满地污雪回去。

天不因雪光映照显出异样光亮,满天浓云之下,天地之间反比昨日昏暗了许多。我踏上胜乐寺门前的台阶,里面更是一片晦暗,像一巨兽张着大口要吞下我,吞下我身后的一切似的,我不禁打了个冷战,走向那晦暗中去。

中门进去,大殿上的香灯点了,不觉得亮,更显殿内幽深静寂。定觉见我回来,跑到我面前说:“曾老爷,师傅今日竟可下床了,刚才还吃了一碗菜粥。您吃过没有,要不要我盛一碗给您,还热乎着呐。”我顺口说了声;“刚刚吃过。”

那定觉过来,接了我肩上挎着的布包袱,坚持请我过去,陪圆定坐会儿。进去,果见圆定盘坐在小佛龛前的蒲团上,捻着数珠默念经文。我没有上前打扰,就在火塘边坐了,任定觉说着殿后菜园子的菜被雪压倒了,大殿屋顶好几处开了天窗落了雪,我只一语不发。我不知怎么,看着火塘的火苗一直出神,自言道;“来好,还是不来好。到底去,还是不去。”圆定忽然接话:“该来,终该来。该去,还需去。”我回望圆定,只见他依然盘坐,问了几声,也只不答话。

定觉还在不停地说着,我向圆定道了安,别了定觉,让他不要扰了师傅功课,就回西厢上楼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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