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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之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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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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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 书 先 生》连载

第三章 宋家 院

蜷在阴冷的床上,睁着眼望着空荡荡的小楼,楼外静谧无声,只觉四面更加黑暗。

半夜里,不知是耐不住寒侵,还是一直在想日间的事儿,还有圆定的那句话,我睡不住,起身在小楼上一直踱着,不知不觉中下了楼,从廊下走至后院门边,没有进去,只横去走上台阶,在大殿前望着院中古柏,不时有雪块从树枝上滑落下来,落进雪地里,没有一声轻响。转身看见大殿佛前的香灯还亮着,就走了进去,在蒲团上跪下,抬头仰望黑暗中的佛身,果然殿上的瓦梭了几片,透着天光,融雪已经结了细细的凌条,不时有水滴顺着凌条滴落,滴在佛身上。历经万劫的佛,竟然在寒荒野寺里自身也难保,何况细若蚁、微若芥的自己,向何处能够求全,不觉一阵沮丧。过了多时,又想佛身经过万劫难,依然屹立千年,以大光明普照人世,顿时觉得佛前的灯在黑暗里异常明亮,那天光仿佛也是一种光明的指引,起身出来,眼前更是暗雪明眼,心中一片旷敞,一阵清凉侵入脑际,一丝倦意、一丝失落情绪全都淡然。我反身上楼,点亮案上的灯,翻出从老家带来的《元丰类稿》细读起来。

古诗三十六首中有《江湖》一诗,“江湖俗畏远,幽好自相宜。沦迹异惊众,辞嚣如避时。优游可以学,薇蕨易为私。胡然弃回棹,霜雪有驱驰。”此时读来,与自己的心境倒也贴合,自弃回棹,一路优游,纵霜雪驱驰,只是沦迹并未惊众。看看窗外,不知何时又“扑扑簌簌”飘起了雪,不觉念出下一首“黄云半夜满千里,大雪平明深一尺”的《咏雪》诗句,想着明晨雪深恐不及一尺,只是这夜半清寒的是“苦难状”矣。释卷拥被,面对昏灯如豆,学起老僧打坐来,只是心思一直定不下来。

不知过了多时,院子里有了动静,想是小和尚早起担水、爖火了。我起身,靸上鞋子凭窗望去,雪未停,院里、树上雪更厚了。

小和尚提着水壶轻手轻脚上楼来,见我,就笑着说:“刚才听见动静,半日不见老爷下楼,我把水送来给老爷梳洗。”说着,将水倒进门口架上的小木盆里,又道:“我去招呼火上煮着的粥,您老一会儿下来请碗粥水。”说完就提壶下去了。

我梳洗好,从床下箱箧里找出前不久从当铺买回的那领半新靛蓝长披,接着寻出镶狗皮一色的长袍、褂子和那双落了层灰的厚底棉靴,从头到脚换了走下楼来。小和尚从东厢里出来,站在门口不动声,只捂着嘴笑,我走过去,他还在笑着不说话。我问他:“痴痴的,傻了还是咋地?”他半步退进门里,说:“老爷这身装扮,才称得上是老爷。”“那么说,此前不是老爷了?”我反问道。“不是,不是。”那小和尚连忙说,“以前是老爷,今儿更是贵老爷了。”

正说着,一个小厮跑进来,见了我连忙打恭行了礼,说:“曾老爷,我家宋老爷请现就您过去,轿子已在门口候着。”我转身见是宋老爷身边的小厮长庚,脸红红的,脚下的小靴被雪污湿透了,正垂手站着。长庚比定觉大一两岁,个儿却高出半个头,我掏出二三十文钱递给他,说:“冻坏你了,长庚。有件事儿还得麻烦你,去妙拾书局的素玉斋一趟儿,帮我吿声假,就说今儿我有事儿咱不能来。宋老爷那儿,我这就过去。”长庚接了钱,道了声谢,就出去了。

我出来坐了轿子,不一会儿就到了宋家门口。风雪渐小了,老宋已在门口立着,我下轿过去见过礼,他拉着我就往里走。却说这宋世南,世居江夏,早些年随父北来做些药材生意,后来在城外置了产业,最近从一回乡小京官儿手里购了一处小院,父母妻子都在原籍,经手生意的两个儿子住在城外,自己和一房新讨的住着这处小院儿,原先因为有时会从我的老家进些南丰蜜桔和山货,故彼此有些往来,今年我淹留京城常得他的照顾。“曾兄这两日,可冻得够呛啊。”他边在前面走着,边与我说话,“我那日去,本想与老兄饮一杯,不想中途有事儿,早走了,还望老兄原谅。”我忙说:“哪里话,我正要谢宋兄挂记呢。只是今日,您说那个七爷约了,是咋回事儿?”他引我到侧屋小间坐了,屋里已经生了一大盆火,我坐下才想起来说:“宋兄,刚才我让长庚他帮我去告一声假,未经允许,就自己做主了,还请宋兄宽涵。”老宋有些神秘地说:“咳,那小子野惯了,有事儿尽管唤去。今日一早请曾兄过来,是要和曾兄议一小事儿。”

正说着,门口棉帘掀开,一股浓香先透了进来,只见一个身着浅绿大袄罩着一件桃红银兔镶边披肩的妇人走了进来,我知道这是宋世南新讨叫月仙的新人。我连忙起身,说:“嫂子,大清早的打扰了。”那妇人从襟间抽出一条手帕,行了礼,说:“哪里的话。曾老爷好几回都没请到,今儿总算等来了。”说着,自己在老宋下首坐了,高声唤道:“翠墨,还不上茶来。”随着帘动,进来个一身粉红套着一件青色滚玉色宽边儿小褂儿腰里系着墨绿巾子十一二岁的小丫鬟,端送了茶水,仍托着茶盘儿退了出去。

月仙自己捧了茶在手上,望着面前红焰冉冉的火盆,悠悠地说:“曾老爷,离家来京快一年了吧。”我回道:“离家快一年了,到京才半年多,好多地方还没走到,好些民风乡俗也还没有了解,还想再留些时日,四处走走,了解了解。”月仙还只顾转着手中的茶盅,并不揭盖呷一口,还是缓缓地:“是啊,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不过曾老爷南北走过,书又读得多,这各地儿风俗应晓得不少。只是这天子脚下啊,倒真有些儿不同其他地儿的。你看旗人有旗人的习俗,官场有官场的派头,老辈儿有老辈儿的说头儿,单单一入了冬,四处就比平日还热闹,等近春日,虽然冰天雪地儿的,却更是锦绣满地、焰火满天,更是不一样儿的红火。”我说:“嫂子见多识广,我到北边儿还是头一回,我正想经历经历、见识见识。”月仙抬头看了看宋世南,又说道:“那可好。曾老爷有这般心意最好。我们老爷也是玩惯了的,到时还请曾老爷常过来走动走动,一起多寻几处走走转转,大家······”

“嗨——这么啰嗦。”宋世南不等月仙的话说完,就打断了,说:“还是我来说吧,只不知今后曾兄有何打算,是要长居,还是短留。如果想在京里继续用功,待来场大比,你嫂子有个妹妹青春正好,欲寻个人家,我想着这大冷天的,不如就与你合了,帮你递递茶、暖暖被,省得你独自在那破庙里受寒受苦。”我一阵儿脸红,那妇人端了茶杯在唇边抿了抿,放下茶杯,笑着说:“你这粗人,好事儿说不准儿就让你三锤两棒地搅黄了。”我有些羞赧,说:“我既不想长居,也不想短留,更不想在京里住到大后年,只是想留到节后,了解些风俗民情,回去有人问起也多有几句说场。宋兄、宋大嫂的美意,小弟就在此谢过。”我只顾低头说着,不敢望他们二人一眼,说完起身向他们揖了一揖。“呵呵——你看,曾老爷是个爽快人,三句两句就把我们好几天猜想的事儿给说明了。”宋世南也起身说着,又拉我坐下。月仙用手帕捂着嘴,“嗤嗤”笑着说:“这是老宋逗你的,我哪有姐妹呢。我们只说曾老爷南方人,不惯北边儿的冰天雪地,只想曾老爷有空儿常过来坐坐,吃口热菜、喝杯热酒,让你们哥俩儿多聚聚,也让我们这儿时常热闹热闹,别太冷清了。”我只连声致谢,说此前承蒙照顾,以后一定常来打扰。

说着,门外听见长庚回来的声音,宋世南唤了长庚进来,让他快备两顶轿子。我们站了起来,见雪停了,我说:“宋兄,七爷府上离这儿不远,泥烂路滑的,不如我们就走了过去。”宋世南说:“既然曾兄有兴致,不如就哥俩儿走了去。”随后让月仙找出风帽、墨蓝呢绒大氅,换上皮靴,带了长庚携了伞具,我向月仙告了辞,与他们一并出了门。

出门往南不远,拐出巷子,大路斜对过时一片宽阔水面,还没有结冰,远远近近几排高柳垂着细丝,透过积雪和柳树粗黑的树干,水面上蒙蒙地弥散着薄薄的水汽,水里的荷叶枯了,近岸边的芦苇覆着雪低伏着,待我们走近,苇丛游出两只灰鸭,划出一圈圈浅浅波痕。我忍不住说:“想不到京城之内,却有‘雪絮漫江雁不飞’的荒烟芦雪景致。”宋世南说:“我说呢,多留些时日,好景不少呢。你看,这雪景最是江南少见的,那水关、海子一带,你们文人不是说比西湖春早、秦淮夏夜、洞庭秋暮更胜的么,过几日哥俩去一趟儿,那宫阙繁华处竟有一片阔水,最是妙境,可比这里好太多了。”

我知道老宋脾性,刚才拗了他一回,心里虽不记事儿,但还有些影儿没有散尽。我只好顺着他说:“是最好。不过两月前有了先皇后刚刚入葬,不然应该张红挂绿,开始热闹了。”他走前两步,小声与我说:“你不知道吗,这回没有举国丧。大家没得确切消息,暂时不敢张狂呢。”我也悄声说:“怪呢。刚才你说的事儿,是我不好,就怕有事儿呢。”他哈哈一笑,说:“你老兄精呢。是我思虑不周。”我也笑着说:“是老兄一心只为老弟考虑,曾某感谢不尽。”老宋说:“你们读书人,就是心眼儿多。”我哈哈一笑,说:“人再精,心眼儿再多,也精不过你,多不过你老兄。你随便一个谋划,算盘珠子巴拉两下,银子就哗哗的。”他拍了我一下,拉起我,说:“我们还是走吧,时候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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